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魔血

“後背?”司冬墨明顯愣住了,他氣息有點紊亂地:“魔人的背部……我沒有親眼看見過。”他一邊說着, 身軀輕微地震顫起來, 這顫動自兩人相連的指尖處傳遞到祁硯的周身, 令祁硯也不禁微微抖動,心下萬分緊張。

“墨兄, 事到如今, 你恐怕已經猜到了。”蘭老板緩緩擡起眼,他平日裏靈動迷人的眼眸此時如同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塵埃,只見得一片死寂。

“我,我猜不到……”冬墨坑坑巴巴地說着,身子卻在惶恐地後退, 他突然把臉轉向了祁硯,目光中頭一次露出了膽怯的神色。

祁硯的心忽地一疼,他立刻摟住了冬墨的肩膀, 就像每一次自己恐懼時男人摟住他那樣。

“冬墨……”祁硯緊緊貼着他的體溫,呢喃道,“你不要怕, 無論怎樣, 我會和你在一起。”

冬墨垂下了眼眸。他語氣苦澀:“祁硯……如果事實真的是我想的那般, 可能就連你也……”

會以看待惡魔的眼神看待我麽……

祁硯打斷他, 堅決地搖頭道:“出身并不能意味着什麽。無論你是何出身, 你就是你。你和其他所有人都是絕對不同的。”

他轉而問蘭老板:“不過, 我還是不明白。那次在幫趙師傅抓投毒者的時候, 我親眼看過魔人的外形, 魔雖然和人長得很相似,但他的額前是有印的,臉頰上也有特殊的紋路。可你看,冬墨的臉上一幹二淨,并沒有這些。況且,倘若冬墨真的是……魔,他的故鄉應是北界魔國,又怎會和你的友人一樣,都是朱國紅葉郡的匠人村呢?蘭老板的說辭未免前後矛盾了……”

“我所說的一切也不過是推測。但有一點我能确定——從阿進帶你們踏入十四食肆的那一刻起,我就能猜得八.九不離十了——墨兄是魔,或者說,他至少肯定擁有着魔族的血脈。”

看着面前顫抖着的兩人,蘭老板并未就此打住,他繼續道:“墨兄的臉上沒有魔印,但背上的黑紋确确實實正是魔印,也就是魔族與生俱來的獨有标記。”他伸出修長的手指,在空中比劃着複雜的黑紋式樣。

“魔人将自身修煉的魔氣儲存在魔印當中,其身上的魔印愈是繁複,力量則愈是強大,強悍的魔族甚至能憑一己之力制服兇獸。

在食肆投毒案的庭審中,你我親眼所見,墨兄徒手捉住了被稱為‘死亡煙霧’的詭夢煙,作為證據呈上了公堂。然而,詭夢煙是魔國特産的兇獸,能夠壓制它的除了花無草之外,就只有魔族的本源之力了。”

是的,哪怕再不願承認,祁硯也無法在感性的支配下忽略蘭老板所指出的事實。

詭夢煙作為魔域兇獸,對所有人都産生過惡劣的幻覺影響,但冬墨卻能逃過一劫,甚至徒手将之抓獲。

在遭遇沖山豬的時候,冬墨情急之下更是爆發出了無窮的神力,飛起一拳把龐然大物打飛了出去,全然超過了普通人族的力量範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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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的見聞都早已在暗示着這個事實,只不過祁硯不願往那方面去想罷了。況且,就算以上的見聞都是祁硯的錯覺,那麽黑紋呢?那游蛇般詭異的紋身至今仍然牢牢攀附在冬墨的背上,是其無法抹殺的血脈的證明。

祁硯難過地捂住了前額。他從指縫的陰影裏瞥見冬墨低垂着頭,面色慘白,神色比自己還要痛苦萬分。也難怪,在此之前,他和冬墨兩人曾無數次地幻想過他的身世,提出了很多種猜測。

他有想過冬墨的家人是靈獸,是殺手,甚至是被迫扔下孩子的逃犯。

但事實上,冬墨是魔。

無論冬墨自身立場如何,魔族是朱國戰亂的始作俑者,是黑羽軍的死敵,也是赭鵲一族曾經的敵人。

冬墨是魔,這是他最不願想象的一種結果。

目睹兩人頹喪的神色,蘭老板淡淡道:“你們大概心存疑惑,為何我能肯定墨兄的魔族身世。其實,正如你們所想,我本人也是黑羽麾下的一員。

我并非落霞鎮本地人,我的故鄉在紅葉郡邊緣的天.衣鎮。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場戰亂裏,我的家鄉被魔人摧毀,我家族的兩百來口人都在赫親王的號召下加入了‘黑羽’。族中的血親有大半死在魔族大軍的撻伐下,包括我那從未謀面就戰死沙場的父親。

在我兩三歲、還不完全會走路的時候,我的母親和兄長就帶着我跟随着黑羽軍東奔西跑,我記得每一張魔人的臉,嗅得出每一個魔人的氣息……無論過去多久,我閉上眼也能将魔認出來。”他輕輕笑了兩聲,笑聲蒼涼,令人汗毛倒豎。

“哈……于我而言,魔的氣息,是血海深仇的血腥氣兒……這氣息是刻在骨子裏的,哪怕用盡一生也難以忘卻。”

蘭老板自顧自地擡起手,扯開了頭上紮着的藍色發帶。在先前忙于救人的混亂當中,他梳好的頭發幾乎被拆散下來,亂七八糟地垂在了肩頭。他靈巧地轉動手指,把那發帶在自己腕上繞了幾繞,随後五指分開,慢慢梳理着那一頭黑發。

美人梳頭本是難得的秀美畫面,但不知怎的,配上他飄忽陰恻的笑聲,他在昏黃的燈光下梳着一頭長發的模樣看起來幽怨而驚悚,讓祁硯心中陣陣生寒。

似乎是陷入了對過往的回憶,蘭老板慵懶地用手理着長發,一邊神色恍惚地喃喃自語道:“後來,我的最後兩個親人也死在戰亂當中,黑羽軍中有好心人收養了我,将我帶到偏遠的山村裏,隐姓埋名地撫養長大。

不過,這樣平和的小日子并沒有維持多久……四年前,官府派軍闖入深山當中,以‘剿匪’的名義清剿黑羽的遺留勢力。我僥幸逃了出來,靠着在山裏采藥攢下的一點本錢來到了落霞鎮,開了一家小飯館。你們大約也聽見了,我本名不是蘭十四,而是蘭則清。來到鎮上之後,為了隐瞞身份,我就改了個名字,叫蘭十四。”

“而至于這間食肆……”蘭老板半仰着白皙的脖頸,環視着休息屋的四周,“你們一直很奇怪,為何食肆此前生意清冷,裝潢簡陋,而我卻不怎在乎?我在落霞鎮開這間食肆,除了賺些錢財用以維持生計之外,這裏還是我和黑羽聯絡的重要據點。落霞鎮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是打探消息的絕佳去處。”

“而一間飯館的老板,是你與衆多人接觸卻不會被輕易懷疑的絕佳身份。”祁硯難以置信地聽着這一切,“蘭老板,你……”

看到對方灰暗的臉色,祁硯張了張口,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他的內髒肺腑裏好像被灌了鉛,沉甸甸地擠壓着他的胸腔和骨骼,叫他喘不過氣。

蘭老板是黑羽,冬墨是魔裔,十四食肆是黑羽的據點,赭鵲一族是黑羽的象征……一口氣聽到這麽多的事情,其中大多都完全颠覆了祁硯此前的認知,讓他難受得喘息不暢,好想哭出聲來。

“只有一點我不明白,蘭老板,你在發覺冬墨是魔的情況下卻依然願意接納我們,在食肆與你合夥做菜賺錢……這是何打算?”

“打算?其實很好想見。”蘭老板攏了攏頭發,“祁硯,你和墨兄是不一樣的。你還記得我們最初見面時候的光景麽?阿進興沖沖地向我介紹他帶來的新客人,可我前來一看,食肆的‘新客人’竟然是一個身形高大健壯的魔族後裔,頭頂上還站着一只小赭鵲……”

他苦笑了一下,“當時我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裏的确震驚不已。我無法猜透這個陌生的魔裔究竟為何會來到食肆,只能小心提防。

祁硯,我曾主動邀請你留下來,希望能借機讓你從墨兄身邊離開,以此保護你。但你婉拒了我的邀請。我便改變了主意,請你和墨兄一同留在食肆。”

他轉向冬墨,“墨兄,如今也無甚好遮掩,我直說吧——那時候介于你魔裔的血統,我不但不信任你,反而對你心存警戒。讓你和祁硯一起留在食肆,除了合夥賺錢之外,最主要的就是想要監視你,同時保護黑羽的聖獸,赭鵲。”

直白地挑破了事實,蘭老板的話語如同刺破黑紗的最後一柄利劍,紮中在場每一個人的心口。他終是難以承受他們二人投來的痛苦的目光,轉而閉上了眼。

“如何?墨兄,現今,知曉真相的你是否比迷茫未知的你更痛苦?有時,一無所知的人……才是最幸福的。”他有些殘忍地自嘲着,“當你一無所知的時候,痛苦的只有我一人;但現在,痛苦難過的變成了我們三個人。”

“蘭老板,你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世,卻幾次當着我的面主動提及黑紋一事,是在試探我吧?”冬墨苦澀地說道,“将我留在食肆,就是為了刺探我、監視我……一直在揣度、考量着,遲遲不敢把身世之事告知我。”

蘭老板口唇開合,平淡地吐出字句:“嗯。正是如此。我把你留在食肆,始終在默默地觀察你。我還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過一只魔。”

他慢慢轉過眼,時至今日,他依然在觀察着司冬墨。

“每當我看着你的時候,我都在想,‘啊,這就是魔麽,真的是魔麽……?我記憶中的魔族都是殺人狂,是劊子手,他們兇狠殘暴,幾乎屠戮了我的整個家族,可為何食肆裏的這只魔卻如此溫順老實,還對小赭鵲這般友善地笑?”他緩慢地轉動着眼珠,每一個眼神都像刀刃在剖着面前的男人,“‘他是裝的麽?’……”

“祁硯呀,你能否像我一樣,能體會這種感覺——試想,一只魔就站在你的身邊,他毫無防備地背對着你,對你心中的仇恨也一無所知……在這個時候,只要一小瓶毒.藥,你就能不聲不響地送他歸西。”

祁硯久久地注視着蘭則清的雙眸。這個男子真是太可怕了——為了監視冬墨、保護自己,蘭老板竟然将深深的刻骨仇恨隐忍下來,和自己的死敵相安無事地在一起呆了整整三個月,竟然未有透出一星半點的破綻!

滿目絕望之際,祁硯忽然震顫了一下。他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追問:“但是你沒有這麽做,對嗎?我們在食肆裏呆了這麽久,你沒有真的傷害他。”

蘭老板哼了一聲,似乎在輕笑:“嗯哼,我曾打算這麽做的……每晚剛一合上眼,我就能看到許許多多個死去的親人,他們在慫恿我殺了這只魔,我也向他們承諾過了……但白日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他是那麽的呵護你,寵愛你,你們好好地在一起,我又忍不住食言了……我突然想起來,他似乎并不完全是一只魔。”

“這是何意?”

“你提到過的,關于墨兄的故鄉和血脈的謎題……我查閱了紅葉郡的地方志,發現人族和魔族其實并非始終是對立的。朱國與魔國自古毗鄰,但在大戰之前,兩國也曾有過和平時期,甚至有一些商貿往來或人口流動。人魔混血不是稀罕事,至今在國境邊界上,還殘留有人魔共同居住過的小村莊的遺跡。

因此,對于墨兄的身份,我更傾向于他是人族和魔族的混血後裔,因而雖然繼承了魔血的印記,卻并未完全繼承其兇殘暴戾的本性,從外觀上看也更加近似于‘人’。”

“近似于人”,這個說辭令祁硯感到恐慌。他拼命地搖頭,“才不是這樣,冬墨一直都是人!他、他只不過有了魔族的血脈而已,他才不是我們的敵人!”

“祁硯,我沒有說他是我們的敵人。”

蘭老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人有善惡之分,魔也有好壞之別。我看到魔,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經的那些仇恨……從私情上說,我曾經很難接納墨兄作為我的友人。不過……”

他忽而淡淡地笑了,“這麽長時日的觀察下來,理智告訴我,墨兄雖然是魔,但他并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相反,他還是一個很好的人。我花了整整四個月來說服自己擺脫過往思維之禁锢,學會中立而平和地看待一個人。但,正是墨兄一直以來所表現出的善良的美德,讓我更加堅信了這一點。”

祁硯定定地望向蘭老板。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刻,看到蘭則清死寂的眼眸中慢慢浮出了一絲溫情的光亮,祁硯猛地撲到了冬墨的身後,摟緊他的脖子,大哭了出來。

“冬墨他一直都是很好的人!”祁硯抽泣着,盡情地哭喊出聲,“蘭老板,就算他是魔,他一直都對我很好很好……你知道嗎?冬墨對其他人也從來都是真心實意,他無怨無悔地照顧養母、弟弟,幫助鄰裏鄉親,保護食肆的夥伴們……他對任何人都從不虧欠,他值得大家夥兒喜歡他……”

冬墨反手抱住祁硯,他垂下頭,埋到少年的頸窩裏。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自然體香,這熟悉的感覺令他不由得更加摟緊了一點。

“祁硯,謝謝。”謝謝你能為我說話……

聽到少年斷斷續續的抽噎聲,後面半句他未能說得出口。

委屈的情緒令少年失聲大哭。他想要告訴全世界,冬墨是很好的人,不但對他照顧有加,還毫無私心地幫助過很多人。“魔”的血統于他而言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污點,但既然冬墨是魔,他也要接納這一只好魔。

冬墨緊緊地擁着他。他擡頭望着牆上昏暗的燈光,淚水被他努力地含在眼眶裏,搖曳的燈影在朦胧的視野裏折射成了一片模糊的光亮。

蘭老板即刻站起身,走到祁硯的身後輕輕拍着他的背,給他順着氣。

“祁硯,墨兄,是我錯了。”他凝視着冬墨的雙眼,“原諒我的狹隘和私心,我曾經僅僅因為你的魔裔血統,就差點想要傷害你們。所幸我後來終于想明白了,倘若我堅持依據出身和血統來将人劃歸為類,此行和我一直以來抗争的敵人們又有何區別?

我身為黑羽的一員,發自內心地憎恨着魔軍和衙門不分青紅皂白地捕殺平民的行徑,又怎能變得和他們一樣不講道理呢?哪怕魔人十之八.九是殘暴的殺戮者,我也不能憑此草草斷定,墨兄就是和他們一般品性的惡魔。”

“謝謝你,蘭老板。”

男人繼而對蘭老板說:“蘭老板,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也感激你曾經願意将我留在食肆,還把我身世的秘密告知于我。你對于萍水相逢、而有着相對立場的我能有如此胸襟,令我十分欽佩。”

“我或許有魔的血脈,但我不是亂殺無辜的惡魔。我的願望也很簡單,就是想保護好我的小靈獸,和家人朋友呆在一起好好地過日子。”冬墨認真說道,“很榮幸,能來到十四食肆。”

冬墨溫柔地把祁硯抱進懷裏,揉了揉他的頭發。感受着少年逐漸停止了激動的抽噎,冬墨讓他蜷縮在自己的膝上,像貓咪一樣安心地伏在他厚實的胸膛前。

蘭老板看着緊密相擁着低語的兩人,一直以來灰暗無光的臉龐上終是明朗起來,綻放出發自內心的溫柔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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