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下墜

下墜

我又吹了口氣,燭火頓滅,一滴油脂沿着他手背滑下。

他蹙起眉,順着滴落的燈油,往燈盞下掃了一眼,目光便滞住了。

——一滴燈油正落在那被我咽下,嵌在脊椎上的戒指上,仿似落淚。

“砰咚”,燈盞砸落在地,發出一聲悶響,他大睜着眼跌坐在地,神龛前的供燈被我的那盞撞飛,東倒西歪了一片。

他直勾勾地盯着供桌前蔓延的火焰,瞳孔縮得極小,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一般,盯着看了好一會,直到火焰将我屍骨裏的戒指燒得全然露出,才猛地回過神,爬進熊熊燃燒的燈焰裏,将我的骨燈刨挖出來,不顧燒着了衣袖。

“那林!那林!”我嘶喊着,想要替他拍熄身上的燭火,火焰舔舐着他的頭發,焚黑他的衣衫,好在并未傷及他的發膚分毫。

意識到這便是他已修得不滅金身的緣故,我松了口氣,見他雙手抓着我的骨燈,睜大眼盯着脊椎上嵌着的那枚戒指。

“登天塔怎麽走水了?聖君!”

“快取水來!”

“聖君,別燒着了自己!”兩個祭司闖了進來,一旁一瘦。

那胖祭司伸手去奪他懷中燈盞,被他狠狠推開:“滾開!”

胖祭司被他推得跌坐在地,又被他一把攥住了衣襟:“這新的供燈是何人屍骨所制?為何,裏邊會嵌着我多年前送給彌伽的戒指?!”

“卑,卑下不知。供燈制作皆交給工匠,我,我們沒看見......”

“滾開,我要去見他,定是他弄丢了戒指......”

“聖君留步!”突然,那胖祭司大喝道,那瘦子與他對視了一眼,将宮門關上了,噗通一下,跪在了那林身前,重重扣首道,“聖君莫去了!”

“你們這是幹什麽?”那林盯着他們,“為何要攔我?滾開!”

“聖君,聖君,”胖祭司爬到他身前,俯身深扣起來,滿臉肥肉都在顫抖,“神妃已經.....殒身了。教皇和長老們吃盡了他的血,只剩屍骨,做了供燈,就,就在您懷中。此事,教皇是不許我們和您說的,求聖君庇護我們!”

我嚎啕大哭,不忍去看那林的神情。

沉寂良久,我才聽見他嘶啞得不似人聲的聲音:“不可能……”

“不可能.....方才,方才我還見過他!”

那林跌跌撞撞地往門口走,卻被二人攔住。

“那是假的!聖君!教皇支開你,就是為了取神妃性命,神妃一死,她就尋了人來假扮神妃,為的就是蒙騙您!聖君若此刻去找教皇,便是自尋死路!教皇養您到今日,都是為了她自己!”

那林僵立在了那裏:“你們,說什麽?”

“他們殺神妃,是因為神妃是教皇相中用來化解反噬的爐鼎!”胖祭司膝行到他身前,“聖君亦是爐鼎,是教皇和長老們修仙的爐鼎!這些年,他們一直吃您的血,根本不是将您當作靈藥緩解反噬的苦楚,只是為了通過您吸取山心裏埋的那占婆教主屍身裏的靈力,只因您是那占婆教主的親子!您飛升之時,就是您的死期!”

我一驚,看着那胖祭司,倏然明白了什麽。

他恐怕就是大夫人所言的那位制作毒藥的祭司!

他目的何在?

“您若不信,可看一眼這人皮法書,上面便記載着教皇研究出的修煉法門,您母尊的筆跡,您一看定能認出!”說罷,胖祭司從旁那個懷裏取出一個卷軸,拉開來,呈到那林眼下。

那卷軸上,皆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筆法奇特,并非古格文字,顯然是異國字符,看起來很難被模仿。

我不知這是不是真是那女魔頭的筆跡,只見那林垂眸掃過一遍,便閉上了眼,長長的睫羽下,滲出兩行血淚。

“那林......”

我心痛難當,伸出手,只望替他拭淚,卻連這也無法做到。

即便自小就被母尊逼迫着修煉,沒有自由,他仍然深愛着自己的母尊,甘願母債子償,可他又哪裏知曉,自己從一出生起,便不過是母親登仙之道上的一個犧牲品。

真相如此殘酷,他情何以堪?

“不會的,我要去親口問一問她,彌伽一定還活着.....”

他睜開眼,神色恍惚地朝門口走,胖祭司跳起來,擋在門前。

“聖君!神妃死時,我們就在場!我們親眼見他自己把這戒指吞下去的,他說,想戴你送他的定情信物走……聖君,神妃是服了毒,為了殺教皇,為了救你自戕的啊!”

這兩個祭司居心叵測,那林!

那林低頭看向懷中,搖了搖頭,似乎仍然不願相信他們的話,卻将我的骨燈倒翻過來。燈碗是我的顱骨制成,我意識到他想做什麽,果然見他探指觸摸左側額角的位置——

那裏,有一道細小的裂痕。

是我的疤痕所在處。前日,醫師便是從那處施針的。

他的手指僵在那裏,臉上血色盡失。

“不會的……是巧合……這不是彌伽…不是我的彌伽…”

他喃喃着,卻抱緊我的骨燈,蹒跚朝寝宮深處走去。

很快,我聽見鳥翅撲打的聲音由遠而近。

“白哈爾.....”我聽他嘶啞得幾不可聞的聲音,“你去,抓條蛇來,尋個隐秘入口進入聖殿,我要借你們之眼,去探一探,那個穿着嫁衣的人……是不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我立在焚毀的神龛前,不多時,聽見撲簌簌的聲音遠去。

其實,興許只要進入聖殿,不必去察看那替身,只要看一看她母尊的狀态,聽見或看見什麽蛛絲馬跡,便足以确認,之前發生過什麽。我心如刀絞,不忍去看此刻他的反應。

良久,那焚毀的神龛後,傳來了一聲野獸般的凄厲嘶嚎。

那林,我的那林。

我跪在供燈燃盡的一地灰燼中,未入地獄,卻已置身煉獄。

“聖君,聖君千萬冷靜!”那胖祭司爬到神龛後,我還未跟過去,便聽見他驚叫一聲,“聖君!”

那林?

我急忙飄到神龛後,被那一雙染血的藍眸灼穿了心。

他低頭盯着我的骨燈,目眦欲裂,雙眼竟血流如注,觸目驚心的血淚,順着臉頰滾落,一滴滴落到我燈盞殘餘的燈油裏。

胖祭司爬到他身前,顯然心疼極了他流出的那些血,恨不得捶胸頓足:“聖君若想替神妃複仇,我們可以助您!”

對不起,那林,我不該留你獨自面對這一切。

“助我?将這一切告訴我,你們所求為何?’那林緩緩擡起眼皮,盯着他們,充血的雙眸宛若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難道,你們二人不想與我母尊他們一同飛升成神嗎?”

“卑下不求什麽。只望能報答聖君一二!”胖祭司揚高聲音,“這些年,聖君對我兄弟倆多有照拂,承蒙聖君關照,我們才未遭反噬而死,實在不忍聖君被教皇蒙在鼓裏,死得不明不白。”

“沒錯,我們只是想報答聖君!”那面相陰郁的瘦子也附和道。

“報答?”那林竟幽幽笑了起來,“你們當我,會信你們的話嗎?”

胖瘦祭司立刻跪伏下來:“教皇只會帶幾位紫衣長老飛升,我們下邊這些人,都會成為他們的墊腳石!他們飛升之際,業力便會全部落到我們身上,我們都會遭反噬而死,一個都活不了!只有聖君能救我們,若聖君與我們聯手,除了教皇與長老們,聖君和我們都能得救。那人皮法書上,記載着本教功法如何修煉,聖君天生靈脈,又有我們在此相助,不出一日,就能習得對付他們的法術.....”

那林盯着他們,笑意愈深。

“哦?原是如此。”

“聖君,”那胖祭司仰頭盯着他,恭敬的神色已消失了,“眼下,只有我們能幫聖君了,否則,聖君一定活不到明早。”

“聖君只需打坐冥想,令魂離體殼,餘下的,自有我們來幫你。”瘦祭司看了一眼他懷中我的燈盞,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聖君若不活下來為神妃報仇……神妃可就白死了。”

那林盯着他們,沉默須臾,才開口:“好,你們先出去,待我喚你們,你們再進來。”

胖瘦祭司對視了一眼,神色有些猶豫。

“你們擔心什麽?此刻,我并無退路,唯有從了你們。我有不滅金身,想死也死不掉,你們還怕我,尋短見不成?我只不過,想獨自哀悼一下我的神妃罷了。怎麽,你們連這個時間,也不願給我麽?”

胖瘦祭司這才起身,退了出去。

那林,你要做什麽?真信了他們嗎?

我不安地緊随着他,見他起身,繞到那焚毀的神龛前,跪在了那燒焦的氈團上,看着那張供桌上,唯一沒被燒毀的物事——

一座荼蘼花狀的供爐,爐中插着還在燃燒的香。

他撫着懷中我的骨燈,低頭吻了一吻,眼睛盯着那柱香,湊近燈臺低語:“彌伽,你可知這三日,我閉關修煉時,看到了什麽?我魂離體殼,登上雲霄,看見了極樂神境,看見了人間衆生,也看見了萬千鬼魂。他們纏着我,困着我,說我不配成神,要我下地獄替母還債。有只鬼還告訴我……”

他目光幽沉,輕笑了幾聲。

“我往上飛升,很難,可若想一躍而下,卻很容易。”

“那林,你想做什麽,要做什麽?”我心中不詳之感愈發濃重,沖他大喊起來,見他将那人骨法書扔到爐中,舉起手中尖銳燈挑,自額間而下,一筆一劃,刻出蜿蜒詭異的字符。

我哭喊着,卻自然無濟于事,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将自己俊美絕倫的臉,頸部至胸膛,手臂皆刻得鮮血淋漓。

不過須臾,他便将自己毀得猶如猙獰厲鬼。

“我絕不會,遂你們所有人的願。”

那林望着上方的神像,緩緩伸出手去,握住了爐中的那柱香,調轉方向,倒插了下去。剎那間,爐灰揚起,竟卷起了一團旋風,片片黑色的灰燼圍繞着他飛舞。那林起身,走到宮門前,推門而出。

外頭霎時一片喧嘩,侍衛們驚叫着朝他擁過來,可那林卻已走到了登天塔前方的那座拱橋上,寒風掀起他的衣袍與長發。

我剎那間明白了他的意圖,大哭着朝他飛去:“那林!”

“那林!”與此同時,一聲女子的厲呼自聖殿方向傳來。

他側頭,朝那聖殿的方向望去,笑了一笑。

繁星如許,明月清輝,他自橋上一躍而下。

萬丈懸崖,雲霧凝停,他卻像一只斷翅的飛鳥。

可我只是一抹新魂,托不住他墜下的身軀。

我随他飄下,不過頃刻,他便重重墜落在我的眼前,在這山崖下一顆大樹下,筋骨折裂,鮮血四濺。

他的心髒被樹枝貫穿,懷裏,卻還緊擁着我的骨燈。我頭骨制成的燈盞,深深嵌在他裂開的胸腔裏,宛若一體。

晚風拂過,攜來熟悉的芬芳,我看見他被血染紅的藍眸裏的倒影,才發現頭頂荼蘼盛開——

這竟是我們少時定情,許下婚約的那顆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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