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萬事且浮休

第021章 萬事且浮休

“你說是……宋回涯?”

青年半躺在榻上, 臉頰酡紅,醉意熏熏地道:“她不是已經死了嗎?還能從無名崖底爬上來?”

前方的中年男子驚魂未定,嘴唇幹得起皮, 帶着徹夜未眠的憔悴,飛快回道:“多半是。這天底下除卻她,還有誰敢單槍匹馬闖上我斷雁門。打傷長老, 打死弟子不說, 還一劍劈裂了山前青石。門中弟子如今人心惶惶,還請少門主回山主持大局。”

青年的眼神清明了些,緩緩從榻上坐起。邊上仆役快步端來溫水, 送入他手中。

青年抿了一口,覺得入嘴的水有些發苦,皺眉看了眼, 見确實是清水, 心中煩躁, 遷怒地将杯子砸到仆役身上,罵道:“滾!”

仆役用衣擺迅速清掃了地上瓷片, 頭不敢擡, 跪行後退。

青年按着額頭, 忍過宿醉後的頭痛, 捋清思緒,說道:“不一定是她。江湖上親眼見過宋回涯的人其實不多, 可眼饞這名字的鼠輩倒是不少。多半是宋回涯一死,幾個孤懸浮寄的江湖浪客,便迫不及待要借她名號來虛張聲勢, 好趁亂為自己謀些蠅頭利祿。”

他說着冷靜下來,理了理胸前衣襟, 複又慵懶靠了回去,一手敲着榻上矮幾,安然自若道:“見不慣我斷雁門勢大財雄的人不知凡幾,唯獨她宋回涯,最不可能在此時來。無名涯前車之鑒尚在眼前,還敢如此張揚,除非她是活膩了。”

中年管事欲言又止。不懂他這份信心是從何而來,無奈道:“少門主,不僅是如此……”

他畏懼于男子的殘暴性情,再三遲疑着不敢将宋回涯昨日留下的要求和盤托出,正打算着硬着頭皮與他直言,大門被人從外推開,一魁岸身影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青年睜大眼睛,視野中還殘留着一層困意朦胧的水霧,等看清來人的臉,才端正坐了起來,恭敬叫道:“爹。”

葉文茂看着兒子溺于享樂所養成的一身頹靡,心中掩不去的失望。嘴唇翕動着想罵,幾次已經張口,礙于有外人在場,又生生收斂住。

他面上胡須顫抖,最後只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以為天底下只有一個宋回涯能殺得了你嗎?若真是宋回涯來此,連謝仲初都不敢不敬畏三分,你如今這番态度,簡直是在找死!”

今早他特意上山看過那一道劍痕,入石三分,切口平滑,已可窺見武者劍術之深。又聽聞殿前那塊碎裂石磚也不過是劍客單手一掌所致,石塊斷面卻截然不同,裂縫處皆是被震散的沙礫齑粉,足以見得此人內力不凡,屬當世罕見。

財富可以累世,權勢亦能代傳,唯有天資,最是求之不得。

他兒葉觀達,就好比那不知蓼苦的昆蟲,無甚天賦,又不肯用功,還不知江湖險惡,家傳武學淺嘗辄止,練得不倫不類。若非是他葉文茂的種,只配稱是個碌碌庸才,早不知死哪處陰溝山坳裏去了。

葉文茂在山石前伫立良久,哀恨中又不免帶着強烈的嫉妒。

先有宋回涯,後有無名客,這江湖能人輩出,為何都不為己用?哪怕那點慧根落個一半到他兒子頭上,不說光宗耀祖,起碼能保得門派幾十年無憂。

葉觀達見此不由正色,給父親倒了杯水,試探道:“父親都這樣說,看來那人确實是有些本事?”

“何止是有些本事。江湖裏的高人,你只是見得少了。”葉文茂怒其不争,可畢竟是自己兒子,耐着性子指點道,“你親自去,或是派人,帶上厚禮,去那劍客家中賠罪。什麽披麻戴孝、三跪九叩,那是癡人說夢,告訴她,我可以讓門中弟子代為送葬。我雙方各退一步,此事作罷,那是最好。”

“披麻戴孝?!”葉觀達才知道這番事由,吼了一句,面上挂滿怨憤之色,顯然不肯聽從,“她這番羞辱我,父親你還讓我上門賠罪?”

青年漲紅了臉,陰鸷道:“該去告訴那個女人,讓她到我面前來跪地認錯還差不多,否則我讓她走不出這個斷雁城!她只有雙拳兩腿,而我斷雁門及城中親眷,少說也有上萬,她能打得了嗎?我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

“混賬!”葉文茂勃然大怒,擡手狠狠抽了過去,本是想給他一巴掌,最後手腕一轉,只拍在他的肩上。

饒是如此,葉觀達仍是擺出了一臉錯愕與受傷。

葉文茂餘怒未消,可見他這桀骜不馴的模樣,知道多說已然無用。不容置疑地道:“照我說得去做!”

他看出葉觀達眼神中的悲痛,板着臉多時,還是生出些不忍,又放緩了語氣勸道:“我兒,人在江湖,總得低頭。謝仲初是什麽樣的人物,他不也要低頭?若能憑着兩具棺材就免去一起禍端,何苦不為?你先去試試那劍客的口風,倘若對方當真不識好歹,我斷雁門也是不怕她的,到時候定然幫你讨回公道。”

葉文茂輕輕拍了下方才打過的位置,好聲道:“聽見了嗎?”

葉觀達神色莫測,喉結滾了滾,低着頭道:“聽見了。”

等人走後,葉觀達捂着痛處緩緩坐回到榻上,死盯着虛空某處,慢慢浮出一抹狠色。

“父親終歸還是老了。”葉觀達沉聲說,“自宋回涯給他送信威吓,他連面都不曾見到,便每日提心吊膽,寝食難安,成天下之笑柄。好不容易等來宋回涯的死訊,而今不過是聽到個風聲,又開始惶惶不安。宋回涯不一定是只真老虎,我父是真的……該休息了。”

一直在旁靜默無聲的中年男人,被寥寥幾句話聽得有些毛骨悚然,擡起眼,猝不及防撞上了葉觀達的眼神。

二人對視片刻,男人心中那股驚懼很快便被撫平下去,思量過後,目光逐漸堅定,甩甩長袖,躬身朝葉觀達行了個大禮,以表忠心。

斷雁門,到底最後會是葉觀達的斷雁門。

葉觀達滿意笑道:“秦叔,那就勞煩您,聽我父親的話,帶上厚禮,去會會那個……”

他笑容頃刻沉沒,一字一句狠厲道:“狗雜種!”

·

斷雁城南的風筝巷,進這巷口要過一段僅有兩臂寬的小弄,地面常年潑着髒臭污水,一腳踩去,多是飛濺的泥漿穢物。凡是城中的達官顯貴,從不到此踏足。諸多山上傳說,更是如隔雲端。

可今日,一條傳聞長了腿似地跑遍全城,傳得最快的,便是這條半死不活的風筝巷。

事情說得不算清楚,只講是,宋回涯這個外來的江湖人,受二娘這狐貍精唆使,只為出一巴掌的惡氣,要砍斷雁門少門主的手。

這可不得了。

老者的門庭本就冷清,消息遍傳之後,更是無人踏足。附近的百姓寧願轉個大半圈繞過此路,也不敢從他們門前經過。

宋回涯早上出門時,二娘的門前被不知何人倒了一地的糞水。

一些百姓要替山上人出氣,向斷雁門效忠,不敢來招惹兇神惡煞的宋回涯,只敢拿捏一個孤立無援的病婦人。

宋回涯索性搬了張椅子,坐到街頭看守。

宋知怯氣憤跳腳,對着街道盡頭處徘徊不定的人影破口大罵:“誰啊!是誰!那群斷頭的大雁都沒說要來找我師父麻煩,哪個賤皮子先忍不住了!上一回我見到這樣的事,還是個大肚子的有錢人朝着野狗群裏扔了塊肉。一群狗嗷嗷叫着沖了過去!狗還是為了搶肉呢,你們能搶着什麽肉!”

隔壁的土牆後面冒出一雙疲倦的眼睛,形容枯槁的男子踩在石塊上,略帶麻木地朝她這邊張望。見宋回涯也朝自己看來,忙亂地躲了回去。

宋回涯能夠察覺到四周有不少類似的眼神,大抵都覺得她已經是個死人。有些微的憐憫,不多,因為被勞碌消磨,已擠不出多餘的同情。

宋知怯的罵聲突兀停了,那小鬼呲着牙朝她這邊飛奔過來,靈活蹿到她的身後,将自己藏了個嚴嚴實實。

宋回涯順着方向撇過頭,見是一中年男子,身後帶着十五六名蒙面弟子,正朝這邊走來。

“砰砰砰”

街上萬馬齊喑,皆是鄰裏緊閉門窗的聲音。

那群弟子猝然加快腳步,足尖點地,如猛虎啖食,迅疾地朝這邊奔襲而來。

“進屋。”宋回涯泰然自若道,“去把我的劍拿來。”

宋知怯一溜煙朝家門跑去。

錢老坐在牆頭,已給她備好武器,信手抛了過來。

宋回涯慢條斯理地起身,松了松筋骨,惋惜道:“我還以為,昨夜留下的那兩劍,起碼能等來一個先禮後兵。”

錢老說着風涼話:“看來你的劍術是退步了。”

他瞳孔被白日下的如虹劍光閃了一下,微微側過臉,擡手指向一處:“主城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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