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吾之月

吾之月

門半天才打開,老畫師手裏拿着畫筆,臉上沾着顏料,臉色有點不耐,上下打量我了一番,卻漸漸展顏,笑了起來:“是你啊。黑了,這一月,想是吃了苦了。還想學畫嗎?”

我堅定地點點頭,舉起那兜子礦石,遞給他:“都采齊了,就是紅玉髓找不着,可以算我過關嗎?”

他接過布兜往裏看了一眼,又把住我的手看看我手心磨出的繭子,眼神欣慰:“倒是真有毅力,能吃苦。紅玉髓此地少有,你找不到也就罷了,采來火焰石代替,就算你過關。”

說罷,他将一枚石頭遞來。

那石頭通體白色,看起來與名字大相徑庭,他卻拿了燭火來,一照,石頭熠熠生輝,現出閃閃的紫光來。

“好漂亮,”我禁不住贊嘆,“這石頭可以在哪尋得?”

“山心地熱處。”他道,“學畫之人,心也需如火焰石一般熱忱。開春我要出南邊采風,三月為期,你采得火焰石,我便帶你去畫大海。你想不想去?”

我聽得心馳神往:“去海邊?真的!”

老畫師點了點頭,回家的一路上,我雀躍不已,只希望将這消息告訴那林,如果他可以和我一起去看海,那便再好不過。

火焰石,山心地熱處,可哪裏有呢?

要不,明日去問問泰先生?我如此想着,正朝驿站走去,便聽見一陣喧嘩聲由遠及近,夜市上的行人都紛紛退到了兩邊,瞧見城道盡頭駛來的一輛四匹白馬拉着的華蓋馬車,我知曉是有貴人過來,連忙也退進了旁邊的鋪子裏。

仗着身材瘦小,我鑽到了圍觀隊伍的最外邊,與身邊民衆一般好奇地望着那輛駛來的馬車,猜測來者是何許人物,我卻突然聽見一個小孩的驚叫自對面傳來:“小黑,別跑!回來!”

随之,一團黑影便蹿到了街道上,後邊還追着個小小孩童,眼見那馬車駛到近前,我想也沒想,沖了出去,一把推開了那小孩,結果用力過猛,一下摔了個大馬趴,只聽得馬匹嘶鳴,蹄聲逼近,似要朝我輾過來,我來不及爬起,只好蜷縮起來,護住了自己的頭臉。

“停車!”便在此時,一聲輕喝響起。

這悅耳而清冷的聲音很是耳熟,我一愣,放下手,擡眸望去,只見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掀開了馬車前方的簾,人影探身出來。

Advertisement

那人的臉上覆着金色面簾,只露出一雙淡漠純淨的藍眸。

我心頭一震,聽見周圍此起彼伏的驚呼掀起一片浪潮。

“是小聖君,是九王子!”

“都說小聖君是天神化身,果然,如天神一般.....”

“可不是,小聖君不光生得貌美,還尤其善良,這些年每次與摩達羅交戰,都親赴戰場,為士兵們祈福施藥,南邊西邊寸草不生的鹽堿地的降雨,也都是小聖君他降神祈來的,小聖君果然是吞赦天尊的轉世聖童,就是天尊下凡的化身......”

“我聽說,當地的病患都好了,還參軍去了戰場哩!”

“是真的,我家相公就是去了一次教會,回來以後身上爛瘡都好了,參軍回來還領了賞錢,都是多虧了小聖君!”

“據說教中那些身居高位的長老,能得聖女賜小聖君之血,飲了即使得了重病也能痊愈,還能不死不滅,飛升成仙……”

“這麽玄乎,你聽誰說的?”

我好奇循聲看去,見說話那人是個中年男人,一臉神秘兮兮:“我家兒子可是入了教的,成了祭司,光宗耀祖!”

“見着小聖君,還不跪下!”旁邊巡邏衛兵厲聲斥罵起來,周圍所有人頓時跪成了一片。我卻呆坐在城道中央,丢了魂魄一般,望着一襲白衣的他下了馬車,在萬千矚目間走到了我的面前。見他俯下身來,我滿以為他是要當衆将我扶起,卻見他竟是抱起了我身旁瑟瑟發抖趴着的小黑貓,将它遞給了我後邊與我一般呆呆看着他的小童。

“日後小心些,莫在城道上亂跑。”

他明明是對着那小童囑咐,我卻不知為何覺得他是在對我說。

“回,回去,我們定将這貓供起來,小聖君抱過的貓,就是聖貓!”我側頭看去,見一家三口人都跪在了他的身前。

“我們一家都是虔誠的信徒,還,還請小聖君施福!”

我擡眸望去,見他眉心輕蹙,眼底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神色,卻仍擡起手,指尖觸碰了那小孩額心。嫌我擋在前邊礙事,抱着小孩的婦人将我撥了一把,撥到了身後。

“別礙着小聖君施福!沒看見小聖君在恩澤信徒嗎!”

信徒怎麽了?我與你們的小聖君朝夕相處,手上還戴着他送的禮物呢!

我心下不平,犯起倔來,奮力擠回前邊,跪行到那林身前:“小聖君,是我救了這小孩,也是信徒,請小聖君也施福于我。”

他垂下眼睫,靜靜俯視着我,未擲一詞,眉心蹙得更深了。

我屏住呼吸,心跳快要跳出嗓子眼去,等着,一時竟是無比期盼他能在衆目睽睽下做點什麽,證明我們是朋友,我們有多要好。

他不是你們的,他是我的,我一個人的月亮,一個人的神祇。

我滿心期待,卻見那林斂目,轉過身去,上了馬車。

“救人者,賞一百銀幣。”

車簾放下,馬車風一般地自我身旁掠過,徒留我手中沉甸甸的袋子。

“小聖君的信徒那麽多,你以為誰都能得他賜福的?這是要講福緣的!哎呀,這小子,得了銀幣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哭什麽呀?”

“就是!方才恐怕就是故意沖出來想訛人吧?”

“你們才是想訛人!”我大吼一聲,把手裏的袋子一把朝周圍譏笑我的人身上砸去,銀幣散亂一地,立刻引發了一陣哄搶。

我擠出人群,望着那漸漸遠去,進入內城長道的馬車,抹了抹臉。是了,我與他雲泥之別,如何能奢求他成為我一個人的月亮,一個人的神祇?本就不該奢求的。且不提我們都是男子,一個卑賤的庶子,和一個尊貴的王嗣,本就不可能有什麽結果。

我失魂落魄地朝驿站走去,便在此時,聽見有人在身後喚:“彌伽!”

是那林嗎?

我一怔,回過頭去,卻見一個清瘦的少年正自漸漸散開的人潮間,在燈火通明的街頭,沖我招手微笑。他回頭看了一眼,像在躲什麽似的,幾步穿過人潮,跑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就跑。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拉進了一條燈火闌珊的巷子裏。他探頭往外望了望,我瞧着他的模樣,忍俊不禁,堂堂的王子,跟做賊一樣:“你是在躲那個....是你的侍衛吧?”

“哎,每次我出來,他都要寸步不離地跟着我,煩死了。”他嘆了口氣,咳嗽了兩下,“我出來就是想透口氣,宮裏呀,能把人悶死。”

我好奇道:“你在宮裏,沒有朋友嗎?不是有王室的兄弟姐妹?”

“你不懂,王室子弟,做不成朋友。”十殿下垂下眼皮,眼神有些落寞,“何況是我這樣的病鬼.....”他一句話沒說完,便抵着拳頭劇烈咳嗽起來,臉頰都泛上了不自然的紅暈。

我吓了一跳,慌忙拍他的背,無怪那侍衛要寸步不離的跟着他,他這樣的身子,怎能一個人到處閑逛?

“你還是回去吧?我替你去找他。”

“不,不要。”他強行忍住咳嗽,抓住我的手,搖搖頭,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礙事,一會兒就好了,死不了,你放心。”

這眼神令我忽而想起以前救過的一只殘腿野貓,初遇它時,便是這樣的眼神,那般脆弱,偏又不肯向命運低頭。我心一軟,只好由着他伏在我肩頭,笨拙地拍着他的背,直至他的咳喘平複下來。我剛松了口氣,卻感到肩頭一沉,他整個人竟貼着我,軟軟滑了下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