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知道這是心動
第25章 知道這是心動。
路上時修告訴西屏昨日月柳所說的那些話, 西屏細細聽完,自己嘀咕,“如此說來, 莊大官人,玲珑,扶雲這三人之間, 的确有些不簡單的關系。”
偏叫時修聽見, 因問:“為何如此說?”
西屏擡額瞅他一眼,沒答他的話, 另責問道:“今日原不該我去尋你, 該你先去請我的, 你如何沒去?”
他立時恢複了一臉冷淡鄙薄的表情。
不想西屏眼色比他還鄙夷,“不然男女之間的彎繞迂回, 你懂麽?既不懂,還如何從那姓莊的嘴裏摳出實話?若果然是他和扶雲同謀, 怎會輕易說出他們的私情?自然是彼此撇得幹幹淨淨才好。憑一味香和那手帕上的花樣, 你當他就能承認麽?又不是什麽鐵證, 随便編幾句話就能推脫幹淨。”
時修見心思被揭穿, 索性不裝了,登時轉了口風,“風情月債的事我的确一竅不通, 所以早上我的确是有意要去請您的,沒曾想您先來了。還得是您想得周到, 沒準真能詐出他什麽話。”
西屏受用了兩句奉承話,心下舒服了, 不過看見他袍子上黏着幾根貓毛,又撇開了臉, “你就不能把你衣裳上的毛捉一捉麽?”
時修果然低着頭捉毛,認真得像只猴子在抓跳蚤,西屏憋不住樂了。
走到莊家,聽他家下人說主人還關在監房內沒放出來。時修因想,昨日就叫魯有學回家去告知魯大人,放了姓莊的,難道是魯有學沒将話帶到?于是又要掉頭往縣衙去。
那管家的見他不像個奸佞貪蠹,就作難地笑道:“早上衙門有位官爺來傳話,聽那意思,放是放得,只是,只是少不得要花幾個錢,小的這裏正籌措銀兩呢。小姚大人您說,這事鬧得,既是您錯抓了我家主人,怎的,怎的放人還要銀子呢?”
時修挂起淩厲臉色,“這不叫錯抓,你家主人與事主關系匪淺,又不肯實說,只想着跑,嫌疑重大,按律自然該緝拿去問話。”
“如今既已查明,就該放了我家主人才是,如何又要銀子?”
問得時修哽在喉內,悶聲登輿,一徑拐去了縣衙內。那魯大人在內堂聽見差役報他來,就知是為放姓莊的事,心下惱他愣頭青,這衙門監房一向是好進不好出的,各府州縣皆是這行市,又不是獨他一家。
因此向那差役煩嫌地搖搖手,“你去回他,就說我不在,回家去了。”
誰知就見時修走了進來,“魯大人如何不在?這不是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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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魯大人立刻擺出笑臉迎去打拱,“原來是小姚大人,我還當是來衙門徇私情的哪位老爺。”說着橫一眼那差役,“怎麽不說清楚是小姚大人?去!”
時修擇了張官帽椅坐下,心下雖然厭煩,也替他找了個臺階下,“我是來催放那姓莊的,魯大人,昨日我托有學兄回家給你捎話,那莊大官人不過是個疑兇,還沒有鐵證辦他,羁了他這幾日,也該放了,難道有學兄沒将話帶到?”
那魯有學雖也厭他不懂官場世故,可忌憚着姚淳,又是同朝為官,少不得要給他面子。因遺憾地想,這筆錢是賺不成了,也罷,別處另賺吧。
嘴上埋怨他兒子,“那不成器的東西!這樣要緊的事也給忘了,我何曾聽他說?瞧,累得小姚大人親自跑這一趟。”
說話打發個差役往監房,叫放了姓莊的。時修得了話,仍複轉莊家。
車內西屏閑問:“那魯大人想要莊家多少銀子啊?”
時修給那魯大人怄得不耐煩,“這種話還犯得上直說麽?若要當官的明講出來,就是做百姓的不明事。姜家做着那麽大的生意,少不得和官場打交道,您府上又是如何處的?”
因他說起這些官商徇私之事,口氣不大好,不留神又得罪了她,她偏過臉去,“我又不問生意上的事,如何曉得?”
他一時還不覺她生了氣,因說到姜家,便遠兜遠繞地想套她的話,“姜家的生意是誰在打理?”
她賭氣裝聾作啞。
“姨父生前管些事麽?”
她不開口。
“姜三爺除了仵作之職,想必閑時也幫着料理料理。”
她還是不睬人,仿佛對面就沒坐人一般,只管将眼斜向竹箔的縫隙裏去。時修這才覺出哪裏像是又得罪了她,簡直莫名其妙!
他也有些脾氣,懶得再問了,幹脆彼此就這樣緘默了一路。
及至莊家,鋪內夥計引入內堂坐等,生等了個把時辰,才聞莊大官人歸家,進門便痛罵官府,“這些人上上下下都是些吸血的蟥蟲,凡是入了他的門,一步一個關卡,誰不伸手問你要銀子?真當百姓的錢都是大風刮來的吶?!”
進內堂見時修候在椅上,便住了口,改換笑臉迎去。有道是人善被人欺,他看出時修倒是個清廉好官,愈發不怕他,故意語帶諷刺,“我聽外頭夥計說了,今日我能從那監房內出來,還虧得小姚大人。真是托大人天恩,這衙門監房,也叫我去漲了幾日見識。多謝多謝。”
時修緩緩拔座起來,皮笑肉不笑地道:“莊大官人客氣,我今日專候在尊府,是有話問你,如若不實言相告,何妨再請莊大官人去漲幾日見識?”
他雖清廉年輕,卻不是軟弱無能之輩,莊大官人忙收斂态度,請着二人往裏頭去,“大人要問何事?我知道的,上回在監房內可都對大人言明了。”
時修背着手步入房中,也不坐,仰着頭慢慢四面環顧,“不見得吧,你和扶雲姑娘的事就掐去了沒說。莊大官人風流倜傥,那麽些打交道的女人都說了,怎麽獨不提她?”
“扶雲姑娘?”莊大官人略躬着腰在身後,心內一驚,笑道:“噢,扶雲姑娘是玲珑的妹子,我和她是打過幾回交道。”
時修扭頭睨他,“什麽樣的交道?”
莊大官人頃刻便周全出應對之詞,“因她是玲珑的妹妹,我在許家院內請客擺席時,也照顧過她生意,替朋友叫過她幾個局。因見她溫柔和氣,伺候得好,所以我送了她一味香。”
“怎麽不見你送玲珑姑娘?”
“大人有所不知,玲珑自信不靠這些異香也能在脂粉裙釵之中占魁,反而不熏什麽特別的香料。不過我送她妹子,她占着人情,倒也高興,所以從不計較。”
時修噎着一口氣,只得咽回腹中,轉說:“莊大官人那日是為一條繡牡丹花的手帕和玲珑姑娘吵架,我見得那扶雲姑娘的手帕上也繡着牡丹花,你的帕子,總不會是她的回禮吧?”
“我那日也同玲珑說了,就是席上吃醉了,不知誰的帕子,随便拿來用用,用完揣在懷裏,順道就給帶回了家中。”
時修對他這搪塞之詞沒辦法,只得向西屏遞眼色,叫她詐他。誰知西屏只管在椅上吃茶,假裝沒看見,不作理會。
那莊大官人見他理衰詞竭,笑着挺起腰板來,“小姚大人快請坐下吃茶,還有什麽要問的,慢慢問來。”
時修不露難色,穩便落座,“既如此,又要費大官人些好茶葉了。”
大家坐定了,莊大官人故意擺出副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的坦然。時修也拿出不慌不忙的态度,只管和他東拉西扯,旁敲側擊。
西屏在下首聽了半日閑話,陡地插.進話問:“以莊大官人看來,那許扶雲是個怎樣的人?”
莊大官人笑着搖頭,“相交不深,不大清楚,面上看着倒是個溫柔和善的婦人。”
“那你看來,她們姊妹間可有沒有鬧什麽矛盾?”
“姊妹間拌嘴時也偶然有,矛盾,嘶——我想該不至于有什麽大矛盾吧,姑娘為何這樣問?”
西屏澹然地端起茶來呷,“據我們所知,她們姊妹間一向不大親近。去年春天,這扶雲姑娘找玲珑借銀子沒借到,還大吵了一架。扶雲姑娘是個難得發脾氣的人,所以連她們三妹聽見也有點驚訝。”
莊大官人微笑道:“去年春天我還不認得玲珑呢,這些事也不知道。我想姊妹間就算吵一架也不算什麽,誰會放在心裏?從沒聽玲珑提起過。”
西屏笑着點頭,手垂在裙上,将茶碗握在手掌中,“你又是如何認得玲珑姑娘的呢?”
莊大官人笑意凝固了須臾,又劃開,“還不就是場面上胡鬧認得的。”
“怎麽個胡鬧法?”
“就是生意場上應酬,朋友叫過她的局——”
“哪位朋友?”
莊大官人笑意僵了僵,“不大記得了,已是去年的事了。”
西屏一雙笑眼冷冰冰釘在他臉上,叫他一切神色無處遁形,“她若當真是你心愛之人,就不該不記得和她初遇的情形,莊大官人分明是有意隐瞞。我倒是曾聽許家媽提起過,去年夏天,你在家中設宴,忽然往許家派了個人去請玲珑姑娘,你的帖子上說,對她慕名多日,特請相陪。”
莊大官人搦了搦腰板,将胳膊肘搭去桌上,笑道:“瞧我這記性!對對對!就是如此。”
“不對。”西屏微笑着搖頭,“既是慕名多日——那你又是從哪裏聽說她這個人的?”
兩個人一答一問,時修只管一雙眼睛在他二人面上睃來睃去,一見姓莊的神色漸漸有些發慌,險些笑出來,不由得對西屏由衷地生出股敬佩。
莊大官人假作思索後,搖頭笑道:“嗨,總是聽朋友說起的,或是席上誰家的姑娘。”
西屏仍是搖頭,“還是不對。”
連時修也有點發蒙,莊大官人這套說辭也能含混過去,又是哪裏不對?果然聽見莊大官人問出口,他瞟他一眼,自己翛然地貼到椅背上去,左手端起茶來,對西屏莫名地胸有成竹。
“我雖是婦人家,幸在家中殷實,常有如玲珑一般的優伶名流來家中走動,所以她們場中的事,還有兩分見識。那場中從來只見新人笑,何聞舊人哭,許玲珑即便昔日再風光,如今生意冷淡,早是個過時之人了,男人家,誰還想得到她?姑娘們更不必說,恨不得自己占盡風頭,誰會沒事主動說起別家的姑娘?稍有不慎,就成了替他人做嫁衣。”
她一面說,一面笑着起身,“我想,向你大官人推舉許玲珑的,不是別人,是與你早就認得的許扶雲。”
那莊大官人一愣,還要強辯,“姑娘這猜測好沒道理,我何處去與扶雲姑娘認得?我明明是先認得了玲珑,才認得她的姊妹。”
她款裙走到門前,回首笑道:“這認得的地方,我想就是你家。扶雲姑娘最早到你的鋪子裏來買過香。大官人也別急着否認,是與不是,叫你的鋪子裏的夥計拿了賬冊進來翻翻看就是了。”
時修把眼橫在他面上,見他無話可駁了,不禁冷笑一聲,“大官人還要說與那扶雲姑娘是清白的麽?”
他将眼皮一垂,雙肩一沉,嘆息一聲。
原來去年初夏時節,扶雲聽說這丹陽街上有家香料鋪子可配異香,便尋了過來。可巧那日在櫃上迎待的是莊大官人,他因見她溫柔敦厚,混俗和光,又小有姿色,有意勾兌,便特地替她配了副淡雅清幽的奇香,又折了些價錢與她。
那扶雲言談間聽出他奉承之意,也有心招攬他,便自報了家門,暗示他照料她的生意。
不曾想莊大官人一聽她是妓家之女,面上笑意立時涼了一截下來,懶洋洋地道:“這風月場是銷金窟,莊某可消受不起,要不是生意上要應酬,我是從不到那些地方去的。即便與一些姑娘有往來,也不過是敷衍敷衍,從不往心裏去。遺憾遺憾,今番識得小姐,我還以為是碰見個能交心通意的有緣人,沒曾想卻是樁買賣。”
扶雲知他不過推诿,卻想他開着鋪面,是個有錢之人,真領到家去,賺他多少也是給她媽賺,倒不如稱了他心,先私下與他相好,情到濃時,不怕他不給她錢花。
因此上,便柔情似水地表示體諒,“大官人原說得不錯,可哪知我們的難處,我這樣的婦人,本來就是身不由己。大官人有意,就是我三生有幸了,奈何有緣無分。”
倒勾起莊大官人幾分憐惜來,稍微改口道:“其實你何必替他人亂忙,真到你家去擺酒,或是叫你的局,都給那黑心的鸨母賺了去。不如你到我這裏來,我自不會虧待了你。”
話雖如此,心內也有一把算盤,只道少了老鸨子一層盤剝,縱然要給她些錢,到底少花些。
兩個人算來算去,倒算到一處去了,這許扶雲便背着家裏,偷偷到這莊家來同莊大官人厮混。時日一長,也摸出莊大官人的底細,原來他雖常做生意,卻賺得利薄,手上的錢多半左項進來,又要倒到右項上去,縱然賺得些銀兩,也是捎回家去供家人開銷,給到扶雲手上的,不過是些散碎。
扶雲漸漸後悔錯認得了他,卻從不顯在面上,到底聊勝于無,能掙幾個散碎錢,又比都落去她媽手裏強,于是仍然和他暗地裏來往。
偏是那一回,莊大官人說起明年欲在廣州增進玳瑁犀角一類舶來品到揚州來銷,可惜多進一項貨,就要多一份本錢,何況這類舶來品的本錢本來就高。
這扶雲只當他是有意哭窮,便十分體貼地轉到背後去替他捏肩捶背,“你們做生意的人,我也曉得自有難處。果然如此,我這一頭的開銷你且先別管了,我跟你好這一場,又不是為你的錢。”
這一段下來,莊大官人益發覺得她溫柔多情,體貼入微,向肩上去摸着她的手,“再有難處也不能少了你的開銷錢,再說你又開銷得了多少?在你這裏省幾兩零碎非但于事無補,倒叫你婦人家小瞧了我。”
她雙手慢慢捏着他的肩膀,眼睛微微向虛空中望着,辨他這意思,不像是哭窮,倒像是真的有點難處。忽然她靈機一動,轉回前頭來,“不知你缺多少?”
莊大官人笑着拉她坐在腿上,手指點着她的鼻尖,“怎的,你還想借我銀子不成?看不出來你還有些體己錢嘛。”
“什麽呀!”她嗔赧着撥開他的手,雙手握在手裏,“我能有什麽體己錢,生意又不好,僥幸打幾個茶會出幾個局子嚜大半是媽的,落到我手裏零星幾個,還沒焐熱呢,又要給我爹娘拿去。”
“既沒錢,打聽這個做什麽?難道陪着我一齊煩憂?”
“哎呀,問你你就說嚜,到底差多少?”
“差個二三百兩吧,只等年底回廣州去看看好問誰借一借。”
扶雲緘默片刻,笑了笑,“我知道一個人,她手裏倒有筆錢擱着暫且沒什麽用道,約莫手上有個六七百兩——”
莊大官人仍沒當回事,閑适地挑下眉鋒,“噢?是你哪戶客人吧?既是你的客人,不跟我吃醋就罷了,哪還肯借錢給我?”
“我哪有手上有如此闊綽的客人吶?”扶雲滿面嗔笑,手裏甩着帕子扭了兩下腰,一副經不住打趣的樣子。
那莊大官人正欲勸哄兩句,誰知她又抻直了腰附到他耳邊去,嘁嘁哝哝說了好一堆話,聽得他面色漸漸鄭重起來,而後把臉偏來向着她,“你姐竟有這麽些錢?”
扶雲輕輕哼了個笑,“你不知道我那大姐,別看她如今生意冷落了,當年從十四歲開始做生意,不知做得多紅火,幾年下來,替我媽賺了多少銀子。她也不是個傻人,背着媽自己攢下這筆錢,就是為了如今這時候,好找個可靠的人嫁了他去。”
那莊大官人思量半晌,笑睇她,“你想設個局,套你大姐的錢?”
扶雲笑着從他腿上起來,“話說的真難聽,我不過是看你的确是個靠得住的人,才想着讓你去解了我大姐的這個困境。她嫁給你,後半生有了倚靠,損失幾百銀子又算得上什麽?她攢那些錢,還不是就為了成家?”
他在後頭微微仰着笑眼注視她的背影,方才曉得這個女人的厲害,令他更有些喜歡了,複拉她坐到腿上,“你就不吃醋?”
她笑道:“輪得到我吃醋麽?我沒那個福氣。”
于是二人定下這計,莊大官人先去叫了玲珑幾個局,果然玲珑見他年輕有為,相貌不俗,又是個做買賣的人,家中雖有妻兒老小,可聽他說起來,都是賢德之輩。心下就漸漸存了要嫁他的意思,幾番試探,探出他也有娶她之意,便益發情投意合起來。
一來二往間,這份意思給許媽媽知道,自然而然談及贖身之事。許媽媽念着玲珑是她自幼養大,多少有幾分情誼,原沒想狠要她的,誰知那夜扶雲走到她房裏來問其意思,聽見她只要二百兩,便低聲細語地調笑了一句,“媽幾時也這樣和善起來了?”
許媽媽坐在床沿上嘆着氣道:“你們都只道我做老鸨的心黑,哼,那是錯看了我,難道我天生的沒良心?玲珑到底是我一手調.養大的,雖沒替我賺回幾個錢,我也總不能真把她往死裏逼,我還做不出來!常言道該住手時且住手,就當我積陰德,她那個年紀了,我吃點虧,二百兩銀子放她去好了。”
論行情二百兩也不算低,卻不是她老人家往日的性格。扶雲和莊大官人商議好的,這邊開價最好是六百兩,莊大官人那頭只說一時拿不出,捱延下去,捱到玲珑自己捱不住了,自然就肯把體己錢拿出來交給莊大官人替她做贖身之用。只要他拿了銀子,和扶雲這裏二一添作五,便關了鋪子退了房子,躲回廣州去,過個一二年風聲平了,再上揚州來接着做他的生意。
偏可恨她媽忽然發了回善心,只開二百兩的價,那哪行?不賺盡了玲珑的,她如何甘心?
她暗暗錯了錯牙,向許媽媽笑了笑,“媽真是糊塗,這個關口,越是要得多些,越是為玲珑姐好。您想想看,他姓莊的是個生意人,常年在外跑,他家人口都在廣州,誰知他口裏哪句話是真的?媽常教我們,別聽男人口裏說的,要看他手裏拿的,二百兩銀子在他生意人算什麽?真給他得了這便宜娶回家去,日後若是待玲珑姐不好,三朝打五夕罵,豈不是害了玲珑姐?”
說着看許媽媽有些悔悟的神色,又大膽地說下去:“不如媽要個高價,看他肯不肯,他若肯,可見幾分真心,到時候他娶玲珑姐過去,您把多出的錢就當做嫁妝陪送給玲珑姐,面上又好看,又落個人情,玲珑姐也落了實惠,豈不幾全?”
聽她這一席話,許媽媽猶如當頭一棒,“倒是我糊塗了一回!你這話說得極有理,只是不知要他多少好。”
“我看就要他六百兩好了,這筆錢他不是拿不出,不算您老人家強人所難。我想他少不得會有些猶豫,到底也不是筆小數目,可就是不能太輕易,方可鑒其真心。他要猶豫呢,媽也只管咬死了,也不要和玲珑姐說,看他們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樣要好。倘或為媽這裏要錢,他二人先鬧得急頭白臉的,這樁婚事,我看也做不得。”
愈發說得許媽媽心悅誠服,當即就和她在屋裏商議定了,一句風聲沒向玲珑走漏。
那莊大官人一氣将這些話說完,顧不得臉上臊意,急口替自己辯白,“大人想想看,這筆銀子還沒到我手上,我更沒道理要殺玲珑了!”
時修還在呆想,怪不得三月初四那日,許玲珑到莊家來未帶随侍的老姨娘,多半正是要來說拿銀子贖身的事,怕走漏了風聲給許媽媽聽見。可惜話未出口,先和姓莊吃醋吵起來。
他想明白了這事,冷笑着向姓莊的搖頭,“可惜啊可惜,你莊大官人運氣不好,倘或那日許玲珑沒有發現那條手帕,你這六百兩銀子,這會早就到手了。”
“還得分扶雲姑娘三百兩呢。”西屏微笑着嘲諷。
倒提醒了時修,問那莊大官人要帕子,又要前頭鋪子裏扶雲來配香時的賬冊,欲作物證。莊大官人不能違逆,只好乖乖去取了來交給他,一面問:“大人是懷疑扶雲?”
時修睇淡淡他一眼,“不好說,還要別的人證物證。告辭了大官人,沒有我的話,請你暫留江都縣,不要往別的地方去,衙門可能會随時傳你問話。”
這廂告辭走到丹陽街上來,卻不登輿,說是方才坐得久了,該活動活動筋骨才是。西屏擡眼一看日頭,已近正中了,怪不得有些肚餓。
便催促時修,“還是上車吧,這樣走幾時能到家,我都餓了。”
時修因見她又肯主動和他搭腔,想是她不生氣了,在旁歪着臉笑她,“誰讓您成日家小貓似的胃口,早飯又沒吃幾口吧?”
“誰是貓?你才是貓!如今又養只煤堆裏滾出來的貓,正好,兩個髒到一處去,可以稱兄道弟了!”
她罵人他倒不怕,就怕她悶着不開口,那才叫人抓心撓肺的難受。
他反剪着胳膊得意洋洋地笑,“別這麽說我兄弟,什麽煤堆裏滾出來的,人家是品相非凡,養它才襯得我姚時修品味不俗哩!”
西屏禁不準朝天上翻了記白眼,一面叫停了玢兒,說是要登輿。
“回什麽家,不回,一會還要到喬家去一趟呢。”時修忙來拉她的胳膊,一摸上去,真格是軟軟的,想不到這樣細的一條胳膊也有些肉。
“去喬家?”西屏登時回想起來,月柳講過,三月初四那日,扶雲是在喬家出席。她鼓着腮吹了口氣道:“那也不急在這會,都快晌午了,總要叫人吃飯吧?你不是常說要孝順我,還叫我跟着挨餓?”
他只管拽着她的胳膊轉向小洛河街去,沒走幾步,便拐進一家三層酒樓內,一徑向那掌櫃的吩咐,“三樓的花廳掃洗幹淨一間出來,我要吃飯。”
那掌櫃的楞一下神,忙笑着迎将出櫃外,“原來是小姚大人,失敬失敬,您是有好些日子不曾來了。我想八成是為前些時那到處認屍的案子?有您和姚大人在,可真是我們揚州府百姓之福啊!”
說話間瞄一瞄西屏,未敢多話,親自引着三人上樓。這酒樓生意倒好,底下已有十來張桌子,到二樓一瞧,又是近二十張桌子,張張客滿,到三樓上,卻是十分雅靜的一條走廊,兩面分出來許多小房間。
進去一間,窗戶正朝着街市,眺望出去能看見綿延不斷的屋檐房舍,再往遠些,可見好些青山疊翠,那蒼郁的綠色中隐隐可見黑色的古剎寶塔,倒是個視野開闊之處。
西屏站在窗前領略風光,聽見時修在後頭和掌櫃說:“勞煩你,再命人打兩桶水來搽洗幾遍。”
那掌櫃的心內嘀咕,他幾時如此講究起來了?窺他一眼,沒敢啰嗦,忙答應着去吩咐。
玢兒熟門熟路地退到外頭去,廊下自有給主顧家仆吃飯的桌子。
時修正要伸手去拭那張圓案看看幹不幹淨,忽地給西屏呵一聲,“油膩膩的,你蹭它做什麽?”
他悻悻地收回手,幾個指頭尴尬地搓着,“您也過分講究了,這玉中樓在江都久負盛名,人稱‘小金陵’,專做南京菜色,招待都是些在揚州或是做官或是做生意的南京人,前年奉旨南巡的內閣大人到揚州,也來這裏吃過飯,怎麽,連他們也不如您好潔淨?”
西屏白他一眼,“既幹淨,你還叫人家打水上來重新搽洗做什麽?”
時修心道:你懂個屁!
面上只哼一聲,走去牆下,一掀衣擺坐在那椅上。他身旁牆角的高幾上擺着盆獨占春,白花黃蕊,正映着他不理不睬的神氣。
她知道,他學得姐夫的秉性,不是個驕奢淫逸的人,這樣的酒樓裏吃頓飯,少不得要花些銀子,他帶她來,是有意叫她吃吃家鄉菜。盡管她早忘了南京城的樣子,口味也都不大記得了,心裏也不免有點綿綿的溫柔翻湧起來。
她走過去,輕輕搡了一下他的肩膀,卻不說話。
時修擡頭看她一眼,表情不耐煩,“做什麽?”
等了會她沒開口,他又垂下頭去,心裏好像在敲鼓,咚咚地響個不住。
一會她又掣了下他臂膀上的衣料,輕輕說了聲,“多謝你。”
那鼓聲終于在他心裏戛然而止,卻似有漫長的餘韻,恰如傍晚的餘晖灑滿大地,那大片大片的金橙色裏,人煙的聲氣都消退下來了,自空中彌漫起暗暗花香草香,一切自然的恬靜的味道。
有道是,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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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辛棄疾《青玉案·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