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伊甸之蛇
伊甸之蛇
這麽想着,身體升高了些,是吞赦那林背起了我。
我趴在他的背上,鼻尖萦繞着一股孤寂的焚香氣息,只覺與胸膛緊貼着的他的背脊又冷又硬,一點體溫也沒有,完全不像個活人,又一眼看見石橋盡頭處幽深的隧洞,我心底油然生出一個恐怖念頭——這橋.....該不會其實是奈何橋吧?
這吞赦那林,會不會,是個擺渡生魂的鬼差啊?
我打了個寒噤:“吞赦那林.....你身上怎麽,這麽冰啊?”
他沒答話,我後背便沁出了一層冷汗。
“我...我還是下去吧。”在我打算松開他的脖子的瞬間,攥住腳踝的冰冷手指突然一緊。
“我,有疾。”
“噢,哦。”原來如此。我嗤笑一聲,心覺自己真是被吓瘋了。鬼會像這樣,看得見,摸得着,還長得.....這麽好看嗎?
進了隧洞沒幾步,燭火便照出了一扇布滿浮雕的雙開石門。
沒來得及細看那些浮雕的紋樣,石門便轟然一聲,自動分開,我正想喊吞赦那林放我下來,他已先一步背着我,走了進去。
然後下一刻,石門又在背後閉上了。
扣住腳踝的手這才松開,因為雙腳發麻,我滑坐到了地上,看見吞赦那林的身影走到前面,擡起手,将骷髅燭燈放在了高處,才使我勉強得以看清這內部空間的景象。
這是一座有四方形回廊的庭院,中心有一顆樹幹足有三人合抱的古樹,盤虬如蛇的灰褐色樹藤,密密麻麻的覆蓋糾纏在地上、牆上、順着粗大的石柱往上延伸。我順着蔓藤生長的方向擡頭看去,上方是一座很高的塔樓,就像是一座古老的宮殿,足有七八層,最頂部有個圓形的露天穹頂,離地很高,能看見半輪被眼前這顆大樹的樹冠遮蔽的幽暗彎月。
這裏的結構,讓我不禁想到吳哥窟那座塔樹共生的塔布隆寺,古老、滄桑、神秘,凝聚了千年歲月,與之融為一體。
目光落到大樹前吞赦那林的身影上,前夜那個詭谲的夢境浮現腦海,令我心裏有些毛刺刺的,可與此矛盾的,此刻我作畫的沖動竟也格外強烈。若在這古老遺跡環抱間,這烏發雪膚的盲眼美人肯寬衣解帶,裸身坐于這古木下,任蔓藤繞身,枯葉覆體,我定能為他繪出一副以死亡與重生為題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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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在這休息。”
突然,吞赦那林的聲音打斷了我的遐想。我朝他走去,才注意到這樹根呈環型生長,中心的空洞上面鋪了厚厚一層不知是什麽動物的獸皮,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鳥巢。
“你平常,就睡在這兒?”
這麽野生?
我有些好笑,脫了靴子踩上去,感覺很是柔軟,只是一踩,陷下去一處,底下似乎是被樹藤支撐起來的,再往前走一步,就踩到了一塊硬邦邦的平面上,不知道是什麽。
我好奇地半跪下去,想掀開獸皮看看,手腕就被猛地扣住了。
我吓了一跳,擡頭就見吞赦那林俯視着我,他的臉藏在陰影裏,神情難辨,只能聽見他陰恻恻的聲音:“下面,髒。”
我縮回手,心底懷疑又一次冒了出來——他真的看不見嗎?還是,是我見他蒙着眼便先入為主的誤會?
吞赦那林在我身邊跪坐下來,背脊仍然僵直,沒有半點主人的松弛感,倒像是守着陵墓的兵馬俑,看着囚犯的獄卒。
他這副模樣詭異至極,又有點逗,但想起他說自己身體有疾,我又不知他到底是不是盲的,想笑但卻不敢,可這般和他雙雙跪坐着,實在尴尬,跟馬上要拜堂似的。我用拳頭抵着上揚的唇角,輕咳了一聲:“吞赦那林,你的眼睛,是染了病嗎?”
他幽幽答:“畏,光。”
原來的确不是盲人,怪不得。
“我可以看看嗎?”我脫口而出。
吞赦那林沉默着,沒答話,似乎正透過黑布靜靜盯着我。我頓時有點後悔說這麽句唐突的話。提出這樣的請求,我純粹是出自畫者對一睹缪斯完整容顏的渴望,并無過多雜念,被他的反應一襯,反而顯得我輕佻了——當然,若他是個直男,就不會有這樣的想法,只是我心虛了。
“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有點好奇。”我扯扯唇角,“我是個畫家,對人的長相總是會過分關注,算是職業病了,抱歉。”
“畫,家?”吞赦那林重複了一遍,語氣終于有了點起伏。
他放在膝上的雙手的十指微微彎曲起來,手背上浮起淡藍的血管,仿佛對我的職業産生了某種強烈的情緒。我惟恐自己是無意犯了什麽忌諱,惹了我的缪斯反感,連忙笑着補充:“就是畫匠,和你們寨子裏的那個一樣,只是,叫法不同。”
天哪,若他對我的職業反感,我該如何向他開口,邀請他成為我的模特,又遑論令他敞開心扉,将他俘獲于我的畫筆之下?我自認是個有魅力的男人,對初見時玩世不恭的明洛,我也足夠游刃有餘,但對吞赦那林.....我竟沒有一點兒信心。
“你平時,畫什麽?”
就在我琢磨着下一句該說什麽時,他竟接了話。
看來他并非反感。
我心下一喜:“人,畫人。”
“你畫過,多少人?”
我揚起眉毛,對吞赦那林的問題有些意外,從開始學畫畫到現在,畫人的正經之作和練習之作,那加起來數不勝數。
“很多。”我照實回答,“我畫人的經驗很豐富。”
此話一出,不知為什麽,我隐約感到周遭的氣壓變了,就連那挂在上方樹枝上的骷髅燭燈也一閃,火光變得微弱起來。
”很多。“他僵硬地點了下頭,”畫他們,都是你,心甘情願?”
我更奇怪了:“那是當然,還能有誰逼我畫畫不成?”
“這,很好。”他幽幽道。
我直覺是不是自己的話令他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往事,便笑了一笑:“不過呢,我年少開始學畫時,确實被逼着畫過,一天畫幾百張球和立方體,後來就是石膏像,無聊死了,我那時候可讨厭畫畫了,直到.....後來畫室裏來了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我倆互相拿彼此當模特,我才喜歡上畫人。”
那算是我的第一個缪斯,也是我無疾而終的短暫初戀,不過我沒打算和這個剛認識的男人說這個,只想轉移他的注意力,未料燭火一閃,竟頃刻滅了,四下裏陷入一片漆黑。
我吓得一把抓住吞赦那林的胳膊:“是不是蠟燭燒盡了?”
他一動沒動,黑暗裏,只聽他陰冷而低沉的聲音:“你畫過,很多人.....那你畫過,死人嗎?”
我打了個寒噤,雞皮疙瘩起了一身:“當,當然沒有。我不是醫生,不必去請大體老師。問這個做什麽?”
“你和,寨裏的畫匠,不一樣。他只畫,死人。”
“吞赦那林!”我輕喝一聲。明知道我害怕,他莫不是在故意吓我捉弄我?這吞赦那林不會只是表面正經,實際上又是另一張面孔吧.....可看着,他又不大像這樣的人。
“你也願意,畫死人嗎?”
他卻還繼續問。
我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位畫匠畫的那顆木偶頭,想起暴雨夜裏坐起身的那個詭異木偶和那個喪命的司機,心底的寒意陣陣上湧,總覺得不管答願意還是不願意,都會發生什麽不堪設想的後果,吓得我只想說些什麽打破因他的話而形成的陰森氛圍:“我可不想畫死人,我只想畫美人,我想畫你!”
光線變亮了一點。我擡頭望去,發現頭頂那盞骷髅燭燈又自己燃了起來,松了口氣,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麽。
.....雖說這麽說出口有點唐突,但說了也便說了。見他面無表情,看不出對我這個同性誇他為美人和想畫他的話作何感想,但至少沒發現什麽反感的跡象,我大了膽子,得寸進尺: “你們寨裏的畫匠只畫死人,那他一定沒畫過你。”我笑了笑,盯着他,“要是沒人能把你留在畫布上,那簡直是.....暴殄天物。”
我這誇贊雖然聽起來有點誇張,卻是真心實意,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會高興。
“你想,畫我?”沉默片刻,吞赦那林才開口,“你覺得我,好看?”
天哪。大概也只有在山野,才會有這樣美而不自知的人,真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稀世璞玉。我憐惜地瞧着他蒙眼的黑布:“吞赦那林,你是不是也和這寨子裏的人一樣,從來沒有出去過?”
“出,去?去哪?”
“外面的世界。你,不想出去看看嗎?”我壓低聲音,感覺自己仿佛是引誘夏娃走出伊甸園的那條蛇——畢竟誰能保證讓璞玉經歷雕琢,讓白紙染上色彩,讓這孤高而神秘的存在走出這裏,是正确的選擇?我只不過懷着自己世俗的欲念、創作的熱望,想要将我的缪斯誘騙至手心罷了。
我錯過了明洛,絕不能再錯過他。
吞赦那林無動于衷,不答話,似乎對外面的世界并無渴望。
見他并不上鈎,我接着循循“善”誘:“說不定,你想等的那個人,在外面野了心,不想回來了呢?你就不打算去找找嗎?光等,等得到嗎?”我壓低聲音,“那人是你的心上人吧?”
我這話大概是有點紮心了,吞赦那林嘴唇微微抿緊,不置可否,我卻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可惜這裏沒有畫具,也沒有網,否則我可以依照你的描述把那人畫出來,發到網上去,興許很快就能找到那人的下落。”
“我出去,找過,找了很久,很久。”
他突然道。
“啊?”我一愣,“你,出去找過”
他點了下頭。
“原來你出去過啊!”
我心下一喜,還以為這裏所有的寨民都不能出去呢,看來并非如此,起碼吞赦那林是個例外,難道他也是“渡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