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萬事且浮休
第022章 萬事且浮休
“跟上啊。”
宋回涯好心說了一句, 将劍負到身後,奔若流星,反朝着一衆刺客沖了過去。
劍陣森森如雨, 朝她迎面擊來時,她一腳踩中土牆,借力而起, 旋身一擰, 繼而飛上一旁老樹,徑直從衆人頭頂躍了過去。
一衆弟子仰頭望去,霎時收勢, 旋踵間激起黃塵漫天,不發一言,默契掉頭。
宋回涯兩個騰躍, 尚飛在空中, 正是滿身破綻。臨得最近一名的刺客觑機揮刀便砍, 動作大開大合,不遺餘力。
宋回涯這輕功使得堪稱出神入化, 說不出哪裏精妙, 可好比游龍入水, 靈巧之餘, 力魄駭人。一腳踩中弟子的刀尖,不僅未被掀翻, 反蹬得持刀弟子手臂發麻,仿若撞上一座鐵鐘銅鼎,踉跄兩步後跪倒在地。
不過須臾, 已游刃有餘地拉出半丈距離。
領頭管事面沉如水,低喝道:“追!”
後方十多人, 對斷雁城可謂了若指掌,前追後堵,一路竟未趕上。到了人潮擁擠處,甚至連宋回涯的衣角也瞧不到,只能憑着街頭驚慌的喊叫與錯亂的腳步,分辨出宋回涯所在的位置。
一直到了斷雁城最為繁華的東市,想是挑了個風景不錯,視野開闊的位置,宋回涯才悠然停步。
周圍路人倉促避讓,躲入兩側商鋪,原先還人頭攢動的街道,頃刻清出一片空地。
宋回涯抽出背後長劍,等了稍許,才見到一幫武者亂了陣型朝她奔來,唇角勾起一抹諷刺的笑意。
薄雲未散,日昏欲雪。
宋回涯莽撞橫沖而去,鐵劍攜光掠影,幻出無數虛像,與諸人兵器絞在一起。
刀劍碰撞聲猶如清冽泉鳴,宋回涯以少敵多,劍式竟不做變招,生生憑着力破千鈞的霸道,将面前數把交纏的兵器卷飛出去。
劍鋒盤旋回轉,又從前排刺客手臂上劃過一道。深可見骨,鮮血飛濺在寒霜未化的泥地上,紅得刺眼。
兩側圍觀百姓發出齊整的抽氣聲。
宋回涯哂道:“連劍都握不穩,還來學殺人?”
她掄着長劍,在一片喧嚣聲中再次追上一步,一腳踏在身前人的胸脯,提氣運勁,身形有如千斤猛然下墜,另一腳高踢,直直飛上旁側刺客的額角,将人打得七零八落。
她的步法與招式實在莫測,可即便是毫無花架子的粗淺把式,憑斷雁門這群不入流的弟子,也招架不住一二。
不消一炷香,所謂十多人的圍攻,不過剛給她的劍開了個刃。
宋回涯看着橫七豎八躺了滿地的武者,笑問道:“還有誰要來?”
重傷弟子們只顧着痛苦呻^吟,還有幾分力氣的,拖着殘手,匍匐朝街邊爬去,啞聲懇求路人送他就醫。
對面百姓唯恐避之不及,一窩蜂散了個幹淨。
宋回涯擦去劍上血漬,言詞尖銳地羞辱道:“你們斷雁門,口氣大得很,心腸也夠毒。可我見到的,全是群中空的酒囊飯袋,沒什麽本事,只會同蒼蠅似地聚在一起,靠着人多勢衆來欺淩老弱。既然關門放狗了,怎麽不多放一群?城裏的人,都還在等着你們殺我呢。”
議論聲如潮水濤濤,陣陣攀升,震耳欲聾。
宋回涯回身掃去,所過之處衆人無不低頭噤聲,諱其目光。
領頭管事強撐着仰起頭,氣息奄奄地罵道:“賤人,你今日盡可猖狂!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此恨也絕無了結之日!我斷雁門與你不死不休!不僅是你,還有你家中那個一老一小的兩個賤種!”
“甚合我意!”宋回涯拍着掌笑說,“你放心,我不走,我這人向來說話算話,既允了是三天,本就該給三天。可既然葉門主如此盛情邀我前來,我自不好推辭。那便勉強提前一日。明日正午,我來取他兒的右手。請他找好郎中,別死得太過容易。我這戲才剛擺出個臺,想請天下人能來一觀。”
宋回涯走過去,解下管事腰間的錢袋,無賴笑道:“遠來是客嘛,我自便,不必你招待。陪你們玩了這一場,有些餓了,前面吃飯,有事找我。”
她大模大樣地離開,無所忌憚,想沿街找些吃食,可一路走去,走卒販夫無不畏縮,連攤鋪都棄置不要的也有。
直到路過一處狹小的面攤,兩手沾滿面粉的中年男子隔着攤鋪直白與她對視。
宋回涯便走過去,要了一碗馄饨。男人掀開鍋蓋,二話不說朝裏下馄饨。
白煙冉冉升起,宋回涯按着腰側的舊傷,調整內息。
不多時,男子瘸着腿走出來,兩手端着碗,恭敬擺在她面前。
他抱拳行禮,開口說:“大俠有如此的身手,又有俠義之心,願意為區區一個鄉野村婦打抱不平。既無懼斷雁門的威勢,結下死仇,為何只取葉觀達的一條手臂?”
“因為只有二娘委托我替她讨個公道。而她要的公道,是想讓那姓葉的認錯。”宋回涯抽出筷子,感慨說,“二娘确實是心善啊。她甚至不曾想過,要叫山上人賠命。”
男人立馬雙膝一彎,要給她跪下:“那我也想求女俠,幫忙讨個公道。”
宋回涯眼疾手快地托住他,向上一提,迫使他站穩,笑說:“我不喜歡替一兩人讨公道。沒意思。”
她瞥了眼影影綽綽的長街,嗤笑道:“人若是都啞巴了,連句求人的話也不敢說,只等着坐享其成,那活該吃苦。我不會為他們出頭。”
男人後退一步,面有凄戚,但不再勉強,攥着手中粗布靜了靜,提醒說:“斷雁門最擅斬草除根,凡有得罪,老弱婦孺皆不放過。女俠家中若還有人,莫要在此停留。”
“是嗎?”宋回涯喝了口湯,同情道,“那我只能說他們要倒黴了。那老頭兒看着不像是個好脾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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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兒你行不行啊?!”
宋知怯跟個壁虎似地扒在牆上,不敢輕易冒頭,又忍不住不看,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腦袋,憂愁喊道:“老頭兒你這幾年光顧着磨刀,還記不記得怎麽耍刀?你既然認識我師父那麽厲害的人,總該有幾個別的朋友吧?實在不行,先帶着您孫女兒找人投靠去吧!”
錢老身材矮小,腿短腰粗,孤零零站在街上,與瘦弱的二娘一般高,本就沒什麽氣場,再被宋知怯那麽一喊,更像是條不知從何處游來的胖雜魚。
想他頂着北屠的名號在江湖闖過幾十年的風雨,見慣了各式豪氣幹雲的英雄人物,就是從未見過這麽一個惹人煩的晦氣玩意兒。
如果她不是宋回涯的徒弟,早被他倒提着扔護城河裏去了。
宋知怯也怒,罵道:“老頭兒——!趁他們正覺得你是個廢物,趕緊殺一個夠本,我喊得嗓子都疼了,你怎麽還沒懂我的苦心!昨天晚上的雞白死啦!”
二娘站在門口,懷中抱着一身兒子的舊衣,另一手舉着鋤頭,看着對面二十來人,六神無主,打算上前,被老者推了回去。
北屠刀忍無可忍道:“你過去,把她的嘴給我封上。”
宋知怯大聲招呼:“二娘你快來啊!我一個人害怕!”
二娘猶猶豫豫地後退,守在了院子門口。
“一個老人、一個小孩兒,還有一個女人。”為首之人大抵也覺得有些虧心,嘆了口氣,道,“身不由己,莫怪了。”
“我算已退隐江湖,本也該修身養性,少造殺孽。不過我沒宋回涯的耐性,等不了你們三天。”北屠刀比出三根手指,“三招之後,我便殺人。黃泉路上,趁早回頭。”
對面刺客輕笑一聲,只覺荒謬,再不拖延,領着數十人欺上前來。
北屠沒有帶刀。
他閉眼呼出一氣,又睜開。眸中精光烈烈,揮出一拳,砸在從面門劈來的刀刃上,将刀片一把拍飛。
第二拳也只防衛,橫擋在前,推開朝他心口踢來的一腳。
第三招是掌,大掌以離刀鋒極險的距離擦邊而過,拍在面前一人的額頭上。
三招過後,北屠兩腿仍根生在原地,未挪動分毫。周身氣勢卻渾然一變,漫出殺焰滔天。
第四招,拳勁如雷,直搗刺客胸口!
刺客身上當即響起噼裏啪啦折竹似的聲音,胸骨一片盡被拍斷,橫飛出去,撞上街邊老樹,又帶着那枯朽樹幹一同塌倒。
最後仰了下頭,回天乏術,倒算是走得幹脆。
拳風赫赫,虛影一晃,再次以迅雷之勢,砸向右側刺客。
他出手不像宋回涯,還講留個一線。給過生路,他們不走,剩下的便是無門地獄,來闖者招招直取要害。一時間殺得天地無光,日月慘淡。
有人要逃,他也不追。只守面前方寸地。
宋知怯看得驚了,攀着牆頭的手差點沒穩住,直接摔下去。
這是她第一次目睹如此直白、野蠻、又兇暴的殺招。也是第一次親眼見識,立在江湖之巅的,究竟是群什麽人物。
——星火煌煌,光被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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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狀凄慘的屍體被搬到葉文茂的面前。
他掀開白布,輕輕按壓死者腹部,觸手如棉花般軟陷下去,已是內髒俱裂。面上懊悔、驚懼皆有,不由喉嚨發緊地問:“一拳?”
弟子不寒而栗,一席內衫被淋得濕透,不知是同伴的血,還是因驚恐過度而逼出的汗,嘶聲道:“一拳!”
葉文茂将白布蓋了回去,怔怔坐下,笑了兩聲,按着扶手道:“想不到我斷雁城,有朝一日,也能出現兩個這樣的絕頂高手。他們哪是沖着我兒來,分明是沖着我來的。”
邊上長老強忍着震動的心神,帶着分自我安慰道:“會不會只是巧合?這等高手,在江湖上定然不會寂寂無名之輩。倘若一個是宋回涯,另外一個呢?不留山的餘孽?他們要殺人,何必找什麽由頭?會不會是宋回涯受謝仲初追殺,湊巧來此隐居……”
葉文茂擡手打斷,像是想通了什麽,起身問道:“人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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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來送往、絡繹不絕的街市,今日又空蕩了第二次。
往日遙不可及的山上高人,好似也被人一腳踩進了凡間的泥裏,屁滾尿流的剛出來,愁眉苦臉的又進去。
宋回涯還坐在那個面攤上,剛吃完馄饨,若無其事地拿筷子在湯碗裏撈肉末。
葉文茂使了一個眼色,邊上長老躬身抱拳,禮貌問道:“多有怠慢,閣下是否就是宋回涯宋大俠?”
宋回涯聽着“大俠”二字不免覺得太過好笑,也如實笑了出來,說:“我是不是宋回涯,跟你有什麽關系?我又不會收你做兒子,還需打聽我的名字。”
男人何曾受過晚輩這樣的奚落,當即未能自控,指着她就要大罵:“你——”
葉文茂一掌将他拍開,主動上前,道:“無論是黃金千兩,還是良田商鋪,只要我斷雁門能許諾,閣下盡管開口。前塵恩怨,兩不相究。閣下你看如何?”
“你當我千裏迢迢過來,是為打秋風的?”宋回涯愛答不理,放下筷子,晾了他一會兒才道,“我昨日話說得很清楚。說是你們少門主,便是你們少門主。說是披麻戴孝,就必須披麻戴孝。”
“就為了那樣一個賤……一個巴掌,您要我斷雁門少門主的一條手臂?”邊上長老忍了忍,咽下心頭的怒火,扯起一個生硬的笑,說:“閣下這就太不講道理了。”
宋回涯笑道:“我從不跟壞人講道理。壞人要是講得了道理怎麽會做壞事?壞人只需磨就好了。我相信你們吃兩次虧,比聽我說幾句大道理,能學會的更多。”
她回憶起來,面帶遺憾地補充了句:“何況我分明給過你們機會,是你們自己不珍惜啊。現下還有一個機會,就看你們要不要把握了。”
葉文茂語氣生硬道:“我兒就算當真披麻戴孝去給那女人送葬,你能放過他,放過斷雁門?”
“不好說。”宋回涯模棱兩可地道,“這是兩碼事嘛。”
“宋大俠!”這三個字葉文茂咬得很重,胸膛起伏着獰笑道,“若非斷雁門庇護,此方百姓如何能在這亂世之中安穩度日?外面打得水深活熱,可在斷雁城裏,即無敵寇、亦無匪賊!你今日僅為一村婦,要滅我斷雁門,就是你所謂的江湖道義?”
宋回涯托着下巴,奇怪道:“你們斷雁門,不就是最大的匪賊嗎?賊首護着自己的金山,何時也能成一種仁德了?”
“平日吹噓的人太多,葉門主真拿自己當天上神仙啦?”宋回涯偏過頭,笑意微涼道,“你視天下人為蝼蟻,這不過是傲慢。若還要這群蝼蟻對你感恩戴德,那就是愚蠢了。愚不可及啊。”
葉文茂臉色鐵青,指着遠處朝這邊窺探的路人道:“你若要說惡,難道這市井街巷裏的百姓就不惡嗎?他們不過是窮得可憐罷了!他們倚人籬壁,仰我鼻息,才要對我百般順從。但是貪婪庸鄙、殘忍刻薄,這是人性!他們身上的惡,遠比我做過的多。衙門裏的卷宗,一樁樁一件件都記得清清楚楚,與他們相比,我兒不過是瞧不起那泥腿小子,打了他一個巴掌。為何你非要與我們過不去?”
身後弟子被他話語觸動,深以為然,俱是心生不平,同仇敵忾地瞪視宋回涯。
宋回涯看着諸人,忽然說道:“我有一個徒弟。”
衆人不明所以。她指向對面一家商鋪門口鋪着的青石,緩聲道:“她就像是石階上的這片苔藓,諸人從她身邊踩過,步履如何,她便如何。
“諸人惡,她就惡。諸人善,她就善。
“于是在她這淺短浮生裏,她學會了奸詐、陰損、狠毒、私利、短視……諸多種種,性情卑劣。”
宋回涯搖頭說:“她是個很壞、很壞的人。若不是遇見我,多半會成為君子眼中的禽獸,江湖人口中的孽障。”
葉文茂正欲開口,宋回涯語氣冷了下來,接着道:“世人身披纖羅綢緞,腰佩無暇白璧,口飲玉液瓊漿,以為自己纖塵不染、風骨絕俗。去照鏡子,才發現鏡中人面目醜陋,便認為這面鏡子罪該萬死,合該受人踩踏,不見天日。這未免太過好笑了。”
葉文茂面容扭曲,近乎猙獰,終是克制不住,暴跳如雷道:“宋回涯!我給你留三分薄面,真以為我葉文茂是在怕你嗎?你放的什麽狗屁,你又以為你是誰?無名涯上不過數百人便碾得你如喪家之犬,你非逼得我與你撕破臉皮,你也讨不到半分好處!”
“葉門主,我說過,不知你門下弟子是否有轉告。”宋回涯唇角弧度緩緩下壓,神色肅然莊重,“門主既盛情相邀,我自不會拒絕。這是第二次了。”
說罷一撐桌面,騰躍如風,輕盈而去。
葉文茂面色大變,大腦空洞一瞬,急追在後,咆哮道:“站住!宋回涯——!你給我站住!”
葉觀達所住的院落,早已讓葉文茂調集山中弟子守衛,三步一人,五步一崗,可謂固若金湯。
宋回涯身形快如鬼魅,翻過高牆後,踩着屋頂青瓦而走,如入無人之境,甩開一衆追兵,徑直沖向最為森嚴的院落。
葉觀達正被關在屋中與人喝酒,聽見屋外瓦片簌簌滾落,一時火冒三丈,起身去拿牆上佩劍,想與宋回涯拼個死活。
剛一轉身,就見窗口被人撞破,天光與劍氣一同劈下,不待反應,便被緊随而來的劇痛疼暈過去。
葉文茂趕到時,宋回涯已提着一只血淋淋的斷手,站在高牆之上。
她在牆頭昂首走了兩步,随意将那殘肢丢入後巷,離去前嚣張留下一句:“葉門主,三日之後,再會。”
确實是雷厲風行地來,又光明正大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