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萬事且浮休
第014章 萬事且浮休
經過山下一段路時,宋回涯停了下來,按着徒弟的肩膀,讓她跪下朝着北面磕三個頭。
宋知怯不解其意,還是順從做了。
她對磕頭這件事情頗有心得。跪得端正,拜得流暢,很是莊重。只是一開口又暴露出本性中的不正經來,問:“師父,我在拜什麽?”
宋回涯只說:“要走了,再拜一拜這地方。無論如何也是你的故鄉。”
宋知怯“哦”了一聲,主動說:“那邊客棧裏有個夥計,以前總是喜歡打罵我。一有客來他便拿着棍子轟趕,我撿點東西吃,他也黑着臉要追出我三地裏。”
她晃動着手臂,步伐邁得極大,貼着土道邊緣的軌跡,像株随風擺動的蓬草,走得很散漫。
“不過嘛……”宋知怯長長拉着聲線,咧嘴笑道,“人還不算壞哩。以後我要是出息了,再回這破村莊來,他只要好聲好氣地叫我一聲宋大俠,我就不與他計較了!”
宋知怯開心得忘乎所以,沒一會兒便忘了這個話題,又拐到別的地方去。
宋回涯始終沒有說話。
臨近官道時,二人遇見了一個行屍走肉的婦人,對方身後背着個半大的孩子,腳步踉跄,走得歪歪扭扭。
她深深駝着背,頭快低到腰上去,因此與宋回涯臨得近了才看見她的身影,兩條腿像不會彎曲的木塊,一轉方向,直愣愣地朝邊上倒去。
宋回涯眼明手快扶了一把,觸手後發現背上孩子已經沒了聲息。這樣的冷天,皮肉已開始腐朽,想是死了好幾日。
宋知怯個子矮,更早看見那雙垂落在婦人身前的手。見宋回涯動作就想開口,張了張嘴,還是忍了下來。
她以為像師父這樣的好人,會對此流露出慈悲不忍,結果宋回涯依舊是沉默,眼神中也沒那種泛濫的憐憫。只是表情很淡,目光若有所思地追着對方背影,好似在看水中的月亮——某種遠得不可觸及的東西。
“前段時日出去逃難的人,如今陸續都回來了。”宋知怯觀察着師父的表情,稚嫩的聲音說着極為老成的話,“天底下,世道都一樣。出了門才發現,沒有我們這些人能去的地方。回來,還能做個餓死的良民。出去,只能做個餓死的流民了。”
宋回涯低低“嗯”了一聲。直到對方腳底拖出的那道臃腫影子漸薄遠去,才又恢複如常,同徒弟淺笑一下。
宋知怯這時候終于曉得問:“師父,我們要去哪裏啊?”
“與人有約。”宋回涯說,“若我生還,正月之前,斷雁城見。”
這是書上所寫。宋回涯想去看看,自己活下來後要去見的第一個人,會是個什麽樣的人。
“誰?”宋知怯踮起腳,只關心一件事,“他有錢嗎?”
“或許吧。”宋回涯模棱兩可地道,“我認識的人裏,該少有泛泛之輩。”
“有錢人吶?!”宋知怯兩眼陡然綻放出明亮光彩,開始幻想起未來的富貴日子,對着山道盡頭遙遙而望。
坐到牛車上,她還在不安分地比劃:“富貴人家是不是有特別麻煩的禮數?聽說他們吃飯都不用自己的手。”
她模拟着各種斟茶的動作,端到宋回涯面前,點着腦袋道:“師父請喝茶!”
被宋回涯點着額頭按了下去,才閉上眼睛笑眯眯地躺在幹稻草上,嘀咕着睡着了。
車輛的轍印應和着老牛的嘶聲,滾滾向前。舊夢被碾碎在揚起的黃塵中,随着兩側延綿後退的山線,留在了蕭條平靜的城鎮裏。
駿馬噴出長長的鼻息,車輛遠遠停在青石磚上。曙色熹微中,男人走下車廂。身旁仆從提着燈,小跑至前方為他照明。
上朝的官員已列在殿前等候,見他出現,神色各異,或親近寒暄,或生疏颔首。短暫騷動過後,複又一派風平浪靜。
早朝只草草議了幾句,不到半個時辰便提早結束。退朝之後,魏淩生與其餘幾名重臣一道前往書房。
年輕君王坐在寬敞桌案後,比朝堂上更拘謹兩分,先是擔憂了兩句魏淩生的病情,再正襟危坐,議起正事。
魏淩生主動出聲,為陸向澤請功。
上首青年以餘光打量下方臣子的臉色,見衆人皆低頭不言,按着座椅扶手,含混推說再議。
魏淩生不置可否,從袖中取出一份文書,兩手交予內侍,禀道:“臣還有奏議。請陛下鑒事。”
青年提心吊膽地打開奏折,果見上面寫着密密麻麻的一排人名,頓時看得兩眼發黑、呼吸困難。想起了魏淩生請病前留在他這裏的一沓奏疏,全被他推脫了下去。今日在廳內重提。
最後書房中,只剩魏淩生一人聲音。越說越是氣虛,需不時停下咳嗽兩聲,亦無人敢出聲打斷。
直到魏淩生從內侍手中端過水杯,邊上一直閉目養神的蒼鬓男子才睜開眼,狀似關切地問:“大夫的身體還吃得消嗎?莫要強撐才是。”
魏淩生語氣謙恭道:“多謝侍中關心,并無大礙。本是職責所在,豈敢耽誤。”
陛下眼神發虛,肩膀微垮,顯然心不在此,從頭到尾沒聽進幾句。與下方的蒼鬓官員對上視線後,更是如坐針氈,不着痕跡地調整了下姿勢,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
魏淩生自顧着說,待将幾十名官員都陳述了一遍,躬身行禮請裁。
幾位老臣站得腰酸腿軟,滿臉疲态,見他事畢,悄然松了口氣。
青年還是那番背得滾瓜爛熟的說辭,推說魏淩生所奏之事已交由刑部與大理寺審核,再議。
只是這次他說得極其沒有底氣,深谙魏淩生不能善罷甘休。不知他報複的手段留在何處。
謝仲初這些年能威霸武林,令群雄俯首,哪裏能少得了侍中的扶持與提攜?
他是不必非殺宋回涯不可的……有切骨之恨的也不在他。
青年瞥一眼蒼鬓男子,又看向魏淩生,手心一片虛汗。
豈料魏淩生并無怒色,如常揭過,平靜續道:“臣還有一事。”
衆人剛松弛下去的肩膀肌肉又再次緊繃起來,感覺足底一陣疼痛。年輕君主亦是喉頭發緊。
魏淩生道:“臣想為王禦史求情。”
聽到是自己能處理的事,年輕君王精神一震,身體前傾了些,笑着與他拉近距離:“哪位王禦史?大哥病重修養,什麽大事,還需驚動到您?”
魏淩生面不改色道:“監察禦史王孝添,前幾日不慎失手,無意誤殺恒州都督,許平。”
“你殺——”
年輕君王臉色猛然大變,脊背朝後靠去,按着桌面就要起身。最後生生忍了下來,臉色還在不斷青白變化,唇角緊抿,頂着虛汗在蒼鬓男子與魏淩生之間掃視。
蒼鬓男子轉過頭,尾音稍揚道:“哦?是闖進都督府,動刀将人殺死的那種無意嗎?”
魏淩生此時臉上才有了些表情,輕笑道:“侍中這話說得荒唐。王禦史是在街邊酒肆偶遇的許将軍。許将軍醉酒失言,與友人吹噓,當衆辱罵陛下,盛贊胡人勇猛,堪稱大逆不道。王禦史與其發生口角争執,好言勸谏,不料反惹惱将軍,許将軍抽刀欲要當街行兇,王禦史自然只能慌亂竄逃。一追一趕間,許将軍腳滑,不慎摔了一跤。手中刀刃刺入自己心肺,當場殒命。實乃意外。”
蒼鬓男子不住點頭,最後問:“那許将軍的屍身呢?”
魏淩生遺憾嘆息道:“王禦史自知罪責難逃,自縛雙手,投案認罪。許将軍的屍身暫存于府衙,可夜裏不知怎麽,衙門後院忽然起火,仵作尚未能及時驗屍,許将軍的屍體便被燒沒了。”
蒼鬓男子仰起頭,悵惘道:“許将軍上任不足兩年,不想便命喪恒州,可惜啊。”
魏淩生跟着感慨說:“邊州便是如此,常有意外。不是謀財之地啊。”
“縱火之人逃遁入都督府,府衙官差一路追去,未緝得罪犯,倒意外搜出許将軍的諸多罪證。”魏淩生挺起脊背,擲地有聲道,“許平貪污冒饷,強占民田,撓政行私,虧恩剝下。竭民之膏血,填求之無厭。本是罪大惡極,死有餘辜。望陛下念王禦史之忠義,減其罪責,從輕發落。”
蒼鬓男子氣笑道:“好好好!一八品小官,敢殺邊州都督,還有禦史大夫為之求情!天下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嗎?!”
魏淩生面不改色道:“何不說,是一忠君之臣,殺一奸佞濫官呢?”
蒼鬓男子眸中兇光大盛,幾乎凝成實質的恨意,側身睨向魏淩生。
魏淩生目不斜視,不為所動。
現場陷入一陣死寂,直至一官員出列道:“臣請命,審理此案。”
年輕君主疲憊道:“好,那就勞煩盧尚書。”
已是正午,天空一碧如洗,日光赫赫刺目。
連着冷了幾日,今日回溫,京師又是一片燥熱。
魏淩生走在人群中間,唇色慘白,面容憔悴,與身旁臣子小聲交談。
蒼鬓男子不急不緩地走在後頭,撫掌笑道:“曾以為王爺與宋回涯是同門情深。是以當年王爺落難之時,宋回涯還曾孤身赴會,千裏相送。如今宋回涯尚屍骨不明,王爺便急于立碑。不出一日,就有人替您不平,出手殺人了。倒像是王爺在盼着自己師姐死啊。再真真假假地病上一場,如此不損自己仁義之名,便能鏟平眼中禍患。”
魏淩生置若罔聞。
“那位王禦史,究竟是個什麽高人?能當街與許将軍追逐打鬧,讓他不慎自戕身亡。許平再無能,好歹也是個武将,醉酒後會追不上一個文官?”蒼鬓男子唏噓道,“宋回涯九泉之下若是知曉,自己一條命可換一州都督,還有一位監察禦史的前程做添頭,不知該作何想法?是欣慰,或是心涼呢?該不會她執意前往無名涯,也是聽人指示,一心赴死?”
魏淩生步伐不算穩健,稍稍放緩。邊上臣子扯了扯他的衣袖,恨不能架着他快跑上前,以早些脫離這些是非争議。
蒼鬓男子身側一武官接過話頭道:“都說江湖最講快意恩仇,可下官卻曾聽聞,江湖中也不乏背信棄義之人。為一己私利,手足、親朋,皆可以化為手中刀刃。那些還不過是井底之蛙,所見不過是碗口之大,争奪不過是蠅頭小利。若是他們能窺見廟宇之高,得見天地之闊,什麽仁義道德,就都只剩嘴上厲害了。王爺一看便是能成大事的人。成大事者,天下何人不可欺?區區師姐……”
魏淩生忽然止步,轉身朝二人走了過去。
邊上幾名臣子只能硬着頭皮跟着靠去,各自立在二人身後,等着勸架。
至于打,那是半斤八兩,都挨不了兩頓揍的。還是罷了。
武将以為他是被踩中痛腳,所以才返身回來,與他對視之後,才發現他目光澄澈,無波無瀾,不像是動怒。
魏淩生辨認着方向,擡手指向某處,說道:“我剛出生時,父親原想給我起名叫淩山,因為大梁北面有一座光寒山,曾是大梁的國土,因先祖戰敗,割與胡人。胡人可以越過那座山脈,肆意踐踏我漢人的國土,而我大梁的兵馬,數十年來,前赴後繼地埋于荒野,卻沒有一次能跨過那道山關。”
武将聽他講述,表情不自覺凝重。魏淩生卻是唇角帶笑,只是眼中毫無笑意。
“我出生後滿月,大梁剛打了一次敗仗。胡人退去後,我父親站在城牆上往下看,泥土都是紅的,風是腥臭的,下腳的每一寸土地裏,都染着血、躺着人。
“他發現那座山,比天還要高。可我大梁跨不過去的,又并不只是那座山。
“于是他給我改了名字。”
魏淩生分明文弱,長相、聲音、氣質,俱是溫潤,可骨髓深處又有種豪縱疏狂的魄力,乃至是無所顧忌的狠辣,叫他冷下臉時,有股凜然不可犯的威勢。
“非死不可求生。即便是踩着無數百姓的屍骨,有朝一日,我也要帶着大梁翻過光寒山。”他該是在回答武将先前的那句挖苦,直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天道我也敢欺。求權、求財、求名之人,都別擋我的路。”
魏淩生眸光爍亮,瞳孔中似乎盛了一輪大日,睜眼可見青天。
宋知怯擡手擋了下眼睛,清透的瞳孔中映着一間樸素的茅草屋、一圈潦草的籬笆欄,張着嘴,一臉希望破碎的崩潰,肩上包袱滑落在地,問道:“師父,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
宋回涯沉吟道:“嗯……可能吧。”
宋知怯說:“那走吧!”
她轉身朝來時路走,宋回涯推開竹門,進了小院。
宋知怯跺了跺腳,提起包袱跟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