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燈淚
燈淚
正當此時,不知何處傳來一陣騷亂,有人大叫:“聖殿中正在舉行祭祀,教皇設了禁令,王上,王上,您不能進去!”
“什麽祭祀,明明就是在給九哥舉行神婚罷?滾開!”
我朝騷亂處望去,竟見數十名持刀的侍衛沖了進來,與那些守在這石殿門口的紅衣祭司們厮殺起來,一個衣衫華貴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沖進來,只往祭壇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便僵立在了那裏。
“母尊.....你在做什麽?”他盯着我的屍身,腳步虛浮地踉跄了幾步,喃喃道,“你到底在做什麽?你不是,在給九哥舉行神婚嗎?”
“去,把你九哥叫來.....”那伏在地上的女魔頭忽然嘶啞道。
我想起大夫人所言,心裏一緊,不,絕不能叫那林來!她定是要對那林不利!我大喊起來,可他們顯然什麽也聽不到,那洛亦對那女魔頭的話置若罔聞,看也沒多看她一眼,踉跄闖入了祭壇裏,跪在了我屍身旁。我滿身的傷痕令我看起來死狀凄慘,許是将他駭傻了,他怔怔看着我的屍身,半晌,手才顫抖着探向我被剜開的胸口:“彌伽?彌伽,你醒醒……”
可我的屍身自然無法回應他。
“母尊,你做了什麽,做了什麽啊!!咳咳.....”他嘶嚎一聲,紅了雙眼,劇烈咳嗽起來,咳聲又急又響,似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無法喘息一般,倒抽了一口氣,嘔出一口鮮血來,一頭栽倒在了我的屍身上。
“那洛?那洛!”
我喚着他的名字,見那女魔頭搖搖晃晃地起身,一把攥住他的後頸,将他拎了起來:“廢物,連做個瓶子都是破的,及不上你兄長半分,除了當擺設,你還能做什麽?生你又有何用?”她似怒極反笑,“罷了,暫且先用你.....”
說完,她便一口咬住了那洛的頸側。
我震驚地睜大眼,看見血紅的脈絡轉瞬自他的手背爬上那洛臉頰,他渾身顫抖,垂着的頭向後仰起,痛苦地呻吟起來。
“你做什麽!他是你的兒子!”我怒吼着,沖到他們面前,可雙手自那洛的身軀徑直穿過,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嘴唇血色褪盡,顫抖的身軀漸漸不動了,如破布偶一般,被扔在了地上。他奄奄一息地擡起眼皮,望向我的屍身,手顫抖地伸出手,攥住了我屍身的手,瞳孔縮了縮,眼角滑下一滴淚來,嘴唇翕張着,好像竭力想說什麽。
我将耳朵貼到他唇邊。
“悔……不該……”
“把王上送回寝宮,好生調養。餘下的人,抓起來好好審問,我要知道,是誰敢往我選的祭品身上下毒。”
“是。教皇,這祭品的屍身,如何處置?”
女魔回眸掃了我一眼,她臉上的紅紋已然不見了,只剩頸部還餘下些許——我複仇失敗了。我不但賠上了自己的命,也使那林和那洛兄弟倆頭頂懸着的閘刀,就要更快地落下來了。
“死了就無用了。燒了吧,做成供燈,送到登天塔的神龛底下放着。他那麽喜歡這孩子,就讓這孩子伴他朝朝暮暮吧。只不過,在聖君飛升前,這孩子死了的事,切忌要瞞住。聖君若問起來,就說,這孩子尚未恢複,還在本尊這兒休養。”
我仰頭望向這聖殿的穹頂,想飛出去找到那林,要他快些逃走,可我的魂魄卻徘徊在上空,無法離開,很快,我意識到,我的魂魄只能跟着我的屍骸。我看着幾個祭司們圍過來,将我的屍神擡起,祭壇上一扇門打開,露出一道石梯,他們走進去,走到了底下更黑暗而闊大的石殿裏。無數瘦骨嶙峋的人被囚困在籠中,有了的沒了雙目,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胸背無皮,是活生生的人間煉獄,我看見許許多多如我一般的鬼魂漂在空中,卻無能為力。
他們都被拘禁在此,以肉身為石,鋪就了這些人的登天之路。
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的屍身被扔進巨大的火爐裏,火焰燃燒起來,不過須臾,就骨肉焚盡,只剩一根脊柱,一個頭骨,從黑乎乎的灰燼裏工匠們拾出來,叮叮當當的鑿開,做成了燈臺與燈碗。
我麻木地凝視着那盞我自己屍骨制成的燈,忽聽工匠驚叫了一聲:“咦,這紅色的,是什麽?怎麽嵌在骨頭裏面?”
另一個工匠探頭看了一眼:“好像,是個戒指?”
“看起來怪值錢的,要不,給它鑿出來.....”
“別亂鑿,這嵌得深,當心鑿壞了燈柱,要用自己的來還!”
雕燈的工匠打了個哆嗦,不敢再亂鑿了。
我伸出手去,撫觸這嵌在我脊骨裏的戒指,那林送我的戒指。
我得做點什麽,救我的愛人。
忽而背後一陣冷風襲來,我回眸望去,便瞧見不遠處的半空中,漂着一對打着紙傘的瘦長身影,一紅,一藍。
雖未與他們素未謀面,我卻意識到,他們是來接我的鬼差。
我躲在燈後,卻見他們并未上來拘我,只是遠遠漂在那裏,一個飄渺的聲音傳來:“生死有命,你若心懷不甘,彌留此地,不願輪回,超過頭七之限,三魂七魄皆散,便會如它們一般,只餘下一絲靈念,變成此地的地縛靈,不得往生。”
我搖搖頭:“我不願往生,不願輪回,求鬼差大人許我留在此處,護我愛人周全。”
“你并非厲鬼,不過一介新魂,如何護你的愛人?”
我不可置信:“為何我死得如此凄慘,卻還不是厲鬼?”
對面一聲長嘆:“因你本性純善,至死,心中仍是愛大過于恨。若你化成厲鬼,完成心中所願,便會魂飛魄散,也就見不到我們了。”
我一怔。我對那林的愛,竟讓我無力護他,何其諷刺!
我雙手作揖,朝他們一拜:“我想做厲鬼!鬼差大人,求你們讓我化成厲鬼,我想護他,哪怕魂飛魄散,不得往生,我亦心甘情願!”
“此事,我們無能為力。不過,你若實在思念他,便朝物件吹氣,物件若有動靜,他興許會有所感知。”
我一愣,試着朝那盞燈吹了吹氣,果然,燭火閃了閃。我心中感激:“多謝鬼差大人提醒!”
“你們,将新制的供燈都拿過來。”
身後有人高聲道,我一驚,回眸看去,說話的是那胖祭司,身後跟着那面相陰郁的瘦子。工匠們将手頭的供燈紛紛呈上,胖祭司接過了我屍骨制成的那一盞朝外走去,我的魂魄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漂去,便聽飄渺的聲音又自後方傳來:“記住,七日為限。此處陰氣最盛,乃鬼門入口,我們便在此侯你,若你不來,我們便無法渡你了。”
“多謝提醒。”我朝他們的方向深深一拜。
“當—當—當——”
随鐘聲響徹上空,登天塔的宮門在眼前轟然開啓。我朝門內望去,那林就在幾步之遙,可他看不見我,不知我們已生死相隔。
“恭迎聖君出關。”門口的祭司們齊齊朝他躬身行禮,那林只朝他點了點頭,便匆匆朝門外走來。
“班丹,母尊可将他治好了?”那林掃了一眼面前那胖祭司手中的供燈,未察覺異樣,目光朝聖殿的方向投去。我于半空中伸出手,想要觸碰他的面龐,手指卻徑直穿了過去,只拂起了一絲微風。
胖祭司波瀾不驚地笑道:“教皇大人神通廣大,自然治好了,現下,她正在親自籌備您的婚典呢。”
“太好了,我這就去接他。”那林微笑起來,一雙宛如死水的藍眸也泛起光彩,有了少年時的生氣,可他話音未落,祭司們便都跪了下來。
“聖君尚未飛升,教皇特意交待過,一定要聖君以天神之軀去迎娶神妃。”
他蹙起眉心:“不知為何,這三日本尊還是未能突破關隘,正想去問問母尊。”
“那林。”一聲女子的輕喚悠悠傳來,我擡眸望去,見那女魔頭站在聖殿頂層的塔樓之上,在她的身後,還站着一個紅衣盛裝的身影,只是頭上戴了彎月狀的頭飾,被垂下來的面簾流蘇遮住了面容。
我睜大雙眼,那身影,竟與我很是相似。
她不會是想用別人冒充我,哄騙那林吧?
“你的神妃已安然無恙,你便放心繼續修煉罷,母尊會照料好他。”
“彌伽!”那林仰頭喚道,我心頭一顫,回眸看他,他亦看着我的方向,目光直直穿過我的魂魄,望向那塔樓上方。
“那林,我在,你放心,我很好。”
一個與我一樣的嗓音答道。
我一驚,旋即想通了。
那女魔頭打定了主意支開那林取我性命,想必早就想好了這偷梁換柱的對策,只是那林若無法識破,于他而言便是離死期更近了一步。
我心急如焚,見那林目光不移,仍然望着塔樓之上:“母尊,可否允他掀開面簾,讓我看他一眼?”
我回頭望去,那女魔頭微微颌首,那身着婚服,與我身形相似的人竟真的擡起手來,掀開了面簾,露出一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來——自然,連身形聲音都仿了,又怎會沒經過易容的僞裝?
“那不是我,那林!”
我回眸看着他大吼,而那林目光深凝,唇角微牽,顯然是信了。
“回去吧,若今夜你還不能突破關隘,母尊會去助你。”
“那林!”我大聲喚着他的名字,手在他眼前晃動,可他根本看不見我。想起那鬼差的提醒,我朝他吹了口氣,那林卻已回身進了宮門。
祭司們将手裏的供燈一一放在神龛下,自也包括我那一盞。我聲嘶力竭地喚着他的名字,不知是不是有所感應,路過神龛時,那林腳步一頓,目光卻是掠過了所有新換上的供燈,眉心深蹙。
一雙藍眸眼底,既有厭惡,又有憐憫。
想必,他多少知道,這些供燈的來歷。
待祭司們離去,他亦駐足于神龛前,将雙手合于胸前,跪下來,凝視着供燈,俯身三拜。
“我答應你們,待我飛升,定會渡你們往生,亦會停止這一切,絕不許我母尊再濫殺無辜。”
“那林,我求求你快離開這兒……”
我痛哭流涕,可他一字一句也聽不到,面色平靜的站起身來。
心下一慌,我急忙朝供燈用力吹了口氣,只見我那盞的燭焰一閃,竟然滅了。那林垂眸看來,顯然有所察覺,伸手将我屍骨制成的燈盞托起,拾了供桌上的燈挑,點燃了酥油中心的燭蕊。
我又吹了口氣,燭火頓滅,一滴油脂沿着他手背滑下。
他蹙起眉,順着滴落的燈油,往燈盞下掃了一眼,目光便滞住了。
——一滴燈油正落在那被我咽下,嵌在脊椎上的戒指上,仿似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