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自薦枕席
自薦枕席
生怕給吞赦那林瞧出什麽,我強逼自己保持平靜,緩緩将畫卷在桌上鋪開,唯恐自己真一沖動撕壞了本就很脆了的皮質畫布。
20
擡頭看了他一眼,見他面無波瀾,被蒙眼布遮蔽的雙眼也不知在瞧我,還是瞧着那幅畫,我愈發心裏沒底,慌亂又心虛,提起筆來,蘸了一點黛色,手卻還在發顫,盯着那畫上神像,懸在紙上,遲遲不敢落下第一筆,宛如初次藝考的學生一般。
“你在,怕?”他聲調略有起伏。
“我是緊張,這不是怕給你補壞了嗎?”我沖他一笑,站起身來,取了背簍裏的空罐子,去窗邊裝了點雪當洗筆水,又往臉頰上拍了些,被冷意一激,我才勉強鎮定下來。
再回到桌前,我沒敢看他,提筆重新蘸了顏色。興許是想要畫他的激情與決心使然,我手雖抖,可落在紙上竟然很穩,第一個修補之處極為細致,我補的色卻分毫也未溢出描線區域,沒有半點色差,調得飽和度與明度都是剛剛好。
第一筆落下沒出差錯,我松了口氣,笑着擡眸看向吞赦那林。
他一動不動,只有喉結微微滑動了一下。
“繼續。”
吞赦那林,最好你以後給我畫的時候,也能這麽老實。
或許是因知曉他應該比我還要緊張,雖然對這畫的厭惡并未消減,我第二筆下去,便漸漸找着了點以前行雲流水的感覺,沒過太久,就把那些顏色剝褪得最嚴重的位置補好了。
正要做更細致的修複,我卻注意到一處瑕疵——那不是年月造成的,而是畫者勾線時的誤差,其實第一次看畫時我便覺得這畫線條不流暢,多有回筆重描,這也是我不喜這畫的原因之一。這一處是最嚴重的,線條幹脆就是斷開的。我提筆便想續上,卻被冰冷五指一把攥住了手腕:“留着。”
我擡眸,見吞赦那林唇角緊繃。
這瑕疵于他而言,也是那位心上人留下的痕跡嗎?
“所有的線,都留着。”
Advertisement
我笑笑:“行,聽你的,留着。”
他心裏有人,我要是強行抹去痕跡,他反而會更在意,潛移默化,才是上策。他松了手,發現門縫外居然天色已暗,我才意識到其實畫了很久,便将筆擱到一邊,伸了個懶腰。
胃又隐隐作痛起來,發出一串咕嚕輕響。
自知我這胃現在脆弱得很,半點也餓不得,我揉了揉胃部:“吞赦那林,我好像....又餓了,吃了晚飯再補吧。”
“光線不佳,你明日再補。”他将畫卷起,放入袖間。
“行。”我無奈應着,卻真恨不得今晚熬夜給他補完,明天就能畫他,但吞赦那林顯然是個倔脾氣,操之過急只會壞事。
見他站起身,我一把拽住他的袍擺:“吞赦那林,我晚餐不想吃兔子了,想吃魚,行嗎?看在我補得不錯的份上,你能不能差你的仆人送點調料來?我這嘴裏,都要淡出鳥來了。”
“知道了。”
許是對我幫他補畫的犒勞,吞赦那林離開不久,他那位古怪的仆從就真送了一盤魚來,裏邊也的确放了調料,雖然有點淡,但勝在魚肉新鮮,有股天然的清甜,我将暖熱的湯底喝得幹幹淨淨,一直隐隐作痛的胃才算好過了不少。
将剩下的小半條魚放到門口,不多時,那只紅翎兀鹫就如約而至。我坐在門坎上,在月下瞧着它吃我特意留的殘羹。
“喂,能不能告訴我,你的主人去哪了?”我朝着兩側走廊望了望,問它,“是不是回自己房間吃晚餐了,他住哪間房呀?”
兀鹫歪頭瞧我一眼,繼續埋頭進食,似乎不接受我的賄賂。
我突然發覺它挺可愛,笑着撓了撓它的紅色頭翎:“哎,他到底有沒有收下那幅畫?”
兀鹫依然不理我,可能是感到頭鳥的尊嚴被我冒犯,甩了甩頭,躲開了我騷擾它頭翎的手,并且用尖喙頂了一下我手心。
我悻悻縮回手:“鹫兄,你給我叼幾張紙或者布來行嗎?要白色的,我想畫畫。你不想看看自己的英姿嗎,我給你畫下來。身為一只頭鳥,沒有自己的畫像可不行,哎......”
兀鹫一口吞掉剩下的魚,飛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獨對上方又大又圓的月亮。雖然這兒景色着實不錯,十一月雪山上夜間的溫度可不是一般的低,我獨坐沒一會,就渾身打哆嗦,打消了探索這山上建築去找吞赦那林的想法,關門回了房間。
閑來無事,又沒有手機,房間裏溫度還低,我用房裏的銅盆盛了新雪燒熱,簡單洗過後,就鑽回了床裏。
也不知是不是有點高反,我一挨着枕頭,腦子就沉重起來。
“嗚嗚.....”
半夢半醒間,似乎有女人啜泣的聲音飄來,時而很遠,時而近在耳畔。誰....在哭?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紅色的帷幔在周圍飄飄蕩蕩,似鬼魅旋舞的裙裾。
我不是關了門窗嗎?怎麽還會有風?
”彌伽.....彌伽...嗚嗚......”
女人?這裏怎麽會有女人?是吞赦那林的族民嗎?
我撐起身,朝門口望去,便望見門大開着,一抹纖瘦的身影背對我坐在門外走廊的欄杆上,長發随風亂舞,像是個少女。
“喂!”心裏一驚,擔心她是從這雪山上往下跳,我顧不得思考這兒半夜為何會有少女出現,下了床,朝門口走去。
“嗚嗚嗚...你為什麽....要回來哩?”
少女肩膀聳動,哭得分外凄涼。
“喂.....不管你有什麽傷心事,也別在坐在那兒,很危險。”我小心翼翼地朝她走近,月光下,我看清她穿着一身紅衣,是蘇南地區的傳統樣式,衣上遍布着黑色的奇異符文。
“彌伽,我們被這裏的人害得還不夠慘嗎?你為什麽,要回來?”她越哭越凄厲,在靜夜聽來,如野貓哀嚎。
“小妹妹,我,我抱你下來好嗎?”
生怕她突然想不開跳下去,我緩緩伸出雙手,一把抱住了她,臂間卻是一空,什麽軟軟滑滑的一團物什順着滑到我的腳底。
我低頭看去,就看見了一張鮮血淋漓的、扁平的、沒有眼睛的人臉。
這是一片人皮.....一片被剝下來的完整人皮。
我僵立在那兒,聽見凄涼的哭聲貼着背後傳來。
“彌伽,你為什麽.....要回來?”
我緩緩扭頭,一張血肉模糊的無皮人臉近在咫尺。
“啊啊啊——”
我連退幾步,脊背猛撞上木頭護欄,“咔嚓”一聲,身體向後栽去,腳下一空!突然腰身被一把撈住,我的額頭磕到了什麽硬邦邦的物體,冰涼沉重的珠子砸落到我臉上。一擡眸,男人蒼白修長的頸項與線條優美的下巴便落入眼底。
“吞,吞赦那林?”
我驚魂未定,本能地抓緊了他的雙肩,朝後望去。背後是萬丈懸崖,飄着濃霧,看不見下方林海,木欄杆缺了一處。
“你夜裏出來,做什麽?”
“我,我好像,又撞鬼了。”我心有餘悸,渾身連着牙關都在打顫,不由自主地像只樹袋熊般四肢并用地纏住了他的腰身。
吞赦那林沒說話,托住我的臀,朝房內走去。
他身量極高,而且居然只用一只手将我托抱着,跟抱小孩似的。大抵是應激反應,被他放回了床上,我的身體竟不由自控,沒法松開纏抱住他的手腳,整個人還抖得厲害。
“松開。”他沉聲道。
“我倒是,倒是想。”我也不想搞得自己這麽狼狽,可打從遇見他起,我回回在他面前都是這麽丢臉。在吞赦那林眼裏,我恐怕就像一只膽小的鹌鹑,沒一點能吸引他的魅力。
真是丢臉死了。我咬牙:“吞,吞赦那林,我...動不,動不了。”
冰冷的五指攥住我僵硬的雙腳,我一個激靈。
四肢被他一一解開,他卻沒起身,撐在我上方,似在黑暗裏盯着我。
“你方才說,你又撞鬼了?”
“嗯。”我發着抖,縮進被褥裏,點點頭。
“可我的地盤,小鬼不敢作祟。除非,是你引來,且為兇祟。”
我一怔,繼而意識到吞赦那林身為神巫,肯定對這種靈異之事了解頗深——可是,我引來的?厲鬼?我為什麽會引來那個無皮的紅衣女鬼?我以前又沒做過對不起女孩子的事.....
“你那已故的舊愛,連我之地都敢闖,不是一般的厲鬼。”他一字一句道,“前幾日,皆是他纏着你,你還不明白?”
我愣住了。
前幾日,已故的舊愛......
眼前閃現出一幕幕零碎的畫面——那個将佛牌交給我的像是有泰國血統的男人、那條小溪裏像是顏料顆粒串成的彩色手鏈、昨天在鏡子裏看見的泰式棺材、那個熟悉的聲音......
前幾日纏着我的......難道,難道是,明洛?
“明洛......”我情不自禁地驚呼出聲,“你怎麽知道,明洛已經死了你難道有陰陽眼什麽的,能看得見他?”
他冷笑:“侵入我地盤者,我自能感知。”
等等,可我剛才撞見的,不是明洛,是個女鬼啊!
“你若再留戀他,當心,被勾走魂魄。”吞赦那林在我耳畔森然低語,聲音似鎮壓小鬼的閻羅判官一般攝魄。
“我.....我沒有。”我心頭一顫,搖搖頭——若說過去一年,我的确放不下明洛,一半是對他心存留戀,一半是因為沒有他,我的靈感與激情也日漸枯竭,便作繭自縛,越陷越深。可自從遇上了吞赦那林,我這一腔畫者的心,就全然為他、我遇見的新缪斯而燃燒,這段時間,根本就沒有想起明洛來。
某種程度而言,吞赦那林在我深陷絕望、瀕臨崩潰的邊緣出現,是他把我從深淵裏拽了上來,是我的救命稻草。
“我沒有留戀他,我剛才,剛才撞見的,不是他,是個...女鬼.....”我腦子一片混亂,又驚又懼,下意識地向他解釋。
“你還招惹了女鬼?”他又是一聲冷笑。
“怎麽可能!”我一愕,脫口而出,“這女鬼怎會是我招惹的,肯定是你這兒本來就有!”
“此地,曾是我禁修坐床之地,向來不允女子進入。”他語氣愈發冷肅,“怎會招惹來女鬼,只能問你了。”
靜修,坐床?他到底是個什麽人啊,僧侶嗎?
我雖聽不懂前半句,我聽得懂他後半句。
“我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人。”我知道,他是誤會了。
雖然可能無論從我的長相,還是前幾日沖動親他,以及昨夜撩他的行為而言都顯得我很孟浪,這話實在沒什麽說服力。
該怎麽讓他相信,我對自己的缪斯的感情,與常人理解的情人并不一樣,更接近熱愛着一件藝術品的心情,絕非濫情之人,只是追求者衆多,但我眼界甚高,從來看不上追我的——那些俗物争先恐後的粘上來,不是想成為我的缪斯,而是迷戀我這副皮相,想要和我上床罷了,而對于自己看上的缪斯,我一直都是主動出擊,喜歡征服和捕獲的過程,也只能接受自己做決定這種特殊的關系開始與結束的主導者罷了。
如此,當關系開始變質,我才能斷得幹淨利索,免于被縛。
“我與你,并無幹系,你不必與我解釋。我只是提醒你,莫在補好我的畫之前,丢了小命。”他道。
見他起身,我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襟,瑪瑙扣子給我拽掉,“啪”地一下崩落開來,露出他胸口一抹蒼白的皮膚。
“別,別走,留下,行嗎?我,怕,怕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