第8章 念起

念起

“原來你出去過啊!”

我心下一喜,還以為這裏所有的寨民都不能出去呢,看來并非如此,起碼吞赦那林是個例外,難道他也是“渡官”嗎?

“那,上網找過沒有?”

“上,網?”

我搖搖頭,暗自失笑,他該不會連上網是什麽不知道吧?

這裏的人都活在什麽年代啊?他說自己出去過,難道是很久以前網絡不普及的時候出去過?可他看起來挺年輕的啊……要麽,也就是去過周邊村鎮,沒去過城裏?

“這樣吧,吞赦那林,”我伸手,按住他的肩頭,“你答應當我的缪斯,我幫你找到你找了很多年的心上人,好不好?”

“缪斯?”他重複了一遍這個詞,似乎不解其意。

我笑了笑,向他解釋這個詞:“就是,靈感的源泉。你可理解為......作畫的激情,這就是一個畫家賴以生存的東西。”

其實沒什麽當不當的,他讓我重燃了作畫的欲望,就已經是我的缪斯,我的靈魂之火.....但若他不肯讓我畫,随我走,等我離開這兒的時候,唯一能保有的也就只有對他的記憶,缪斯的灰燼了。就像,明洛留給我的一樣。

“所以,你想畫我,是因為,你需要激情。”他緩緩道,語速似乎比之前流利了一些。

“可以這麽理解。”我點點頭,不知為何,隐約感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下意識地補充道,“當然,不是誰都能給我激情。吞赦那林,我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激情了,直到遇見......”

我正想把話題引回他身上,突然“啪”地,什麽東西從上面掉下來,滾到我與吞赦那林之間。我吓得往後一縮,才看清那東西是個長筒形物體,被一層暗紅色的布包裹着。

“這是.....”

“一幅畫。”吞赦那林一手拾起那紅布包裹的長筒,另一只手在筒身上摩挲着,似乎十分愛惜。接着,他緩緩将它朝我遞來,“你既,也是畫匠,看看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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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鑒賞古畫嗎?

我一怔,把它接了過來。這卷軸很沉,已經發硬的紅布裹了一層又一層,布都有些纖維化了,似乎很有些年頭了。我小心翼翼地全部剝開,裏邊露出了一個呈黃褐色的卷軸。防腐香料的氣息撲鼻而來,手指觸到它柔軟細膩類似動物皮的表面,我便莫名地心中一悸,一陣恐慌襲來,只想立刻扔開來。

不願在自己的缪斯面前出糗,我忍着心慌,将畫幅緩緩打開。精細而古樸的、極為考究的線條漸漸展露于眼前,金色的礦物顏料猶如自地平線處綻放出來的旭日光輝,染映在雪白的底色上,化成蜿蜒猶如波紋般的衣褶,與海浪般的黛青色發絲交纏,正紅的朱砂點綴其上,勾出朵朵豔麗無匹的紅色荼蘼......這畫似乎因為年代久遠,上面的岩彩都有些剝落褪色,有些地方還好像遭遇過火燒,有着大大小小的黑斑,但仍然可以看出畫中繪制的是一個盤坐在荼蘼花叢上的男子,半身赤裸,只有白色的披帛斜纏于腰部至肩頭,他的頸間佩戴着數種寶石結成的璎珞,雙臂上亦有黃金臂環,背後還繪有一圈金色的寶光,看起來就像是印度羅摩衍那壁畫上的神明。

我的目光落在這畫像上占比很小的人物臉部上——畫中的男人閉着眼,眉眼線條令我想到翺翔于雲端的飛鳥的羽翼。

高傲,漠然,睥睨衆生。

視線又滑至他的唇鼻,我心跳加速,情不自禁地擡眼看向吞赦那林,調侃他:“吞赦那林,這畫上的神,怎麽有點像你啊?”

黑布下微微隆起,吞赦那林皺起了眉頭,沒答話。

讨了個沒趣,我撇了撇嘴,細細觀摩,不由微微蹙眉。粗看之下,這作畫之人功底深厚,一筆一畫也甚是精細考究,可細看之下,便能發現其中許多線條并非一氣呵成,有回筆反複勾描的痕跡,還有些部分斷斷續續的,看得出來,作畫之人在繪制過程中過分認真,甚至可以說是緊張至極,就像被人拿刀架在了脖子上逼迫一般。這種情緒仿佛從畫內蔓延出來,爬上我的指尖,順着血管攀升,令我都呼吸不暢起來。

“要我主觀的看,這畫雖然精致華麗,其間線條卻過分局促,并不松弛,顯得整張畫不夠鮮活,缺乏生氣,可以看出,作畫之人雖功底深厚.....但似乎只是在完成任務。”我說完,立刻合上了畫,深吸了一口氣,心髒不适的感覺才稍稍緩解。

吞赦那林眉頭鎖得更深了:“你就,沒有別的感受?”

心髒不舒服也算嗎?多半是因為這防腐的香料。我搖搖頭,将畫遞給他,卻發現吞赦那林的雙肩微微顫抖起來。他一把攥住我的手,按在古畫上,令我一寸寸撫過。

我觸到那皮質畫布上的紋理,不知為何一陣反胃,不願在自己的缪斯面前出醜,我強行忍住了:“怎麽了,吞赦那林?”

“沒有.....沒有?”

“你沒事吧?”我握住他的雙肩,頭頂的燭火閃了閃,又暗了下去,逐漸消逝的火光裏,我看見近處他蒙眼的黑布下,竟緩緩滲出了兩縷......暗紅色的液體,像是血。

我一驚:“吞赦那林,你眼睛……”

話音剛落,燈火又驟然滅了。

“你不是。你也不是。”

他像是咬着牙,從齒縫裏突兀地擠出了語焉不詳的一句怪話。

“不,不是什麽?”

我的心底生出一種莫大的困惑,不詳的預感也接踵而至,此時頭頂的光線又變亮了,卻是紅色的光芒。擡眼望去,天井之上的一小片被樹影切碎的天穹裏,赫然出現了一枚紅月。

此情此景,與那個詭谲的夢竟極為相似。

“吞赦那林,你看見了嗎,月亮變紅了……”我喃喃道,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有點恍惚起來,分不清此刻是噩夢還是現實。

無人應聲。垂眸,眼前還哪有吞赦那林的蹤影?

“吞赦那林?”我試圖站起身,卻感到手腳發軟,根本沒有力氣,忽然腳踝一緊,我低頭看去,發現無數樹藤從四面八方蔓延而來,猶如毒蛇一樣纏住了我的雙腿,正蜿蜒往上,只是一瞬,就纏住了我的雙手與脖頸,迫使我跪伏了下來。

我是在做噩夢,這一定是噩夢,快醒,快醒!

我這麽想着,索性放棄了本就毫無作用的掙紮,閉上眼,意識像被水潑濕的畫卷,迅速變得斑駁不清,模糊起來。

突然身體一沉,像被什麽壓住了,嘶嘶吸氣與類似利齒摩擦的聲音貼着後頸傳來,像是一個惡鬼在深嗅我血液的氣息。我渾渾噩噩地蜷起身軀,只期盼這噩夢能快點醒來,卻聽見一個猶如北風呼嘯與野獸嘶鳴的可怖聲音自耳畔響起——

“你救過我一次,我,不吃你。

但,從今以後,你無論你去哪,都是我的奴了。”

……

冷。

寒意無孔不入的侵入骨髓,像把我的血液都凍成了冰。

我打着哆嗦,睜開眼,入目皆是一片白茫。

雪.....我趴在雪裏。

擡起眼皮,隔着紛紛揚揚從上方飄落下來的雪花,借着熹微的天光,我一眼看見前方不遠處,竟然一條公路。公路對面,則是茫茫的林海。我回頭看了一眼,背後也一樣是林海。

我昏迷在一條橫貫林海當中的公路附近。

怎麽回事?我不是和吞赦那林在一起嗎?

我揉着脹痛暈眩的頭,努力回想昏迷前發生的事,可記憶就在吞赦那林遞給我那幅畫後戛然而止,之後發生了什麽,我一點印象也沒有。——難道是我是在賞畫時昏迷過去了嗎?

垂眸看去,我的身上還披着吞赦那林借給我的古董錯金浮絡袍子。

如果不是這袍子的存在,我恐怕都會懷疑那片與世隔絕的那赦族山寨,那座堆放着人骨塔與詭異石雕的山洞,那顆與建築融為一體的參天古木,還有那個令我驚為天人的神秘男人,都不過是我出車禍後徘徊于生死之際時的一場幻夢。

幸好.....那并不是夢。我的确,遇見了我新的缪斯。

我艱難地站起身,靠着樹幹緩了一會,頭暈感才逐漸緩解。

我是怎麽會獨自昏迷在這兒的?

似乎.....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我是在沒有知覺的情況下,被吞赦那林扔到這兒來的。是我哪句話狠狠冒犯了他,讓他對我厭惡到連留我一夜也不肯,天還沒亮就把我扔到路邊?

是因為,我對那副畫的評價嗎?

心底湧起莫大的失落,我攥緊五指,心中懊惱極了,也不甘極了。尋尋覓覓了這麽久,幾乎都要絕望之際,我才意外又遇見了新的缪斯,卻還沒來得及将他抓住,便錯失了。

不該妄加評價的.....他分明,對那幅畫很是珍惜。

而我竟然說,作畫之人只是在完成任務。

太蠢了,實在是太蠢了。

找到吞赦那林,向他道歉,我還有機會挽回我的缪斯嗎?

不,我有機會的,他的衣服不是還在我這兒嗎?

這麽貴重的衣服,他難道真的甩手就給了我這一個陌生人?

可要想找到他,該往哪個方向走呢?

我環顧四周,公路兩側都是一望無際的林海。

走到公路中間,一頭也是林海,朝另一頭放眼望去,遠處天光熹微,我遙遙眺見了那座久負盛名的蘇彌樓雪山,只是這個距離看起來,比我在那赦寨子裏要離得遠多了。

——吞赦那林到底把我扔了多遠啊.....

我咬了咬牙,沿着公路朝蘇彌樓山的方向走。

不知走了多久,金烏漸漸從雪山背後飛到我頭頂,又被我甩到了身後,一直走到雙腿發軟,實在走不動了,我才在路邊尋了塊石頭坐下,心裏郁悶到極點,也暗暗了下了決心。

吞赦那林.....等我再找着你,我一定跟你沒完......

我非要把你追到手,心甘情願地讓我畫個夠不可......

又燥又渴又餓,我捧起一把幹淨的雪吞下,歇了一會,強打精神站起來,準備繼續走,突然,聽見背後有車聲由遠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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