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魚目亦笑我
第029章 魚目亦笑我
大早撞見邪門事, 老儒生也是一個激靈,滾燙白粥晃蕩着,濺到他的手背。
他跳着腳過去将碗放下, 轉身急着去找阿勉。
結果阿勉也不見了。
阿勉跟着宋知怯,殘更将近時出的門。
那小丫頭謹小慎微,一路警惕着身後是否有人跟随, 還是特意繞了幾條街的遠路, 專門挑的無人荒疏的小弄。
阿勉踩在土牆上,邊上斜着幾株早已幹枯的桃枝,他一腳踩下, 昨夜尚未融化的冰霜發出碎玉似的斷裂聲。更遠處則是此起彼伏的雞鳴犬吠。
他目光追着宋知怯走了一段,耐心已如晨霧将散,從牆頭躍下, 正欲上前, 耳後忽地傳來一道破空的嗡鳴聲, 一縷細風卷起他散落的碎發。
阿勉渾身肌肉霎時緊繃,抓住背後長劍, 只來得及出鞘一半, 側身退開稍許, 以劍鋒抵着那東西朝邊上一架。
金屬碰撞激起微末的火花, 阿勉餘光瞥出是把半人多長的大刀,那大刀丢得勢大力沉, 他上身随之被撞得歪斜。轉過身後,與對面的刀客面面相看。
那刀客不知是從哪裏鑽出來的,撣了撣肩膀上的土, 又拍了拍頭發上的枯葉,按着脖頸活動四肢, 脊背關節一牽動,便發出“咔嚓”、“咔嚓”的清脆聲響,聽着像是什麽剛出土的老鏽機關,手腳用着還不大利索。
“梁洗?”阿勉認出了她的大刀,煩躁道,“你為何會在此處?攔我作什麽?”
梁洗咧開嘴角朝他一笑,毫無征兆地朝他奔了過來。
阿勉如臨大敵,劍尖輕擡,便要出手。
梁洗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跑過,只是去拿自己的大刀。
她從地上抽出那把精鐵制的刀身,扛在肩頭,也不嫌邋遢,就地盤腿坐了下來。擡手比了個告饒的手勢,讓對面的人容她休息片刻。從腰間取下水囊,豪爽地喝了起來。
她身量不算高,體型雖不清瘦,可配上那把刀,卻是十足的不協調。
那也确實不是她的刀。
當年為争這把神兵的歸屬,明裏暗裏死了少說數百人。最後莫名其妙落在了梁洗頭上,叫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少年刀客一夜間名震武林。
在那之前,她甚至不用刀。
梁洗正仰頭灌水,後面又追來一白衣書生。
男子跑得氣喘籲籲,總算見到人影,單手狼狽地撐住牆面,從腰間摸出一把折扇,指着梁洗斥責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一來就沒頭沒尾地找人打架。梁洗,你這樣的做派,我父親如何放心讓我跟着你?”
他衣袍飄逸,繡紋精致,五官輪廓趨于溫潤,不說話時看起來像是個端莊公子,即便誤入江湖這濁潭,也舍不得碰髒鞋子半點泥漬。
與阿勉對上視線後,顯然有些犯怵,拿扇子擋住了自己半張臉,忙着撇清關系:“與我無關,這位兄臺有事只管找她。”
阿勉實在無暇搭理這古怪的二人,腳底生風,翻身上牆,便要離去。
梁洗眼尾一斜,扔下水壺,再次提着刀截他去路。
兩人一來一回地對了幾招,梁洗刻意阻撓,只為糾纏,阿勉被逼下牆頭,也打出了兇性,一把劍再無顧忌,殺意沸騰,劍尖扭轉着朝對方心口絞去,被梁洗後翻了個跟鬥驚險躲過。
梁洗掃了眼被劍氣割破的衣服,張開嘴剛想開口,那沒用的書生在一旁悠然欣賞,先行搶了她話:“嚯,好兇啊!這位兄臺雖然看不見臉,但表情定然罵得夠髒。梁洗,這你還忍?”
阿勉惱怒道:“你要做什麽?滾!”
“你這人說話好不客氣,怎麽跟邊上那人嫌狗厭的蠢貨一個樣?”梁洗總算開口了,她嘴唇幹得起皮,說出口的聲音嘶啞粗粝,捏着喉嚨清了清嗓子,才繼續道,“此前我與她有約,要幫她斷個麻煩。雖說我不講究什麽言出必行,可她畢竟人還沒死,我前腳剛答應,現下就出爾反爾,有點太不仗義,還是得做做樣子。你又是誰?”
阿勉已快找不到宋知怯的身影,情急中語氣不善道:“我是她師弟!”
梁洗挑眉:“你說是就是?”
“那你說是就是?”阿勉探究地注視着她,“不曾聽聞你與她有過什麽交情。你哪裏來的?”
梁洗點了點額角:“江湖傳言怎麽好信的?你動動腦子嘛,我說這謊,白白吃罪,讨別人疑心做什麽?何況誰想跟她扯上關系啊?嫌自己麻煩不夠?”
書生聞言笑出聲來,唯恐天下不亂地挑唆道:“被梁洗嘲笑你腦子不好,這位兄臺,她分明是在罵你祖宗十八代呢。豈可忍?”
阿勉置若罔聞,滿腹疑團道:“你同她是怎麽認識的?”
梁洗一身風塵仆仆,蓬頭垢面,胡言亂語像在說着夢話:“此事說來話長,但是我不想長話短說,你要是有興趣,我們可以坐下,我從太陽打東邊升起開始講,咱們好好聊聊。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書生搖着自己的折扇,風度翩翩地站着,唯獨一張碎嘴委實閑不住,壞了他氣質:“能被梁洗稱為朋友的人,自然是能陪着她偷雞摸狗的家夥了,還能是怎麽認識?”
他難得好心提醒了句:“我勸你別問了。她不知從誰那裏學來的搪塞人的本事,答非所問,能把你氣死。你問到天亮,她也不會正經回答你一句。省省口水吧。”
阿勉又望一眼東面,眼見小孩的身影徹底沒了蹤跡,一時半會兒又擺脫不了對面的兩個麻煩,只能認命,手中長劍收回鞘內,不平哼聲。
梁洗正是求之不得,當即退開兩丈收起大刀,生怕自己渾身上下哪裏礙眼,惹出了這位爺的怒火。
她站到書生身側,擡腳便踹。
“喂你這人——!”書生躲閃不及,彎下腰拍了拍衣服上的鞋印,到底不敢當面說什麽狠話,小聲嘀咕了句,“暴躁得很!”
梁洗抱了下拳,拎起書生要走。
“等等。”阿勉将人喊住,扔去一個包袱,“勞煩轉交給我師姐。”
梁洗捏了捏,又打開包袱瞅了眼,發現是幾根金條,還有幾瓶傷藥,訝然道:“你真是她師弟啊?”
阿勉額頭青筋開始狂跳。
梁洗又一板一眼地道:“那也沒的商量。她只讓我幫她掃尾,沒說可以放人過去。頂多下回我幫你問問。”
書生站在她身後,理了理被扯亂的衣襟,仗着她看不見,指着她腦子做了個敲木魚的動作,再一攤手,表示這貨的腦子就是木頭做的,開不了竅,自然不知變通。
梁洗指着阿勉,特意強調道:“我要去吃飯了,你不要跟着我。吃完我還要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所以你跟着我也是沒用的。”
阿勉背上劍利索地走了。
梁洗讨了個沒趣,嘟囔道:“真不讨喜。”
她眼珠轉了兩圈,已分不清東南西北,問:“剛才那小姑娘呢?”
書生理直氣壯地說:“我怎麽知道?我忙着看戲呢。”
·
宋知怯在街上拼命地跑。
宋回涯的夢裏也看見一個人在拼命地跑。
兩側的街景都成了模糊的虛影。
那小孩兒光着腳,身上的衣服破了幾個洞,髒得看不出本來顏色。
宋回涯以為是自己徒弟,但瞧身形又覺得不大相像。
直到小孩兒回頭,露出一張熟悉且稚嫩的臉,宋回涯才意識到,那或許是年幼的自己。
比起缥缈的夢境,諸多切轉的畫面更像是往日的重現。那些在記憶中深埋的故人舊事,忽然從黃土下被挖了出來。叫宋回涯無所适從。
小孩兒還在不停朝來路張望,一只手已悄然搭上她的肩膀。對方不過輕輕一捏,小孩兒便吃痛地彎下腰去。
所幸對方也不是為教訓,逼着她轉過身來,便迅速松開了手。
男子笑吟吟地看着她,指着身邊人道:“小姑娘有點兒本事啊,可惜沒什麽眼色,居然來偷我小妹的東西。”
小孩兒揉了揉痛處,昂起頭,不以為然地道:“我就是故意要偷她的東西。”
“哦?為什麽?”男子張開雙手,低頭審視一遍,自覺極有高手風範,又拍拍腰間的劍,笑說,“你看不出我們是江湖人嗎?”
小孩兒眸光掃向他身後的女子,笑容裏帶着股與年齡不符的邪氣:“這位女俠滿嘴的仁義,又長着一張神仙似的臉,先前在客棧裏,看到一個路過的老瘸子都忍不住流露出滿眼的慈悲。我偷女俠的錢,女俠總不會生氣打我的。”
她這番話說着像是誇獎,可配上她惺惺作态的語調跟神色,就實在是太諷刺了。
——濃勃的恨意、冷漠、兇戾,她将所有能被看出來的惡劣态度幾乎都寫在了臉上,那股桀骜不馴的性情遠比當初的宋知怯要棘手許多。
男子托着下巴,細細端詳着她,片刻之後,仿佛發現了什麽新奇至極的事情,興奮拉着邊上人道:“小妹,這孩子跟你真像啊!”
邊上女人先不說是什麽反應,小孩兒都忍不住翻着白眼朝他瞪去。
“她這脾氣夠犟,跟你一樣,十頭驢都拉不回來。尤其這根骨,好得有些吓人。”男人笑了兩聲,再次看向小孩兒,好奇問,“你才第一次見我小妹,為何就這樣讨厭她?”
“我讨厭兩面三刀的人。”小孩兒将手中的錢袋還給他,面上毫無懼色,直白與他對視,說,“我讨厭太像好人的人。”
男子推了回去,當是送她了,饒有興趣地問:“因為你覺得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好人?”
小孩兒反問:“你說的好,是指皮囊披得好嗎?”
男子還在笑,只是笑意變得冰冷:“‘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小小年紀,才見過多少世面,就覺得自己對人性看得透徹了?”
小孩兒歪着頭,一臉“大不了你打死我”的無畏表情。
男子哭笑不得,被她的油鹽不進氣得頭疼,手肘碰了碰邊上女人,大聲唆使道:“小妹,那你就收她為徒,非不如她所願!叫她見識一下,什麽叫真正的慈悲為懷!”
小孩兒看他的眼神,已跟看傻子沒什麽分別了。
男子緊跟着問:“怎麽樣?你敢不敢拜師?”
小孩兒不假思索地道:“她若敢收我當然敢拜!我也想學本事。我若是學到了通天的本事,我便将所有看不順眼的人都殺了!你們敢收嗎?”
男子拍掌大笑,俨然不信:“好大的志向啊!小妹,你就試試,看這活炮仗有沒有這樣的本事。”
女子的目光沒什麽波動地落在她身上,旁觀至此才說了第一句話,不嚴厲,亦不算溫和:“朽木不可雕也。”
小孩兒唇角的肌肉輕微抽了抽,若無其事地笑道:“自然是比不得二位尊貴,出生便是一塊打磨精致的玉石。”
男子摩挲着下巴,一臉的享受:“這話我愛聽。意思是說我長得英俊,又風流倜傥?你這孩子,誇人真是委婉。”
小孩兒也裝傻,沖他甜甜地笑。
“小狼崽子,你夠狠啊。”男子半蹲下身,與她視線平齊,問,“叫什麽名字?”
小孩兒無所謂地回道:“我沒有名字。名字是為了給別人叫的,但在這座城裏,沒有人誰敢叫我的名字。”
“天皇老子的名字都有人敢提,你算哪位?”男子匪夷所思道,“奇了怪了,你這狗脾氣是怎麽活到今天的?還是說,你獨獨看不慣我們兩個?”
小孩兒定定看着他,未幾,突然樂呵呵地一笑,吊兒郎當地道:“騙你的嘞。”
她将錢袋塞進懷裏,有模有樣地給他們鞠躬:“多謝二位大俠打賞。”
說罷擡眸瞅一眼女人,見對方神色依舊寡淡,也冷下臉轉過身。
走了兩步,無端改了主意,折返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