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萬事且浮休

第028章 萬事且浮休

宋知怯燒了水, 笨手笨腳地給宋回涯擦了把臉,猶自驚魂未定,拿着髒抹布站在床邊不知所措, 來回打轉了半天,才去把水換了。

她爬到冷硬的木板床上,本想給師父換一身幹淨衣服, 可布料黏連着傷口, 她試了幾次,不敢硬扯,只能罷手。趴在宋回涯耳邊叫了好幾聲, 等不到回應,又乖乖地下去了。

“師父,你在試我吧?看我有沒有學好是不是?我才不上當哩。我學聰明了。你不準我做的事, 我再也不做了。”

宋知怯湊上前去, 龇牙咧嘴地搞怪, 想把宋回涯喊醒,看着對方露在外面的手, 心情漸漸消沉, 也沒了聲音。

那傷口猙獰外翻、血肉模糊, 不過短短半日已開始潰爛, 比之無名涯的那回看着更為慘重。宋知怯盯得久了,心裏全是師父恐要大限難熬的悲涼, 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淚。

這間屋子平日無人居住,自然什麽東西都沒有。北屠給她留了點銀子,被她藏在床底下。

街上一時歡歌如潮, 一時怨聲載道。沒了斷雁門的管轄,城中什麽牛鬼蛇神都一并冒了出來。

宋知怯聽着那混亂的動靜, 不敢出去。将門窗關緊後,又推着桌椅過去堵住,心裏止不住地害怕。

直到中午時分,城外忽然來了一隊整肅的兵馬,沿着街道大刀闊斧地捉了一批人,明示罪行,懲戒群下,不到半日功夫,便将暴^亂平定下去,那些紛争也随之沉寂。

宋知怯鑽進床底,數了數,摸出一半的錢,鬼鬼祟祟地出門。

她一路上都在盤算,要如何買藥才能不暴露宋回涯的行蹤,壯着膽子去了幾家醫館,不料城中都閉門謝客,尋不見郎中。

宋知怯只好轉道,去風筝巷逛了一圈,想找北屠求助。也不見人,只有一個小兵守在茅屋門外。

宋知怯不敢靠近,孤苦伶仃地在街上游蕩,捏着手指,尋思着她師父都傷得這樣重,老頭兒多半也好不了。既然師父背着刀回來,就不會将北屠獨自丢在荒山野外,此時人多半也在城內。

也許老頭兒不像她師父那樣仇家遍地,需要隐姓埋名,他去看病求醫的時候,被朝廷的兵馬給搜出來了呢?

宋知怯不切實際地猜想一通,沒頭蒼蠅似地亂轉,跟人打聽着附近哪裏最熱鬧,不料竟真叫她給找着了。

她跟着人群來到街口,看見腳印裏三三兩兩的血跡,心中已有七分确定,裏頭的人就是北屠。

一排披堅執銳的将士守在茅茨土階前,還有數人擠在狹小的院落內。尋常百姓望而生畏,不敢靠近,宋知怯背靠着土牆,小步挪動過去。

将士們看她年歲尚小,也未多為難,轟趕了一次見她不走,便任由她在門口徘徊。

屋頂早已破出個大洞。周老怪站在殘垣斷瓦下,檢查過屍體,将北屠平放在地,凄怆嘆道:“早上去的。”

他單膝跪地,整理着北屠的遺容,心中湧起股沖動,想跟随意什麽人,聊兩句這落魄老頭兒的過往,便開口說了。

“北屠這厮确實是穎悟絕倫。在刀法一道上,他是絕頂的聰明。可惜未蒙名師,只遇南牆。他走南闖北幾十年,自己悟了套功法,亂七八糟地練,莽出了世上無二的名堂。他自己其實也清楚,那套功法邪門得很,用一次命短一截,所以他不收傳人。可是這世道,拳頭硬比命長更重要。別人的道理他都不樂意聽,那只好賣命了。倒是個全始全終的怪人。”

阿勉跟着跪了下來,看着老者身上千瘡百孔,眼中刺痛,想到師姐此刻身邊無人,不知是何光景,磕了個頭,迫切追問:“我師姐在哪裏?”

周老怪如實說:“我不知道啊!”

他越想越是郁悶,拍着手控訴道:“都是兩條腿,鳥飛得都沒她快!一個轉身就不見了,我這把老骨頭追在後面,她睬都不睬。以前還曉得向我讨錢,如今連錢都不要,真是怪哉。”

他看不見阿勉面具後的神色,但能從對方垮塌的肩膀中覺察出他此刻悲涼的心境,抓耳撓腮,嘴笨地寬慰:“你放心,你師姐命大得很。她要是死了,北屠拖也得給她拖回來。”

阿勉跪在北屠身前,一動不動,不知聽進幾句。

周老怪趕忙轉移了話題,問:“斷雁門上死那麽多人,你們打算如何交代?”

“交代?!”阿勉別過頭,冷哼道,“活路我師姐沒給嗎?讓他們選,他們非選最錯的一個!人是他們殺的,兩條命,還沒有一個兇手的尊嚴重要。這樣的人當真是死不足惜!”

周老怪張開嘴,找不到插話的時機。方才還撬不出幾個字來的男人,這會兒口若懸河,注而不竭。

“他們自己不占理的時候,就拿家國大義講道理,而我師姐,只是在跟他們講做人的道理。他們讓百姓向世道低頭,逼迫他們當個傻子,不就是憑着手中的劍嗎?我師姐如今做的事情,與他們有哪裏不同?只不過,是要他們向百姓低頭。‘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不是君子的治人之法嗎?憑什麽說她有錯?!”

周老怪被憋得沒話說,等他講完,才弱弱接了句:“老夫也沒說她有錯啊。”

阿勉耿耿于懷道:“我師姐行事,無需向任何人交代!”

又瘋了一個!他們不留山的人可真是——

周老怪暗暗咋舌,回頭去找:“我徒弟呢?臭小子!滾進來搭把手!”

少年正蹲在院子的水缸前入神地看,水面上飄着幾只蜉蝣,他用手撥開飄着的樹葉,察覺到視線,轉過頭,見宋知怯站在籬笆外,一臉快要哭出來的傷心表情,猶豫了會兒,主動走過去問:“你找誰啊?”

宋知怯顫聲聞:“裏面的人是誰?他還活着嗎?”

少年遲疑了下,瞥一眼将士,見對方未做阻攔,才答道:“北屠,一個很厲害的刀客。你認識嗎?”

宋知怯潸然淚下,哭着就往裏沖:“爺爺——!”

少年遲疑了一瞬,人已跑了進去,他只好跟在後頭。

宋知怯踉跄沖進屋內,直接跪了下去。爬上前抓住北屠的手。感覺到體溫冰涼,痛得難以喘息。

悔恨莫及,狠狠抽了自己兩巴掌,唾罵道:“我再也不嘴壞了爺爺!我說要給你送終是故意氣你的,不是認真。是我命賤、命硬,還不好好說話,我錯了爺爺!”

老儒生忙将她兩手按住,看得不忍,溫聲勸說:“你這小丫頭,胡說的什麽?”

宋知怯連連磕頭,魔怔地告罪:“是我錯了,爺爺,你醒醒,我以後每天打掃院子,你說什麽我做什麽。你一定能長命百歲!”

“你就是跟北屠在一起的那個小姑娘?”阿勉立即拉住她,“宋回涯呢?”

宋知怯撲在北屠身上,哭得忘我。

周老怪斜睨着他。

阿勉心切,忍了片刻,又問一遍:“跟你爺爺在一塊兒的那個女人呢?她在哪裏?”

“我不知道。”宋知怯帶着哭腔,含糊不清地說,“她不怎麽跟我說話。”

阿勉掰過她的肩膀,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你不是跟着宋回涯過來的嗎?”

宋知怯有剎那的游移,可想到蒼石城裏,宋回涯對師弟的回避,還是堅持說:“我是從北邊逃難過來的流民。爺爺看我活不下去,才好心收養我。我不知道那個人,是叫宋什麽涯。她昨天跟着爺爺一塊兒出門,再也沒回來。”

老儒生拍開阿勉的手,說:“算了算了。她這麽小的孩子,扯謊騙你做什麽?你自己冷靜些吧,看看成什麽樣子了。”

阿勉失魂落魄地跪着,過了會兒起身離開。

幾人給北屠換了身幹淨衣裳,又買了頂厚棺,将屍體用被褥包裹好了放進去,等着選個合适時辰去城外落葬。

守在門口的将士也撤走了大半,只留下兩人支應。

入夜,宋知怯披麻戴孝,坐在院中守靈。

阿勉在城中找過一圈,又回到小屋。

宋知怯正托着下巴昏昏欲睡,聽見他小聲叫道:“周神醫。”

老儒生擺手說:“你叫我周叔吧,別跟你師姐一樣叫我周老怪就行。喊我神醫,我總想跟你收錢。”

阿勉說:“周叔,我明日不得不走了。你若是見到我師姐,請幫我給她帶個信。”

老儒生颔首:“曉得了。”

阿勉也簡單點了點頭,轉身去街上喝酒。

宋知怯快步跑過去喊:“神醫。周爺爺!”

她伸出兩只手,殷殷乞讨:“爺爺身上冷得很,我們請不起大夫,您大發慈悲,給點藥吧。”

老儒生彎下腰,搭着她的肩苦口婆心道:“孩子,人死不能複生的。”

“他只是病了,身上發涼,說不定睡一覺就醒了。”宋知怯一臉天真地笑,“我剛剛還聽見他跟我說話了。讓我早點回去休息。還讓我給他多蓋一層被子,院子裏風大。”

老儒生欲言又止,不知該跟一個孩子說什麽。

宋知怯轉瞬痛哭,可憐巴巴地道:“随便什麽藥,求求您了周神醫。他身上好多好多的血,我一閉眼,就覺得他在喊疼。我聽說人死了還有一口氣在,您別讓他去了陰曹地府,還疼得那麽難受,也許吃了有用呢?我給您跪下。”

老儒生将她扶住,連聲說“好”,給她抹去眼淚,從腰間摸出一個藥瓶,倒了兩粒給她。

宋知怯給他鞠躬行禮:“謝謝神醫。”

她跑去棺材邊上,爬了進去。老儒生走過去的時候,她已經躺在狹小的空間內,蜷縮成一團,閉着眼睛要睡了。

老儒生想将她抱出來,宋知怯搖搖頭。

第二日清晨,老儒生端着一碗清粥過來,嘴裏念叨了兩句“莫怪”,眯着眼睛探頭朝棺材裏一看。

——宋知怯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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