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狐誘

狐誘

家裏還有阿娘阿妹呢,我若不回去,她們怎麽辦呀?

“可你阿爹,會打你。”

“打我,那也是因為我犯了錯,他也不是成日打我,而且我阿娘很疼我,我不回家,她會難過的。”我一邊上藥,一邊回他。

後邊靜了靜,又問:“你阿娘,如何疼你?”

我抿唇笑了:“那有太多可說的了,我阿娘呀.....”我絮絮叨叨地給他細數了一遍我阿娘的好,從幼時說到現在,從夏天說到冬天,聽得背後一片死寂,我突然梗住了,想起了他那位蒙着面的“母尊”。

那女子,不似有半點關心他。

回過頭去,他竟是僵立在那,聽得出了神,眼圈泛紅。

“那林!”我一驚,朝他撲去,想也沒想,将他抱住了,“對不起......”

他比我高一頭,剛好下巴能擱在我的肩上。

我瞧不見他的臉,卻能感到鬓角涼絲絲的,似被濡濕了。

是他的淚。

“我阿娘,不疼我。”他沙啞道,聲音很輕,“她成日,只知道逼我修煉,希冀我有朝一日飛升成神,可卻從未問過我,是否願意成神。”

我不懂:“成神有什麽不好嗎?神靈不是無所不能,長生不老嗎?神靈還能飛,那不是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是啊,神靈長生不老,便也永世孤獨。待牽挂之人全部逝去,還獨活于世,面對漫漫歲月,沒有盡頭。我不想過那樣的日子。”

我心頭一震,對啊,如果那林飛升成神,我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手臂忍不住将他的腰身收緊,我小聲道:“那要不,你偷偷懶,在你阿娘檢查時,你就修煉一下,她一走,你就陪我玩,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你肯定飛升不了,我們就能長長久久的....做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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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胸口一震,似是被我逗樂了,掩面轉過身去:“明日,你還來嗎?”

我點點頭:“我以後,每日都來陪你。如果沒來.....”

他接道:“我就差白哈爾去找你。在何處,能找到你?”

我笑了:“白哈爾這麽大,到哪裏去都會吓着人的。若我沒來,那就是家中有事或在上課,以後還要學畫,一忙完,我就來找你。

牆檐上傳來嘎嘎一聲,聽見了我說它壞話,白哈爾斜睨着我,我沖它一吐舌頭,卻在此時聽見自己肚子裏發出咕隆隆的一串悶響。

“這糕點也太精致了吧?”

看着那林拿來的一疊紅色的花狀糕點,我不由睜大了眼,拿起來咬一口,滿喉生香,味道酸甜,令我口舌生津,一口氣吃下好幾個。

“好吃嗎?”那林瞧着我,眼神似月下水面,浮光潋滟。

我鼓着腮包子,連連點頭。

我是不受寵的庶子,家裏有好吃的輪不上我,饑一頓飽一頓也是常有的事,哪裏吃過這般好吃的糕點?

這是宮廷糕點吧?

我猜測着,抹抹嘴,問他:“是你家裏做的?”

“我....自己做的。”

我驚呆了:“你.....手藝這麽好?你怎麽自己弄吃的?你沒仆人嗎?”

“有。”他斂目,看着地上,“你三日沒來,荼蘼花開始謝了,我修煉完,閑着無事,就收集了一些,讓仆人教我做的。”

我一怔,擡起頭,才發現那一樹荼蘼确實凋謝了不少。

我們相識在仲夏,一轉眼,已經夏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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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想起那有關荼蘼的詩句——開到荼靡花事了。

心裏無端泛起一絲哀傷,我下意識地捉住他的手:“那林,我們出去吧?你能出去嗎?”

他眼眸微亮:“我……不能過河界。你想去何處?”

“去附近轉轉,我想帶你去看看我平時畫的那些花鳥蟲魚,你想去看看嗎?天一黑我就送你回來?”我瞥了一眼那走廊,我每次來都沒撞見過那兩個紅衣祭司,況且他們也答應過那林不将他看得太緊,只要不過山界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猶豫一瞬,點了點頭。

我一蹦三尺高,爬上牆頭,正想用腰帶将他也拉上來,卻見他輕輕一躍,便夠着了牆沿,十分熟練地爬了上來,看上去也不是頭一回。

我有些意外,這看上去循規蹈矩的小聖君,其實也不大安分嘛!

我笑起來,抓着他的手在林間好一陣奔跑,到了山腳下的河邊。

我渴極了,剛俯身捧了口水喝,就聽見呼啦啦的一陣響由遠及近,一擡眸,便見被我們一路驚起的鳥雀竟都落在我們坐的岩石附近。河邊飲水的小鹿、山羊、猴兒,都圍了過來,聚攏在那林身周,用頭輕蹭着那林的手,仿佛都是他虔誠的信徒,不,更像是朋友。

而那林并不意外,摸了摸這些小獸們的頭,喃喃低語,似在吟唱,是我聽不懂的語言。我癡癡地望着他倒映在水面的身影,情不自禁地與那些走獸一起伏爬過去,輕蹭了他的手。

他手一僵,俯視着我:“你胡鬧什麽?”

我撅起嘴:“你和它們說話,我聽不懂,可我也想聽。”

他眼神透着無奈,似笑非笑的:“這是獸語,你自然聽不懂。”

“我也是獸。”我喵了一聲,盯着他的藍眸,被美色迷了心竅,腦子一熱,竟學着旁邊的麋鹿,舔了一下他的手背。

霎時,我便見一片紅潮肉眼可見的自他頸根漫上了耳根,他的手也僵在了半空。我被自己吓了一跳,一把捂住嘴:“對不起,我就是想逗你玩兒……你別生氣!我給你洗洗!”

我手足無措地捧了把水,要給他洗手,他卻将手一縮,臉別了開來,玉白的耳根紅得快要滴出血來,驚心動魄。我傻望着他側臉,心怦怦狂跳,見他靜了半晌,才喉結微動:“你一點也不像貓兒。”

他未答,只擡手拍了拍其中一只鹿的頭,站起身來。我丢魂一樣跟着他,順河邊走了不遠,我竟看見前方不遠處趴着一團白色的物事,細看,竟是一只狼,背脊微微起伏,還活着,嘴巴半張着,舌頭長長垂在獠牙外邊,呈紫黑色。

“那林!”我牽住他的衣角,“還是別過去了吧,那是狼。”

“無事,我喂過它。”那林走過去,在河邊半跪下來,将那狼的頭輕輕捧起,擱在自己膝上,扒開它半睜半閉的眼皮看了看,神色悲憫地低下頭,吻了吻它的眉心。

狼發出粗重的喘息,黯淡的眼瞳轉向他,似想訴說什麽,低低嘶鳴了一聲。那林點了點頭,仿佛聽懂了狼的遺言,合上了它的眼,又起身朝林間走去。我好奇地跟着他,走了幾步,便見他在一顆樹前停下腳步,半蹲了下來,扒開了灌木叢。

我一眼便發現,灌木遮掩的位置,赫然是個樹洞。

——洞裏,幾雙綠瑩瑩的眼睛怯怯望着外面,幾個絨毛團子瑟瑟發抖的縮在一起。

“呀!”我驚叫起來,那林回眸看我一眼,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伏身下去,将那幾個絨毛團子掏了出來。小狼拼命掙紮,嘶叫着抓咬他的手,我幾步沖去,想搶過一兩只,卻見那幾團小崽都叼着他鮮血淋漓的手指咂咂吮吸起來,仿佛他的血是營養美味的母乳一般。我心疼死了他的手,撕下衣袖想替他包紮,那林卻搖搖頭,用眼神制止我:“萬物有靈,他們的母親将他們交給了我,便是與我結了緣。”

“以身飼狼……哪有你這般的。”我嘟囔道,把袖子捋了起來,“這些小狼是我與你一起發現的,我也來喂點。”

“不成。”那林卻轉身不讓我碰狼,我只好随他一起在樹邊坐下,與他一起哄喂它們。

“妙哉妙哉…哈哈哈……”

正在此時,從不遠處飄來一串笑聲。我循聲望去,原來是河上正有一排浮筏漂來,筏上坐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衣袂飄飛,手上柱一長杖,杖上挂着個葫蘆,身旁還站着個七八歲大小的孩童。待那筏子漂到我們近處,我才發現他是在看着那林笑,眼神似是十分欣賞他,捋着胡子颔首道:“古有釋迦牟尼以身飼虎,今有小聖君以血哺狼,真乃至仁至善。”

“多謝道長誇贊。”那林摸了摸手裏快要睡着的狼崽,朝他淡淡一笑,似與這老者已是舊識,“道長今日又是路過?”

道士?我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這慈眉善目的清瘦老者,想來他就是爻教中人。我聽先生提過,爻教是前朝的國教,荼生教成為國教後,爻教道士們都被要求加入荼生教,從奉救苦爺改奉吞赦天尊為神,不肯屈從者要麽驅逐出國境,要麽被迫害至死,如今竟還能見到道士,實在稀罕。

那老者搖搖頭:“貧道要南下了,特地來看一看你。貧道說過,小聖君天生靈脈通達,心有七竅,通曉百獸之語,又心地仁善,是有仙緣之人,不該陷于煉獄,随貧道走吧。”

那林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此處于我,并非全然是地獄。”

老者斂了笑,竟朝那林深深鞠了一躬。我雖不懂那林所言,可那老者的神态,卻是看起來很敬佩他一般。起身時,老者拍了拍身旁小童的頭:“若你也能有此等道心,為師也便此生無憾了。”說完,他又看向那林,一生長嘆,“也罷,也罷……衆生皆苦,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說罷,他便用手中長杖一撐岸邊,順水而下了。

目送那浮筏遠去,我才撓着頭問那林:“他剛才在說什麽呀,我聽不懂…什麽地獄不地獄的……”

“你不應奇怪他為何喚我小聖君麽?”他将小狼放到我懷裏,揚起眉梢問,“你早就知道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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