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萬事且浮休

第013章 萬事且浮休

信上寫道:

“師姐,

“天時不宜,胡明深父子不急殺之。謝仲初早得消息,欲召集百多人設伏于蒼石。謝以弱相挾,與師姐所言不過恫疑虛喝,縱師姐不至,他亦投鼠忌器,不敢如何施為。

“陸向澤身纏要務,難以抽身,我已向他去信,請他前來相助。萬請等候,再行進退。

“征鴻過盡,相別已久,阿勉不日抵京,求見師姐一面。我勸之無用,望師姐早日回信。”

落筆匆匆,字跡飄逸灑脫,未寫姓名。

紙上有折痕數道。

·

“咳咳——”

晚秋一場大雨,朔風摧殘,京城小院中,花木一夜落敗,唯餘滿地蒼涼。

是日,宋回涯的回信與死訊一同送至。許是火冷夜寒,魏淩生在書房枯坐半宿,待燈盡天明,便高燒不退,神志昏沉,數日不見轉醒。

仆從靜默坐于床前,端來熱水,小心擦拭他額頭冷汗,輕聲喚道:“主子,主子?”

塘中荷葉枯殘,這兩日又有綿綿細雨。

魏淩生困于半夢半醒之際,在水珠滴落的潇潇秋聲裏,忽然憶起許多陳年舊事。

離開不留山時,宋回涯背着長劍,與他笑着叮囑道:“往後你行走江湖,不要對旁人說,我是你師姐。”

之後風流雲散,人音兩疏。再見時,她一身粗淺布衣,也是這樣笑道:“師弟需要,師姐總是在的。”

“八百裏雪山,我也走出來了。只要我宋回涯在,就沒人能殺得了我師弟。”

“……”

一聲驚雷滾落,照亮巍峨城牆下累累遺骨。磅礴驟雨如萬壑松濤,人聲盡碎。宋回涯蒼白手指将劍推進他懷裏。

“師弟,天高路遠,今後你得學會自己走。師姐累了,要休息一會兒。師姐打小不記路,你記得每年代我上山,去給師父師伯上柱香。走吧。”

魏淩生忽然醒了,喉頭一陣腥甜,彎腰嘔出一口鮮血。

“主子!”仆從痛哭出聲,輕拍他的脊背。

魏淩生徹底醒了。視線望向窗邊桌案,右手撐在床沿,顫抖不止。不過短短幾日,已是形銷骨立,見者生哀。

他抽回視線,慘淡笑了出來,看着面前仆從,氣息微弱道:“師姐死了。”

仆從擡手抹淚,胡亂安慰:“不會的。宋大俠吉人天相,多少風浪都安穩闖過,哪有那麽容易死。”

“不算安穩。也是幾次死裏逃生。”魏淩生目光游離,輕飄飄地落在遠處,自顧着輕聲道,“她若真要我去相救,我還要踯躅兩分,夏啓,我是不是太過薄情寡義?”

仆從哽咽不成聲道:“主子……”

“可她怎麽會死了呢?”魏淩生不解顫聲道,“她怎麽會真的死了嗎?她從來都是有辦法的。”

魏淩生此刻才驚醒過來,宋回涯,也是個只有一條命的人。

門外小童端來藥碗,仆從張了張嘴,只能寡淡地勸道:“主子,您先喝藥吧。”

魏淩生靠在床頭,似未聽見,眸光落在床架的雕紋上,嘴唇無聲張合,不知在默念什麽,忽又開始凄涼苦笑,渾渾噩噩。直到彎下腰,咳得要背過氣去。

仆從吓得魂飛魄散,手中湯藥晃動着飛濺在地。

門外一陣騷動,護衛腳步紛亂地圍聚而來,大聲呼喝,又不敢随意動手,只能擡刀橫擋,連連後退。

“站住!”

“退下!”

“公子請出去!”

來人一身黑衣,頭戴假面,面飾上只留眼睛處的孔眼。右手舉着塊石碑,氣勢洶洶地從前院殺來。

他大步逼近至魏淩生屋前,将手中墓碑抛落在地。

巨石砸在泥地上,引得地面微微震動。

青年以臂膀撞開衆人,脾氣暴烈上前,一腳踹開木門。

緊閉數日的門窗驟然打開,冷風兇猛倒灌。屋內濃重的藥味跟着飄散出來,聞得青年皺了皺眉。

仆從慌忙起身,擋在魏淩生身前。

青年朝裏一看,嗤笑道:“這不是醒了嗎?聽他們說的,我還以為你已經病死在床上了。”

仆從聽得惱怒,正要解釋,被魏淩生揮手打斷。

青年冷笑,話更說得狠絕:“你憑什麽給我師姐立碑?不如把這晦氣留着,早給自己打個棺材。你死了,她都不可能死!”

魏淩生平淡道:“九泉之後的事情,我自己都不關心,就更不勞師弟憂慮了。”

青年喉結滾動,仍是尖刻針對道:“魏淩生,你可別真死了啊。你若在此時死了,那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要咒罵着與你陪葬了。”

魏淩生半倚在床,笑意溫和,唇角一抹未擦幹淨的血痕,倒給他添了幾分氣色,顯得精神許多,還同平日一般,操持着種令人厭惡的從容。

“多謝師弟關心,我好得很。這盤好棋方開了個頭。我還等着師弟入局,助我落子。”

青年肩膀輕聳又落下,似是怨憎,難以抑制地道:“也是,人是你害死的。若不是你指引師姐去殺胡明深,她怎會一意孤行。你這宏圖霸業之後,還能塞得下幾分真心?所以,莫裝出個什麽傷懷的模樣,眼下這裏,可沒人能欣賞你的好戲。”

邊上仆從看不過去,插嘴說道:“公子今日來,若只是為了氣我主子,還是另挑個時日吧。我家主子大病初愈,該休息了。”

“不必你來送客!”男子怒而轉身,未曾踏進房門半步,離去前又回頭抛下一句,“你不如一輩子茍縮在你的高閣裏,做你百歲千秋的美夢吧!只是別再帶上我師姐!”

待大門合緊,光線暗去,魏淩生身上複又退去那些神采,眼神死氣沉沉。

仆從給他遞藥,他接過後大口喝盡。嶙峋指節握在瓷碗上,尤為刺目。

仆從伸手準備去接,魏淩生像是遲鈍的,終于回味過來那個笑話:“我哪來的百歲千秋啊?”

他将碗摔到地上,左手高懸,靜靜看着,唇角上揚,有種隐晦而殘酷的癫狂:“不過死前,也要拉上那群蝗鼠奸邪,一同埋葬吧。”

仆從拿了掃帚,埋頭清掃地上的碎片。不時偏過視線,紅着眼睛看向魏淩生。見他不再發呆,而是擡手指向桌案,趕忙過去将桌上一封壓着的書信給他取來。

魏淩生展開書信,上面字字句句清晰寫道:

“師弟,我生來粗淺鄙陋,不像你飽讀詩書,我只明白一個道理:逆行風雪當折腰,執劍沖殺當挺身。

“我能卑躬屈身,庇寒士于凋摧之下。

“也有一身傲骨,可頂立于天地之間。

“師弟,我跪得下,站得起。不需你來救。”

“主子……”

仆從緩緩蹲下身,思慮再三,擔憂地問,“您沒事吧?陸将軍尚未來信,也許事有轉圜呢?”

魏淩生捏着信紙,一瞬不瞬地看,眼神空落落的,唇角肌肉抽動了下,低聲讷讷道:“我好得很。”

·

日已西沉。

宋回涯的目光游離在渺遠餘晖之間,悠遠遐思。

小乞丐在一旁揭開鍋蓋,叫道:“大俠,水開了。”

她不顧蒸汽滾燙,舀出一碗熱水,打濕洗淨的麻布,先遞給宋回涯。

宋回涯沒接,她便自覺收了回來,擦洗臉上的傷口,龇牙咧嘴地一陣抽氣。

宋回涯問:“你想以後我怎麽叫你?”

小乞丐乖巧說:“什麽都可以!”

“我給你起個名字吧。”宋回涯屈身,用手指在地上一筆一劃,緩緩寫下兩個字,“知怯。”

“知怯?”小丫頭放下濕布跑過來,歪着腦袋念了兩遍,将那二字牢牢記在心裏,仰頭問,“什麽意思啊?”

宋回涯拍拍手上灰塵,耐心解釋道:“意思是讓你做事不要太莽撞。惜命些,可以長命百歲。”

“那還不如直接叫百歲呢!”小丫頭笑嘻嘻道,“我不過我更喜歡家財萬貫,叫萬貫也可以!”

宋回涯失笑搖頭,提着她的衣領起身,說:“不好聽。不過你竟然知道什麽叫家財萬貫。真是不容易。”

“這有什麽?我還知道金碧輝煌、雕梁玉棟、榮華富貴!”小丫頭搖頭晃腦地賣弄,末了又問,“對了師父,那我姓什麽呀?”

宋回涯當沒察覺她的稱呼,面色如常道:“随便挑個你喜歡的。”

“我跟着師父您姓呗。”小雀兒說着停頓了一下,用餘光忐忑瞄着她,再次試探道,“師父?”

宋回涯說:“我姓宋。”

宋知怯喜出望外地跳了起來。

“您也姓宋啊,江湖人那麽多人都姓宋?”她虛僞地驚嘆了聲,撿了跟細枝條抓在手上,“唰唰”一頓亂舞,沖上前去,開懷笑道,“好!以後,我就叫宋知怯了!”

她在空地上一通亂跑,累了又轉回來,鬼靈精地問:“師父,還沒問過您,您叫什麽?”

宋回涯倒出水,澆滅火堆,簡短道:“你叫我師父就可以。”

宋知怯纏着她追問:“那旁人若是問起我師父是誰,我該怎麽答呢?”

宋回涯拿起劍往山下走去,搪塞道:“就說我是你宋知怯的師父。”

宋知怯邁着腿小跑跟上,嘴裏靜不了片刻,非要拉着宋回涯閑扯:“啊?可他們又不在乎我是誰,說了等是沒說啊!”

宋回涯拍拍她的頭:“所以你往後出息些。師父就仰仗你的名號了。”

宋知怯嘿嘿笑道:“好勒,那我一定好好習武!成為當代大俠!”

山道上行人隐沒于樹影,只有聲音還在風中盤旋回蕩。

“師父?”

“師父!!”

“閉嘴。”

“诶!知道了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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