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堕魔

堕魔

這不是夏末,寒冬臘月,荼蘼花怎麽會開呢?

是不是這片土地也感應到了聖君的隕落,為他悲泣?我呆呆地望着他血肉模糊的面容與身軀,顫抖着伏了上去,靠近他的胸膛。那裏面,一片死寂,沒了動靜。

“你不是有不滅金身,不會死的嗎?”我撫摸着他的胸口,“你醒醒.....醒醒好不好?”我想起瀕死前的所見,又擡眸看去,期冀能見到他的魂魄,可也并未看到他的身影。

“嗷嗚——”

忽然,狼嚎聲傳來,我側眸望去,見幾頭碩大的白狼沿河岸奔來,為首最大的那只低頭湊近他的一只手,小心舔舐。這是我們少時一起救過的幾只幼狼。我朝它吹了口氣,它立刻仿佛感應到了什麽一般,耳朵耷拉下來,嗅了嗅我的手。

撲簌簌的振翅聲由遠及近,成群的鳥兒亦落在了那林的身周。

紅頭白羽的兀鹫栖落在他的肩頭,用喙輕啄他眼角的血淚。

“那林,你看見了嗎?你的朋友,都為你而來了。若你沒死,就睜開眼,看一看他們,看一看我,好不好?”

“他并未死去,可也不算活着。”

一道飄渺的聲音自上空響起,我擡眸,便見那一對瘦長的鬼差懸浮在半空,俯瞰着我們。

“鬼差大人!”

“先刻業咒,再倒插香,一為獻祭,二為召魂。他天生靈脈,又修得不滅金身護體,離飛升成神只有一步之遙,可惜了。他刻在自己身上這些業咒,皆為吸引怨靈仇恨,将自己獻給它們所食。很快,此地所有的地縛靈,皆會為他而來,若吞了他,他便會灰飛煙滅,若他能吞了它們,他便會成魔。新魂,你需随我們走了,留在這兒,你亦會被地縛靈或他吞噬。魔初醒時,皆思維混沌,沒有理智,不會顧及你是誰的。”

“多謝鬼差大人勸誡,我不走。”我喃喃道,“被地縛靈吞噬也好,變成他的食料也罷,我都要陪着他。”

“也罷,你既要一意孤行,我們也渡不了你。”一聲長嘆過後,上方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去輪回往生,便要再次抛下你,忘了你,我不會丢下你獨自一人的。”我伏在他身上,凝視着他已被血沁透的眼眸,“不論是魂飛魄散,還是成魔,我都陪着你,那林,別怕。”

周圍的月光暗了下來,漸漸變成了紅色。風聲獵獵,周圍草葉旋舞,花瓣飄零,我看見他瞳中的倒影,擡眸望去,頭頂高懸的已是一輪血月。鬼哭聲四面呼嘯,無數黑影浮現在夜空之中,凝聚成了一團黑色的漩渦,宛若龍吸水一般。

無數黑影蜂擁而下,我張開雙臂,擋在他上方。

“求你們,莫要吃他!聖君是一心想救你們的!”

“救我們?他只會每日禱告,向我們空口許諾,還不是聽從他那魔頭母尊的話日日修煉,若真成神了哪會再理我們!”

“這般懦弱無用,不若分食了他,得了他的靈力,便不用困在此做地縛靈,能修煉成草木山精也是好的!”

“你們怎麽能這般不講道義!不是小聖君日日用靈息供養着我們的屍骨,日日為我們祝禱,我們便連地縛靈也做不成!”

“就是,你們哪一個的家人,不是小聖君暗中派人照拂的?”

“那是他母尊欠我們的,本該就來由他還!”

“母債子償,天經地義!”

鬼魂們七嘴八舌的吵起來,忽聽頸後“咯咔”一聲,我一驚,回眸看去,見那林鮮血淋漓的嘴張了開來,松脫的下颌咧得極大,一股巨大的吸力迎面襲來,無數黑影霎時如洪水傾入漩渦,掠過我的周身,我的視線亦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待黑潮褪去,我不由睜大了眼。

眼前的那林,不暝的雙目不知何時已然閉上,嘴亦合攏了,面容靜谧,宛如長眠,只是皮膚慘白,與死者無異。

我一陣莫大的恐慌,不知是不是鬼魂們已吞噬了他的魂魄,是不是未能與他再見上一面,就要永遠的失去他了。

“那林?那林!”

我喚着他,盼他再睜開眼,看我一眼,可從黑夜喚到破曉,又從白日喚到入暮,不知過了幾個晝夜,他亦沒有醒來。

這一日,月出時,我發現自己的雙手已變得透明,吹氣也無法令身邊的生靈感知了。我知道,我的頭七已到,便要魂飛魄散了。大雪紛飛,覆在那林的發上,漸漸白了他的頭。

我恍惚想起多年前發的一句誓言——

若能與他共白頭,我願萬劫不複,不得往生。

未想到,竟是一語成谶。

我苦笑了一下,俯身吻上他的唇。

這興許是我此生,最後一次吻你了,那林。

對不起,我曾想來世與你再續前緣,恐怕做不到了。

別怪我,好不好?

“教皇陛下,那一定是聖君?”

“啊呀,這山谷裏搜了七日七夜,可算找着聖君了!快!”

我循聲望去,望見不遠處的山坡上,在我與那林相識的庭園附近,湧出了許多的人影,有騎馬的士兵,亦有尖帽的祭司,被他們衆星拱月般圍繞的,是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馬車圓形的華蓋垂着黑紗,紗中坐着一抹女子身影,不消說是誰。

我咬牙盯着她,見她擡了擡手,一隊士兵立刻疾步奔來。

“你們別碰他!”

我怒吼着,可無人聽得見我的聲音,士兵們從我的身軀穿過,一人率先探了探那林的鼻息,又有人觸碰他的手腕。

“教,教皇陛下,聖君已然神隐了!”

“不可能!”女子的聲音冷冷道,我擡眸,見她掀了簾子,轉瞬已翩然落至近前,俯視着那林,瞳孔緊縮,眼圈竟瞬間紅了。

“你有不滅金身,如何會死?”

她聲音顫抖,閉上眼,不過須臾,再睜眼時,一雙藍眸森寒劇亮,冷得再無一絲溫度,目光自他的臉,移到嵌着我骨燈的胸前,“三十年,我耗盡心血将你養到今日,你卻為了個賤民,将自己糟踐至此......你是我生的,命自當歸我,想死?那也要問我,準是不準!”

說罷,她掃了一眼四周,厲聲道:“布召魂陣!”

“是!”

四周應聲,數個尖帽人影已圍繞着那林站定。我環顧四周,終于在月下看清了這些人的臉,他們有男有女,面容看上去都十分年輕,可雙目渾濁,是老者的眼睛,閃着貪婪幽光。

“教皇便放心吧,有我們在,聖君死不成,便是真死了,這還未到頭七,他的魂,我們也一定能給他拘回來。”

我渾身寒意透骨,恨不能化成厲鬼,與這些人搏命。

他們割破手腕,圍繞着那林走了一圈,以血畫下了一個環形法陣,便盤坐下來,雙手結印,而那女魔頭伸出手去,一臉嫌惡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似想将我的骨燈從他胸口取出。

可那林雙手僵硬如鐵,牢牢護着我,紋絲不動。

“便是他死了,你也不許他留着心中所念麽?”我盯着她,心中恨極,“天下怎有你這樣的阿娘?”

似因無法取出骨燈,她惱怒起來,一把掐住了那林的脖子:“為了這賤民,你竟敢違抗母命,死也不安生.....”

“咔嗒”。

那林的脖子驟然一歪,緩緩睜眼,露出一雙.....血紅瞳仁。

她被吓了一跳,未來得及後退,足下襲來什麽東西破土而出的聲音,剎那間,數根樹藤自下而上纏住了她的身軀,那林一把抓住她的肩頭,張開嘴,狠狠一口咬住了親生母親的咽喉。

我震驚地睜大眼,見那女魔渾身顫抖,雙眼大睜,顯然猝不及防。

“愣着做什麽,聖君化魔了,還不快救教皇!”

有人大喝了一聲,周圍的祭司皆祭出各種法器,朝那林一擁而上,可這瞬間足下大地崩震,那林的身形驟然暴漲數丈,那顆貫穿了他身軀的荼蘼樹竟與他近乎融為一體,無數樹根樹藤都猶如觸須一般蜿蜒扭動着,蔓延開去,轉瞬纏住了周圍的祭司們。

“從今以後,那林,你與為父合為一體,便叫,吞赦那林了。”

一個深沉的聲音自地底傳來,宛如龍吟。

我朝下望去,竟瞧見地上那龜裂之處,有一團血紅的東西在搏動,宛如心髒一般。尚未容我看清,就被盤虬聚起的樹藤遮蔽。

那些祭司們有的未來得及掙紮,便被樹根鑽進口中貫穿肚腸,還有的試圖逃跑,亦被纏住脖頸四肢,絞殺撕碎,與此同時,無數黑影在揮舞的樹藤間四處游竄,好似狂歡的蝗蟲一般,捕食着這些屍骸內鑽出的新魂,我眼前血肉橫飛,慘叫聲此起彼伏,可此般可怖情景,卻令我不覺殘忍,只覺痛快至極,恨不能替那林擊鼓喝彩。

待殺盡了在場所有祭司與士兵,他才松開了那女魔,只是似乎并不認得她是誰,随意便扔到了一邊,又抓起一具屍身大口飲血。

那女魔渾身抽搐着,藍眸大睜地盯着他,竟還尚有一口氣在,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奮力一躍,躍入下方結了薄冰的河水中。

那林坐在屍山之上,并未去追,顯然是初生為魔,并無神智,只顧吞噬着手裏屍身的血肉,如同還沒睜眼就知貪戀奶水的嬰孩。

我伸出手,撫摸他鮮血淋漓的臉。他歪了歪頭,脖子發出咔噠一聲,血紅的瞳仁一眨不眨,呆呆地看着我,似乎此刻終于能看見我了。

我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那林,我要走了。若你不記得我了,便不要再想起我。”

“啊.....啊.....”

他像牙牙學語的孩童,張了張嘴,發出嘶啞非人的聲音。

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胸口。那裏,還嵌着我的屍骨。他緩緩松開僵硬的雙臂,懷裏我的屍骨和他抓着的殘臂滾落在地,燈盞摔得粉碎。

“啊...啊.....”

他彎下腰,把燈盞捧起來,似嬰孩擺弄玩具,試圖将它拼好。

我哭着撲上去擁住他,卻看見自己的雙臂與雙手都在逐漸變成細碎的光點,渙散開來,朝上空飄去。正捧着我屍骨碎片的那林仿佛感知了什麽,擡起頭來,血紅的瞳仁中瞳孔遽然緊縮:“啊....啊......”

他伸出手來,想要将我抱住,卻是徒勞。

他還是想起了我。

一陣風吹來,攜來萬千荼蘼花瓣,将我吹散開來。

“別了,那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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