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魚目亦笑我
第041章 魚目亦笑我
宋回涯接了徒弟出來, 便将客棧的房間退了。以免總遇上什麽想交“朋友”的家夥,擾人清幽。
沿街逛了一圈,想找個合适的住所。不知不覺天便黑了下來。
二人越走越偏。正當宋知怯懷疑她們又要住進哪所無人的廢宅過夜時, 前方路上突然潑出一桶髒水,險些澆到二人。
宋知怯叫了一聲。竹門剛要關上,又被推了開來, 裏頭的人探出腦袋, 忙不疊地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我以為街上沒人!”
打上照面,宋回涯才認出來,正是初到盤平時, 在街上偶然遇見,為她們講解過的小姑娘。
“是你們呀!”小姑娘見到二人,還有些羞赧, 将木盆靠到門上, 在衣裙上擦了擦手, 怯生生地道,“弄髒了嗎?我給你們洗洗。”
宋回涯朝她身後望去。一片昏暗, 沒有燈火亦沒有響動, 可憑她的耳力, 能覺察到門後還藏着兩個人, 便問:“家中只有你一個?”
小姑娘遲疑了下,見她二人不像壞人, 先前還收過她的銀錢,才細聲說:“還有弟弟妹妹。”
宋回涯颔首,問:“你爹娘呢?”
小姑娘比劃着道:“城外的農田邊上要蓋一棟什麽樓。我娘去幫着做飯, 我爹要去采石,平日都住在外邊兒, 一月才回來一次呢。”
宋回涯見她院中曬滿衣物,可見也在替人漿洗換些酬勞。
風霜正凜,宋知怯自小習慣了受凍都要穿四五件衣服才能打熬,這小姑娘身上僅一件蘆花塞的舊衣,還要泡在冷水中勞作。
一家老小碌碌無休,也就五口人吃飯,竟落得如此貧寒困窘。
宋回涯不由問道:“你家中開銷許多?”
小姑娘戒備地後退半步,小聲道:“你們不會是縣令的人吧?”
宋回涯笑說:“你們這盤平城裏還有縣令呢?府衙都叫人給燒了。”
“原來是沒有,可如今不是快有了嗎?”小姑娘說,“你們一來,官爺們也來了。”
宋回涯問:“你打哪兒聽來的消息?”
小姑娘眼神無辜地望着她不說話。
宋回涯摸出一兩碎銀,往她眼前晃了一下,在手中抛玩。
“你若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我多送你一份差事。”
小姑娘上道極快,當即往後一退,讓出條路,将人往裏頭請。
門後的倆小孩兒聽見有人進來,飛也似地逃進裏屋。
宋回涯跨過門檻,那扇木門還在晃。
小姑娘從角落的箱子裏翻出蠟燭,給她們點了一根。擺在桌子正中。又翻出兩個碗,拿布仔細擦幹淨了,邊忙活邊道:“今日下午,有人給幾位大掌櫃家中都送了一封帖子,說是要去于老家中拜訪,請各位族老都能過去一會。您是沒看見城門口那排場,幾十個人挎着刀、騎着馬從外頭進來呢。每個都有人兩個高,好生威風!”
她端着水擺到二人面前,跟着坐下,唉聲嘆氣道:“幾位大掌櫃都覺得這回來的縣令不簡單,想靠着陣仗與他們示威,弄些權柄到手。便立即喊來了幾百青壯,一并帶去。說什麽,即便是虎落平陽,也得乖乖爪牙,否則沒他好果子吃。唉,大家都怕得很。”
宋回涯問:“怕縣令?”
“怕他們打起來啊!到時候還不得是大夥兒遭殃。”小姑娘愁眉苦臉道,“前一任縣令就是個不要命的。剛來盤平時還記得藏什麽光……”
宋回涯笑說:“韬光養晦。”
小姑娘點頭,煞有其事道:“總歸就是夠聽話,什麽也不管。後來不知怎麽想不通,因一件小事與他們叫起板來,于是幾位大掌櫃們便叫了幫打手,裏三層外三層地将縣衙給圍了,架起木柴點了把火。有人想跑出來,全被打手們踢了回去。燒到翌日火滅了,他們搬出一具具燒成焦炭的屍體逐個點了數,确認沒錯,才肯罷手。聽聞臨近街巷的住戶聽了半宿的慘叫,至今都覺得那塊地在鬧鬼,夜裏根本不敢靠近。還有幾個大病一場,險些跟着去了。”
宋知怯打着寒顫道:“一刀殺了還得個幹脆,活活燒死是什麽酷刑?換成是我,我也要回來鬧鬼,吓死他們!”
小姑娘剛說完便覺着自己多嘴了,窺觑着宋回涯的臉色,忙又找補道:“我只是随口聊兩句,出了這扇門,我可是不會認的!”
宋回涯饒有興趣道:“你知道的還不少。”
小姑娘交握着雙手,紅了臉道:“我家從祖輩起便是盤平人。我叔伯、姑嬸,都在幾位大掌櫃家裏混飯吃。我又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喜歡聽人說話,洗完衣服過去找他們,随意聽兩耳朵,所以什麽都知道一些。”
宋回涯給她抛去兩枚大錢,商量說:“往後你就幫我打探消息。如何?”
小姑娘看着手中銀錢,雖然不舍,還是還了一半給宋回涯。
宋回涯看着她心如刀絞的表情,好笑問:“怎麽了?”
小姑娘一板一眼地說:“我不能什麽都告訴您。那些大夥兒都能知道的事情,我同您說說,當個故事解悶,不算什麽。可有些隐秘的要事,我不能說了害人。”
宋回涯滿意笑道:“你家中還有多餘的房間嗎?”
小姑娘立馬激動站了起來,說:“有的!我馬上幫您收拾幹淨!我叫他們聽話,保證不來吵您!”
宋知怯頓時有些急眼。
怎麽還住下了?她師父是不是喜歡這個臭丫頭?
小姑娘轉向宋知怯問:“這是您丫鬟嗎?”
宋知怯惱羞成怒道:“什麽丫鬟,我是她徒弟!”
小姑娘還沉浸在自己掙了一大筆銀子的喜悅之中,笑得見牙不見眼,熱情拉着她道:“好嘞小妹,我帶你去看看,你喜歡哪個屋子都成!”
“等等。”宋回涯将她叫住,“你說他們在哪個地方見面?”
“于老的府裏。”小姑娘給她指了下路,又提醒道,“少說得有三四百人去圍着,姐姐,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千萬別去。”
宋回涯笑了笑,示意她二人先進去:“放心吧,打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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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時分,魏淩生緩步走出,門口已有一輛馬車等候。
他坐進車內,等待不多時,身後馬蹄聲漸近,一中年男子叫喚着被人拎下馬來。
那中年男子一襲儒衫,身材幹瘦,發須微白。騎了半天馬,停在路邊又是幹嘔又是酸痛,還未緩過勁來,又被人揪着衣領強行推進車廂。
侍衛跟着進來,坐在男子身側,手中長劍随意往邊上一杵,直愣愣地戳到中年男子胸口。男子不敢叫屈,唯唯諾諾地又往裏面挪去。
中年男人面色慘白,如坐針氈地扯動着蹭亂的衣襟,想保持幾分讀書人的體面,只是眼神閃避,偏生給人一種狡猾又怯懦的畏縮感。想是不大認識魏淩生,支支吾吾地叫了聲:“禦、禦史大夫?”
魏淩生餘光瞥了眼不說話。
侍衛一掌拍上他肩膀,吓得中年男子又是一個激靈。
他笑道:“這位岳縣令在路上病了五月有餘,本該于去年秋時赴任,可一提盤平便高燒不退,隐疾複發,只能纏綿病榻,怎麽都不見好。”
中年男人顫顫巍巍地替自己辯解:“我今年……”
他比了個手勢,想說自己年歲已高,四十有七,實在折騰不起舟車勞頓,路上耽擱也算情有可原。叫魏淩生冷眼一斜,自覺閉了嘴。
侍衛擡起長劍,抵着他上身,迫使他身形靠牆,貼住車廂,厲聲警告道:“跟在我家主子身後,見了人不要胡說。問你什麽,主子同意了,只管照答。懂了嗎?”
中年男人連連點頭:“懂!懂!”
魏淩生伸出手,中年男子下意識想握,被侍衛用手肘頂了一下,才意會過來,立馬将官印與文書一并交予他。
街上走卒販夫的叫賣聲已然消失,不知馬車拐進了何處。
中年男人兩手垂放在膝蓋上,不敢掀開車簾去看,心中有種滅頂的絕望,閉目忍耐片刻,還是問了出來:“夜、夜已深,不知大夫要去往何處?”
侍衛被他這賊眉鼠眼的模樣氣笑,諷了一句:“既然夜深,自然是要帶您回去休息了。”
中年男人戰戰兢兢地道:“可是官衙聽聞已被人燒毀,裏頭除了老鼠,什麽都沒有。”
侍衛說:“這個岳縣令放心。我等帶人進去看過,連只老鼠也沒有。”
說話間,馬車已停了下來。
侍衛掀開垂簾,率先請魏淩生出去。
中年男人提着衣擺緊随其後,一出車廂,便被刀光晃在了臉上。定睛去看,只見兩側各站有一排披堅執銳的勇猛将士,再後方則是群高舉火把,兇神惡煞的民間好漢。人群擠擠攘攘站了滿街,不知其數多少。根本分不出敵我。
岳縣令兩腿發軟,身體麻木,維持着彎腰的動作,幾不能動彈,心中不住哀嚎:他的命怎生得如此苦?這樣的禍事又捉他來做什麽?
侍衛回頭瞪他一眼,就要上手來拽,岳縣令擺擺手,顧不上狼狽,狗爬似地從車上下來。
護衛們按住刀柄,就要跟着魏淩生一同進去,後方一衆護院随之壓進兩步。
密密麻麻的人群齊齊湧來,聲勢浩大,光焰晃顫,幾乎令人透不過氣。
中年男人死死挨在侍衛身側,眼睛在地面四處飛轉。
魏淩生擡手止住衆人,平靜道:“我只帶兩人與我進去。”
護衛們令行禁止,齊刷刷退回半步,發出兩道肅整的踏步聲。
一群護院打手彼此相視,片刻後也亂糟糟地退了回去。
魏淩生來得已有些遲,可等他進去時,客廳中空無一人。
岳縣令實在站不住了,挑在魏淩生身側也坐了下來。
侍女端來茶水,岳縣令見二人不動,也不敢随意喝。
等上約一盞茶的功夫,那群能在盤平城裏呼風喚雨的族老士紳,總算姍姍來遲。
數人自魏淩生入廳起便在屏後打量。
本以為門口的陣仗,已少不去一番劍拔弩張的較量,豈料他竟真敢深入虎穴。被孤身晾在廳中這許久,亦坐得安穩,不見動怒。一時難解他的來意,決定親自出來看看。
魏淩生坐着未動,神态傲岸地抱拳與他們一禮。
岳縣令屁股擡了一半,見狀本也想坐下,可與幾位士紳對上視線,左右為難片刻,還是觍着臉站起來,悶頭打了遍招呼。
數位族老的态度更是冷淡,略一颔首,便各自坐下。毫無顧忌地審視起對面三人。
護衛自不必說,細看落座的兩人,一個雖然年輕,卻舊病未愈,氣虛體弱。
一個更是單手能拎起來的雞骨架子,冷汗連連,舉止猥瑣,幾乎要将“貪生怕死”四字烙在臉上。
說他們是來找茬,自己都覺得冤枉。
果不然,魏淩生端過一旁已經冷卻的茶杯,低頭抿了一口,謙和有禮地笑道:“晚輩久居京師,只去過東南幾個郡縣淺做游歷,對邊地人情是一無所知。聽聞幾位前輩在盤平俱是深孚衆望的賢德之士,今日專程前來請教。”
岳縣令學他動作,也将茶盞端在手中。眼觀鼻、鼻觀心。琢磨不透他想做什麽,只當自己聽了一通鬼話。
數人聽他言詞,先是一句“晚輩”,又是一句“請教”,連他們備好的茶也敢入口,姿态放得極為尊重,心中已愉悅許多。
為首老者挑眉望向門外:“那外面那些人是……”
魏淩生先是挺直腰背,抿了抿唇角,略帶一絲生硬道:“此行山高路遠,家中長輩心切,命他們随我左右,防遏賊寇。又寫信與叔伯,借了百名武師護衛,而今人馬尚在路上,不日抵達。”
衆人看出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對視數眼,已是了然。
怕死。
看是真将他們盤平視作龍潭虎穴,才撐這一身虎皮來虛張聲勢。
立威是假,示好才是真。
又想這小子來頭許是不小,多半出自京中高門大族,得罪了不知哪路神仙才被貶谪至盤平,頗受家中寵愛,不定捱上兩年便會高升。臉上跟着挂出了些許和善的笑容。
岳縣令頻頻瞄了魏淩生許多眼,胸口沉得難以呼吸,覺得自己裝不來那複雜的神情。手中茶水端不穩飛濺出來,手背一陣發涼,才幡然醒悟。
他怕死怕得入木三分,哪裏還需要演?
這樣一想,不由松了口氣。
聽對面老者喚侍女送來熱茶,兩手接過,殷勤先喝了一大口,再在一旁陪笑。
宋回涯到時,裏頭燈火正明。數人把酒言歡,觥籌交錯,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