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新雪
新雪
“啊!”
我自噩夢中驚醒過來,腦中殘餘着些許零碎模糊的畫面,頭痛欲裂。想不起來自己究竟夢見了什麽,只是心裏的恐懼與痛楚仍揮之不去。
左右睡不着,我便起身換了衣服,點亮了油燈,來到桌案前。
案上還放着昨日我尚未完成的雪景圖,還差最後一點。剛剛坐下,門便被敲響了。知曉門外定是我的養爹,我拉開門闩,果然瞧見一雙溫和的淺眸,養爹手裏捧着托盤,盤中盛着一碗熱粥。
“這麽早就起來畫畫了,真是個小畫癡,餓了吧?”
我抿唇一笑,将托盤接了過來:“不是說了,別喊我小畫癡了,我今年都二十八了,您還當我是個小孩?”
“阿爹心裏,你永遠都是個小畫癡。”養爹朝我屋裏看了一眼,笑道,“在畫雪景?”
我點點頭:“臨近年關,雪景圖定會賣得好,多賺些錢,我們便去南方暖和的地方,去看看.....海。”我說出這個字眼,不禁一怔。不知為何,我一直對去看海有着別樣的執着,是因為阿爹珍藏的那本《海錯圖》的關系嗎,是因為上面的海景那麽美,令我對海充滿了向往?
“好。阿爹先去收拾鋪子,準備開張。今日雪下得大,你多穿些。”
“嗯,阿爹也是。”
回到案前,我推開了窗。
外面果真白茫茫的一片,漫天飄雪,就像阿爹在河邊撿到我的那日一般。光陰如梭,一轉眼,已經十四年了。泰雪這個名字是養爹給我取的,因他姓泰,而我又不記得自己叫什麽,他撿到我的那日正下着大雪,所以便給我取名叫泰雪。
十四年的時間,對于自己的過去,我卻還是什麽也沒想起來。後來聽郎中說,我可能是從那條河上的懸崖上失足墜落,被湍急的河水沖走時,頭撞到了河裏的石頭,腦子受了重傷,所以才失了記憶,沒死已是萬幸,便不要強求了。
垂眸看了一眼胸前挂着的紅玉髓戒指,我撫了撫它——養爹救起我時,我身上沒有其他物件,手心裏就抓着這枚戒指。
雖然看的出來,這戒指一定很值錢,若是賣了,我和養爹一早就有錢前往南邊,可終究還是沒忍心,畢竟,這戒指興許是我與被我遺忘的那段過去唯一的羁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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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哥!”正當此時,窗外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下一刻,窗縫間,探進來一個頭頂盤着圓髻的黃毛腦袋:“你又在畫畫呀?呀,好漂亮的雪景!能不能送我?我給挂廟裏去,給救苦爺瞧一瞧,說不定就把你接去仙宮當畫師哩!”
我拿起筆敲了一下少年的腦門:“去仙宮當畫師有錢嗎?我和養爹可就指着賣掉這副瑞雪圖過年了,去去,別煩我。”
“你怎麽對你救命恩公說話呢!”少年撇了撇嘴,揉着額頭,哈巴狗一樣趴在窗臺上,“我不走,你這兒比山上暖和。”
“是救命恩公的頑劣弟子。”我又敲了一下他的頭,無可奈何地笑了。這小子是後山腰上那座廟觀裏的道童,而他的師父,正是十四年前将我從河裏撈起來的救命恩人。
這小子當年才五歲大,是個尚不記事的年紀,卻總說好像在哪裏見過我,覺得我面善親近,時常跑來纏着我玩,他體質純陽屬火,而我那時重傷初愈,火氣極弱,隔三岔五就被魇住,丢魂一般胡言亂語,醒不過來,每每他一過來和我睡,我次日就好了,十幾年下來,這小子就如我親弟弟一般。
他是個孤兒,沒有名字,只有師父取的道號,喚作莫唯,意為“莫唯善心,莫失道心”。
“雪哥,我今晚,能來和你睡嗎?下雪了,山上好冷。”他眼巴巴地看着我,只差沒搖尾巴了,全然就是條小犬。
我噗一聲笑起來:“什麽冷?我看你就是受不得修行的苦,偷偷溜出來的,你師父怕是都不知道你又跑我這兒來了吧?”
“好雪哥,你就收留我一晚吧?你看你臉色,這麽差,昨夜是不是又被魇住了?我睡這兒,保你一覺到天亮!”
他說着,便要往房裏鑽。
“哎,你別弄亂我的桌子!”我慌忙把畫拿起來,被鑽進來的他猝不及防撲倒在地,兩人登時面貼面,大眼瞪小眼。他的臉一下子紅透了,卻還傻傻趴在我身上。
“雪,雪哥,你面具掉了……”我一摸臉上,果然面具滑到了下巴底下。唯恐右眼角的疤将這小子吓到,我連忙坐起身,将面具扶好。
“你在我面前不用戴面具的,其實在別人面前也不用。即便有疤,你也挺好看的。”他紅着臉嘟囔。
我輕笑:“算了吧,我這張臉,小兒看了都是要夜哭的,你小時候也被我吓哭過,你不記得了?”
他争辯道:“胡說,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打一見着你,就覺得你挺好看的。我是不是告訴過你,我小時候老做一個夢,夢裏你站在晚霞上,和一群動物在一起,身旁還有一個藍眼睛的姑娘,你們倆站在一塊,跟一對仙童似的,好看極了。”
“你是看多了你師父給你的神仙畫本,瞎想呢吧?”我嗤之以鼻,見他腳上沾着雪,襪子都濕了,忙把他拉到暖爐邊坐下,“還不把鞋脫了烤烤,你想生凍瘡啊?”
“哎,你看,我給你帶新年禮物了。”
說着,他從兜裏掏出什麽遞給我。垂眸瞧見那竟是一塊辰砂,我欣喜不已,揉了揉他的腦袋:“你怎麽知道我正缺這個色?”
他一掐手指,一臉得意:“自然是算到的!”
“喲,可把你能的。”我搖搖頭,将辰砂放到顏料罐子裏,從暖爐裏掏了個熱好的雞蛋遞給他,“喏,吃了。”
“我都給你送新年禮物了,禮尚往來,你是不是得剝給我吃?”
見他張大嘴,一副等着投喂的懶蛋模樣,我啼笑皆非,卻也無可奈何,小時候他就這樣,長大了也一點沒變,只好細細給他把蛋殼剝了,喂犬一般塞進他嘴裏。
他卻是十分受用,腮幫子鼓囊囊的,眉開眼笑。
“好吃。我最喜歡吃雪哥烤的鳥蛋了。”
“慢點吃,別噎着。過年還有,你和師父早些過來。”我給他倒了杯茶,忽然門外傳來的養爹喚我的聲音:“阿雪。”
“來了!”我走到門前,正想拉開門闩,卻聽阿爹在外面低低道:“今日你還是莫出來了,就待在房裏安心畫畫吧。”
我聽他聲音裏似乎透着一絲緊張:“怎麽了?”
“外頭,來了幾個荼生教的祭司。”
我心中一緊,我朝政教合一,荼生教乃是我朝國教,自從古格先王登仙,新王繼位後,荼生教的聖女兼國師可謂一手遮天,如今已自封教皇,教中祭司都在朝廷內身居高位,一般不會輕易出現在民間,除非是來挑選祭品——這是祭司們的使命,卻是平民的噩夢,據說他們會在民間定時收集未滿十八歲的少年男女的生辰八字,符合條件的便會被直接帶走,從此有去無回,不知毀去了多少家庭,斷送了多少孩童的一生。
莫唯也睜大了眼:“又是挑選祭品來的?”
“在招宮廷畫師。”養爹壓低聲音,“我已将鋪子關了,這附近鎮上,反正也不止咱們這一家畫鋪,讓他們去尋別的畫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