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詭夢煙
緊貼着男人有力的臂膀和灼熱的懷抱, 絕望到幾近窒息的祁硯突然觸到了一絲溫暖。
從混沌和迷離的幻境當中清醒過來,祁硯費力地睜開眼。在逐漸清晰的視野當中, 他發現自己跪坐在堅實可愛的大地上,有人緊緊地摟住自己,在自己耳邊不斷地低語着。
“我要……回來……從那裏出來!”
感官越來越清晰了,眼前挂滿紅月的詭異景象終于徹底從視線內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環境——他正呆在食肆的休息屋中。
祁硯綿軟無力地坐在地上, 他發覺自己背上劇痛無比,方才扶住自己的男人正拿着一根棍棒不斷地敲擊着自己的後背, 力圖将某種邪物從自己的體內驅散。
發現少年的眼神逐漸清晰,司冬墨暫時離開了他,讓他獨自靠在牆邊休息。
迷蒙間, 祁硯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在自己眼前來來回回地晃動。視野逐漸清明, 祁硯瞪大眼睛, 看着司冬墨正在房間裏撲來撲去地奔跑——他在幹什麽?
等意識恢複了一些, 身上的陰寒也褪去了一些之後,祁硯才看清, 司冬墨手裏提着一根擀面杖,在屋裏狂亂地揮舞着。一邊揮舞, 他一邊怒氣沖天地斥罵道:“該死的邪物, 快滾,快滾開!不準靠近祁硯!”
他在屋子裏瘋狂地揮舞着擀面杖, 驅趕着他并看不見的東西, 高大的身體在桌椅間跌跌撞撞的, 樣子看起來有些滑稽。祁硯笑了一笑,但嘴角勾着,眼裏卻漸漸有了水霧。
“冬墨……”
“祁硯,你別怕!”男人聲音低沉,铿锵有力,“有我在,那個壞東西別想傷着你!”
他站在屋子的中央,沖四周吼道:“該死的,有本事出來單挑!偷偷摸摸地使陰招算什麽本事?快給我滾出來!”
叫喊了一陣之後,祁硯忽然覺得身上一輕,那種快要将他壓到窒息的負重感快速地消失了。陰冷的暗潮逐漸褪去,就連被扼緊的呼吸也放松了開來,祁硯忍不住放開肺腑,暢快地深呼吸了幾口。
直覺告訴他,危險已經遠離,他向着男人招招手:“冬墨,不用喊了,‘它’好像已經走了。”
他反複說了幾次,司冬墨才從狂舞的動作中停了下來。男人劇烈地喘着粗氣,站在祁硯的前方,轉過臉來。他的臉頰上布滿了汗水,焦急之色還未褪去。祁硯定定地看着他,那樣焦慮而慌亂的男人——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冬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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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意識地喃喃了一聲他的名字,但男人脫口應道:“我在!”
他走上前,把祁硯小心翼翼地扶了起來。感受到少年的身體冰涼而疲軟,他幹脆俯下.身,把祁硯打橫抱起,輕輕地放在休息屋內的床上。
司冬墨看着仰躺的祁硯,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最後只喃喃說道:“你臉色很差。”
祁硯艱難地點了點頭。方才那一番驚吓和掙紮令他的後脖頸都僵硬了起來,他小心地活動着冷硬的四肢,眼神止不住地在房間內亂瞟。
司冬墨見狀,本能地握緊了祁硯的手。将少年白皙的手包裹在自己溫熱的大手裏,慢慢地驅散他手裏的涼意。探了探他的額頭,司冬墨微微蹙起眉:“額上好燙,但手上又好涼,真的是中邪了……”
感受到久違的溫暖,祁硯忽然鼻子一酸,眼眶也禁不住紅了。司冬墨見狀俯下.身子,将祁硯攬在懷裏,像哄小孩子一般輕輕地撫摸着他的頭發。
“沒事,我在。我在這兒……”
沉穩的嗓音在自己耳邊喃喃低語,祁硯感受着他灼熱的體溫,之前被邪物附身時的恐慌、忐忑、委屈、無助……種種情緒一擁而上,他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
“冬墨,我好害怕……”他語無倫次地哭訴着,“我、我剛才真的快吓死了,還以為自己一輩子困在噩夢裏出不去了……”
祁硯哭了,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害怕得落淚。目睹少年害怕地哭泣着,司冬墨沒有半分嘲笑之意,眼裏滿是自責:“是我不好,沒有及時反應過來。蘭老板叫我進屋的時候,我看到你坐在地上發呆,還很傻地在屋子裏尋了半天,卻沒發現那個烏煙瘴氣的家夥就藏在你的背上。後來看到你不停顫抖,還吐出血來的時候,我才發覺那邪物的下落。”
他愧疚地看着祁硯,“要是我早點發現就好了,免得你受罪……”
祁硯虛弱地靠在他的肩上。他堅定地搖了搖頭,“你能過來,我已經很幸運了。”他嗅聞到男人身上有股自然的、淡淡的體香,只覺分外溫暖,令人安心。
說話間,屋子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噼裏啪啦的響動。祁硯條件反射地昂起腦袋去看,司冬墨立刻輕輕摁住了他:“你不要動。”他仔細地辨聽着屋外的動靜,悄聲道:“應該是蘭老板,他正在外面逮那東西。”
祁硯疑惑道:“蘭老板?”
“嗯。”司冬墨點頭,“他都跟我說了。在和你進屋的時候,他便覺得屋子裏面有點不同尋常,又陰又冷。他怕打草驚蛇,便裝作無事發生一樣地走出屋子,過來拿工具并找我們幫忙。他說我體格好、陽氣足,叫我進來幫你,順便把搗亂的邪物趕出去,他正好埋伏在外面,負責捉它。”
祁硯聽到屋外越來越大的響動聲,似乎有人正在拳腳.交加地混戰着,還有不同男人發出的喊聲:“別跑!”“抓住它!”大概折騰了一刻鐘,外面終于安靜下來,接着就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屋門被打開了,蘭老板氣喘籲籲地站在外面,他的身後跟着兩個同樣衣衫不整、喘着粗氣的小夥計。
看到屋裏兩個人睜大的眼睛,他直截了當地說出了結果:
“跑了。”
司冬墨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接着問道:“那,你知道……那東西究竟是何物?”
蘭老板悠悠地嘆了口氣。他從袖口裏掏出了一個小瓶子,放到兩個夥計手裏。兩人各自把鼻子湊上去猛吸了一口,藥性讓他們立刻全身哆嗦起來,面色由紅轉白,虛弱疲累的臉色逐漸好轉,眼神清醒了過來。
“不是任何一種鬼怪,而是一只異獸。”蘭老板慢慢坐在桌邊,用指尖揉捏着自己的太陽穴,“是詭夢煙。”
“詭夢煙……”祁硯輕輕地重複這個名字,“那是什麽樣的異獸?”
“它渾身由煙霧構成,沒有實心的身體,自然也不可能被刀槍棍棒所傷到。”蘭老板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猛地灌了幾口,滾燙的茶水灌入喉中令他不由得輕喘了幾下。“用普通的方法沒可能捉得到它。剛才跟我出去的兩個夥計也受了它的陰毒影響,看到了驚悚的幻境。”
祁硯有些吃驚:“沒有實體?”回想起之前自己身後一片莫名的冰涼陰冷,回過頭卻什麽也看不見,他感到有些難以置信。這樣虛無缥缈的東西,也算是異獸嗎?
蘭老板沉聲道:“從食客和鼓風獸的症狀以及祁硯方才陷入噩夢的遭遇來看,那東西正是詭夢煙無疑。這種異獸性子陰冷,無色無味無實體,極難捕捉,攻擊性很強,毒性也很強。被它靠近過的食物和藥草也會染上其身上的陰氣,将之傳給食用者。”
有個夥計忍不住問:“老板,這個詭夢煙究竟是野生的,還是有人故意放到咱們食肆裏來搗亂的?”
“詭夢煙屬于珍稀異獸,尋常百姓很難見到。它一般出現在人煙稀少的村鎮裏,依靠吸食活人的生命為生,但對于人氣過于密集的地方又十分懼怕。咱們落霞鎮這樣車水馬龍的繁華城鎮反而不利于它的生存。所以,必定是有人故意驅使它過來的。”
夥計不解道:“蘭老板,這我就不懂了——這家夥既然喜歡人氣,為何反倒不常出現在人多的城鎮裏?”
蘭老板解釋道:“這詭夢煙以人的生命為食,但它無法一口氣吞掉一整個人的生命,因此喜歡找尋生命不強的生靈下手。同時,它也對生命力旺盛的生靈非常忌憚,活物過于密集的地方反倒讓它吃不消。”
又補充道:“說起來,詭夢煙是很詭異的異獸。它能夠存活很久,而且進食的時候悄無聲息,極難發覺。它往往附在被害者的身體上,讓人接連不斷地做噩夢,陷入到幻覺的困境之中,而一般人意識不到自己中了詭夢煙的招數,變得慌亂、迷離或絕望。詭夢煙無聲無息地就能擊潰人的心智,使人更加體虛病弱。
在生長的過程中,詭夢煙不斷地吞食人的生命,将被吞食者遭受噩夢的怨念、恐懼和驚慌等情緒也一并融入體內,成為了它身體的一部分。所以,詭夢煙又被稱為‘怨靈獸’。”
祁硯虛虛地呼了一口氣:“剛才它抓住我的那一下……我都懷疑自己快要被吸幹了。”的确,剛才被詭夢煙附身之後,他從肺腑到外皮都感到極度的寒冷,伴随着內心莫名湧來的恐懼與絕望。想來不是他心理太脆弱,而是受了詭夢煙的負面影響的緣故。
方才詭夢煙附在他的身上,将他困在幻覺和夢境的無限循環之中。如果不是他意識到自己被困在虛無的世界中,下狠心咬傷舌尖、強迫自己清醒,再加上司冬墨的及時相助,可能現在真的被那逃不出的夢境逼得精神失常。
蘭老板敘述道:“我的一位友人是靈獸藥師,他告訴我,詭夢煙尤其喜歡人煙稀少的偏遠村莊,那裏的山民生活勞累單調,體質病弱,而且對詭夢煙的幻術一無所知。
詭夢煙悄悄潛入村裏後,就一戶人家一戶人家地吸食,從壯年人開始,再到小孩和老人,附在他們身上、讓他們噩夢不斷、陷入混沌的幻覺之中,不到大半年就能把一個小村莊裏的人命全部吸幹。強大到一定程度的詭夢煙更是保留着一種詭異的習性……
我的友人為了采集藥材,曾走到大山的深處。到了下午,他原本打算在林子裏露營,卻發覺山腰上有一個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村,他就想着到那裏去借宿一晚。
然而,剛一進村,他就覺得村裏的氛圍非常怪異。山村中家家戶戶都有人,各自在做自己的事,種菜、養雞、放牛、聊天,看似熱熱鬧鬧,卻都有種無人在內的清冷感,陰氣森森。
友人仔細分辨才發現——這一整個小村莊裏的‘人’背後都黏着煙霧般的影子,他們忙忙碌碌,走路說話,身上卻沒有半點活人之氣!他們其實早就死了,人命早已被吸幹,只有肉.體被詭夢煙附在身上,繼續在村莊裏按部就班地‘生活’。”
聽了這話,祁硯頓覺脖子後一涼,身上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他感到無比後怕,這詭夢煙能夠吸空人的生命,而且行動起來悄無聲息、毫無防備,确實是危險的異獸。
蘭老板輕輕擰着眉,神色有些憂郁:“如你們所見,詭夢煙兇險異常,對人族的敵意很大。它被紅葉郡官府列為禁售品,就連獸館也不得捕捉出售。”
司冬墨忍不住問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來對付這種東西麽?就算不能殺死它,能夠把它捉起來或者趕走也好。它留在食肆周圍,實在是太過危險。”
蘭老板道:“我的友人給我留下過一本有關于珍奇異獸的小書,裏面有提及對付詭夢煙的辦法。這東西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害怕花無草。明天我們就去獸館裏買兩只來,放在食肆裏鎮場。”
“老板,為何要去獸館買啊?不應該去藥鋪麽?”
“啊……花無草是異獸的名稱,不是草藥。”蘭老板咳嗽着站起身,“至于今晚,它已經失手過一次,暫時不會再來。食肆明日打烊一天,重新整理所有食材,把被詭夢煙的陰寒之毒污染到的飯菜全部扔掉。”
“明白了!”
然而,事情注定沒有這麽簡單。
次日,夥計們在食肆的後院裏整理着食材,祁硯則在屋裏照顧被詭夢煙毒傷的鼓風獸。這小家夥在吃掉了蘭老板的藥丸之後再度振作了起來,把自己鼓成了一個皮球。
蘭老板從獸館回來,他給大夥兒帶來了一個壞消息:獸館裏并不算稀有的異獸花無草,在兩天前全部售罄。
沒有花無草了。
聽到消息的人們心情異常複雜。這事情是巧合嗎?很難得說。既然蘭老板知曉詭夢煙的克星是花無草,那麽事情的幕後主使者很有可能也知道這一點,提前把獸館裏的花無草全部購買一空。
“那……這可怎麽辦?我們食肆難道只有坐以待斃了嗎?”
食肆裏的大家面面相觑。一陣令人陰郁的沉默。蘭老板理了理衣衫,轉身往屋裏走:“我……我再去翻翻書,說不定還有別的辦法。”
不過,祁硯看他的模樣,“別的辦法”約等于沒有辦法。詭夢煙是兇險之物,能夠找到一種應對策略都已經是萬幸,而且,幕後指使它搞破壞的家夥既然能把鎮上的花無草全部買空,那肯定是把他們的其它退路也都堵死了。
就在大家一籌莫展之際,在食肆前院突然傳來了一陣砰砰的拍門聲。
一個夥計聞聲向着外面跑去,邊跑邊喊:“哪位呀——今天食肆不做生意!”
卻聽見了一個粗聲粗氣的低厚男聲:“開門,紅葉郡官府!”
“官府?”司冬墨疑惑地轉過臉,“難道是蘇大人過來了?”
祁硯聽覺敏銳,他立刻說道:“不,不對——不是蘇大人,那個聲音是秦爺!”
“什麽?!”
說話間,前堂傳來一陣喧鬧。密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似乎有大批人馬正在向着後院裏靠近。
“秦爺,秦爺,您這是要做什麽……”
跑去前堂的夥計拼命地賠着笑臉,想要拖延住秦爺強闖進屋的步伐,“刑部的蘇督官昨天來調查過了,他說本案存有許多疑點,還需要進一步的……”
“蘇,督,官?”
腰大膀圓的高官一字一語地重複着那個名字。他停下了前進的腳步,慢慢地斜眼看向那個年輕夥計,目光中帶着深深的寒意。
“哼……草民,你究竟知不知道,紅葉郡姓什麽?”
夥計被他陰寒的目光鎮住,頓時呆愣在原地,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就聽秦爺一字一頓地說道:“本官告訴你,紅葉郡——姓秦!在落霞鎮的地盤上,本郡令的話就是天理!”
他大步走到食肆的後院裏,當着在場衆多夥計和官員的面,朗聲道:“店家十四食肆,觸犯大朱律法,在售賣的食物中做下手腳、毒害無辜百姓,導致多人中毒發病!此案性質惡劣,罪無可赦!”
說罷,他向着站在人群中的蘭老板一指,振振有詞,聲如洪鐘:“老板蘭十四,心狠手辣,投毒害人,且事發之後私下找尋刑部官員、對其賄賂,欲借此為罪行開脫,故而罪加一等!本官親自前來督辦此案,正為平定民心,還百姓一個公道!”
在衆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之中,秦爺猥.瑣地打量了站立在前的蘭老板一眼,伸出舌舔了舔油膩的嘴唇,陰恻恻地笑道:“來人,把這個心狠手辣的黑心店主給本官拿下!将他速速押入紅葉郡大牢,聽候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