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驚鴻

驚鴻

我将花瓣拈下,放進袖中,趁着身材瘦小的優勢擠到前排,探出頭去,不由睜大了眼。

浩浩蕩蕩的儀仗隊自城門行來,四排蒙面尖頂的騎兵和敲鼓吹號的樂師鼓手後方,是幾頭巨大的白象,身材魁梧的古格王便坐在象身上,戴着象征天神的面具,赤着上身,露出胸膛與臂膀上的刺青與榮耀的傷疤,他的身軀猶如國境內最高的蘇樓山,腰間的寶石燦若日月,仿佛淩駕雲上的天神,令跪着的平民們都不敢擡頭直視。

王從我們身旁走過,他後方的大象背上有個傘狀的尖頂象轎,被輕薄的紗簾與金流蘇覆着,微風拂動,朦朦胧胧可以瞧見裏面似乎坐着一個白發高髻、身着黑袍的身影,像是個女子,不知是什麽人物。

“那是誰啊?”

“王上從天竺那邊帶回來的?”

“不會是在那邊新娶的妃子吧?”

“噓,你們瞎說什麽,那位是新國師!荼生教的聖女!這次和摩達羅國一戰,就是她護駕有功,救了王上一命,才打了勝仗哩!”

我點了點頭,我聽私塾先生說過荼生教的來歷。

我們古格國與南部摩達國在邊境交戰日久,已經持續了好幾個王朝,在我出生前,兩國就因為地理資源和信仰問題交戰不斷,據說荼生教本是摩達羅國的其中一個教派,因為摩達羅王信奉另一教派占婆教,将占婆教推為國教,逼荼生教衆放棄自己的信仰,荼生教人不肯,摩達王便迫害起荼生教人來,要令荼生教銷聲匿跡。荼生教的教長帶領教衆叛出了本國,來到了古格境內,短短幾年,荼生教便壯大起來,吸納了無數教衆,令王國貴族們也成了信徒,到了如今,已取代原本盛行的爻教,變成了新的國教嗎?

“那她後面那個,又是誰啊?”

我擡眸看去,見那聖女後方,還跟着一頭大象駝着象轎。

不同于前方的象轎,轎檐下方深紫鑲金的簾子四面低垂,将裏面遮得嚴嚴實實,可越是如此,越能引起好奇,我盯着那簾子的縫隙,希冀能一窺裏面人的模樣,就仿佛這番心情被上天感應到了似的,一只手竟自那縫隙內探出,将簾子掀起了一點。剎那間,四周掀起一片驚呼的聲潮。

而我亦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簾間露出的,是一張颠倒衆生的少年面容。

皮膚白得似蘇樓山頂最聖潔的雪,高鼻深目,不像古格人,眼眸像教書先生給我看過的《海錯圖》裏的大海一樣碧藍,俗世衆生,七情六欲,皆不在這雙屬于高天神靈的眼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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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子轉瞬放了下來,只這驚鴻一瞥,卻教我心髒狂跳,失魂一般,直至儀仗隊伍從身邊全部走過,阿妹大聲喚我的名字,我才醒過神。

“彌伽!你怎麽啦?丢了魂啦?”

耳朵被用力擰了擰,我疼得哎喲叫起來,蹦跳着拍掉她的手。

“阿妹,聖女後邊大象上坐着的那個人,是誰呀?”走出鋪子,我仍忍不住朝遠去的儀仗隊眺望,小聲問她。”

“聽說,是荼生教的小聖君,也是王上的第九子。”

“長那麽漂亮,居然是個男子?”我愣住了。

“噓,他的樣貌也是咱們能議論的,你想給咱們家招禍嗎?”阿妹十指比唇,壓低聲音,眼睛卻也不自覺朝遠方望去,眼神有些發癡。

我嘆了口氣。我還以為自己不是對娶媳婦不感興趣,而是沒瞧見足夠讓我動心的漂亮姑娘,結果讓我一眼傾心的,居然是個男子,還是吞赦天尊的轉世聖童——我也曾聽私塾先生講過,說荼生教信奉的這位神主自千年前神隐後,會每隔數百年便會轉世一次,降生在某位天生靈脈通達的嬰兒身上,那個嬰兒一被找到,便會被選中成為荼生教的聖君,開始修行之路,直至飛升成為新的在世神祇。

是男子,還是這樣的身份,又豈是我能肖想的?

我收回目光和心緒,和阿妹繼續逛起集市來。

忽然,一間挂滿了畫、色彩缤紛的鋪子令我眼前一亮。

“你想拜我為師?”面前的老畫師停下畫筆,審視着我。

我立刻點了點頭,仗着自己年紀小,立刻跪了下來:“請您收我為徒吧,我很有天賦的,也能交得起學費。”說着,我把脖子上的小銀鎖取了下來,給他遞去,“您看這個做拜師禮,行嗎?”

“彌伽,你幹什麽呢?那是阿娘給我們的!”

老畫師卻看也不看我手裏的銀鎖,笑呵呵地将手裏的筆遞來:“來,你畫一副,讓我瞧瞧。”

畫什麽呢?

我想畫些自己擅長的花鳥蟲魚,眼前卻浮現出方才那驚鴻一瞥,等回過神時,筆下已蜿蜒出流水般的線條,勾出了腦海裏的輪廓。

“彌伽!”阿妹驚得捂住了嘴。

旁邊也傳來一聲低低驚嘆:“哎,七哥……這不是九哥嗎?”

我循聲望去,才發現鋪子裏不知何時進來了兩個少年,一個年長,看起來有十七八,已經及冠,另一個比我看起來與我差不多大,頭發束在腦後,兩鬓留了幾縷小辮子,看起來很是調皮,只是他一看便身體不佳,面色蠟白,嘴唇也沒有什麽血色,似是患了痨病一般。

見這兩人都衣着華貴,又都盯着我手裏的草畫,我心裏一跳,他們口裏的九哥不會就是我畫的九王子吧?那他們倆,難道是王嗣?

“你畫得挺不錯嘛,比宮…我們那兒的畫師強。”

說話的是那個年紀小的那個辮子少年,一雙淡褐色眼眸頗有興味地打量着我,我顧忌他們的身份,垂下眼皮,沒敢與他對視,給誇了卻難免雀躍,嘴角止不住地上揚:“多謝誇獎,我随便瞎畫的。”

他咳嗽了一聲:“你是姑娘,還是男兒?”

我一愣,擡眸看他:“自然是男兒。”

是我生得太秀氣,沒長開也沒變聲,叫人連男女都分不清嗎?

彌蘿捂住嘴,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令我惱怒不已,卻又不敢發作,聽見那少年笑道:“對不起啊,我還以為你們是姐妹……”

“行了,小十,出門前叮囑過你什麽全忘了?許你出來玩就算了,又和平民随意搭讪,成何體統?”那年長些的少年說着,将一個沉甸甸的小囊扔到放畫材的桌上,拿起一罐顏料便出了門。

“哎,七哥,等等我……”那少年依依不舍似的看了我一眼,便追着年長的兄長奔去。

畫師拎起我的畫看了看,沉默了須臾,朝鋪子裏走去。

我連忙跟上,見他停步在一排裝着五顏六色的粉末的陶罐前,道:“你若真心想跟我學,便要拿出誠意來,比起學費,我更看重學畫的天賦與恒心,天賦你夠了,但恒心,我還需考驗考驗。一月之內,你若能将這些岩彩礦石全部采齊,送到我鋪子來,我便收你為徒。”

“哐”,眼前的礦石被應聲砸裂,我拾起一小塊內裏露出青藍色的礦石,拿出懷裏卷起的色樣打開,比對了一下,确認了這是孔雀石。

擦了擦臉上的汗,我将礦石砸碎,撿進随身小兜裏。半月過去,我的手心已被磨出了一層薄繭,手勁也比之前大了不少,采起礦來沒有最開始那麽困難了,可這顏料礦石卻十分難找,盡管我的未來師父給了我礦石分布的大致地圖,能指引我去哪座山找,也并非易事。

數了數小兜裏采到的五種顏色,我坐在樹下,抱着水壺喝了口水,又翻出臨行前阿娘給我準備的青稞馍馍啃了幾口,爬上了樹。

接下來,要采辰砂和高嶺石,這些都得去更高的山上——得去王城後邊那片山脈,好在正值夏季,不用擔心爬得太高會被凍死。

用從家裏偷帶出來的舶來品朝王城後方的山脈望去,一片如火如荼的顏色吸引了我的視線。其中一座山的山腰上,有一顆盛滿了紅花的大樹,我看了看地圖,上面有一處塗了紅色标記,附有小字标識。

“此處勿去。”

為什麽不讓去啊?

一陣風吹來,眼角一軟,我摸了一下,指腹上赫然是一片紅色花瓣。

不知怎麽,眼前又浮現出那漫天花雨中,驚鴻一瞥。

心狂跳起來。

要去後邊更高的山,翻這座山是最近的道。跳下樹來,我猶豫徘徊了片刻,鬼使神差地朝那座地圖上被禁止的山走去。

到了山腳下,離得近了,我才辨出這些燔山熠谷的紅花原來是紅山茶,又稱荼蘼,據說古格境內原本沒有這種花,是荼生教來到這裏後種出來的,被古格王室奉為神花,平民不可采摘,否則會被砍手。

我心下打起退堂鼓,正要繞道,卻聽見一道笛音傳來,腳下一滞。

我并非通曉音律之人,可這笛音委實太特別了,那樣空靈,那樣孤寂,令人想到寒冬落雪時獨行的小鹿,秋日裏無巢可歸的離群鳥兒——是什麽人在吹笛呢?我情不自禁地擡眸望向荼蘼森林的深處。

就一眼,看一眼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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