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魚目亦笑我
第042章 魚目亦笑我
宋回涯倚在窗邊聽了一會兒, 發現全是彼此恭維的廢話。
推杯換盞間,宴席将盡。魏淩生手不穩當,将杯子一撇, 按住額角,擺出一副頭疼欲裂的表情。
侍衛已被打發出去,岳縣令只好憑自己察言觀色的本事, 硬着頭皮為其策應。
他在席上也小飲了兩杯, 然不敢喝醉,此時只裝出醉意迷離的模樣,過去半靠在魏淩生身上, 口齒不清地道:“我家公子不勝酒力,不能再喝了。”
魏淩生羞愧擡頭,借問時辰, 表示衙門後院被人燒毀, 今夜暫無落腳之處, 能否在府上暫住一宿。
于老同他客套幾句,招手叫來仆從, 領他下去休息。
岳縣令屁股着火似地想走, 巴不得能早些逃離魔窟。奈何使不出力氣, 彎腰扶了兩下沒扶起人來, 只好讓開位置,由侍衛緩慢攙扶魏淩生出門。
年輕小仆碎步在前頭引路:“幾位貴客, 請這邊走……”
宋回涯閃身退至牆後,待看清幾人去向,蜻蜓點水似地往牆上一攀, 迂回繞到數人前頭。
沿着小徑直走,便能清晰看到一處院落。一牆之隔便是街巷。人都不撤去, 院外還守着數十上百的青壯。夜裏壓着嗓子熙攘,肖似成群的蚊蟲在震鳴。
宋回涯先一步從窗口跳進屋內,隐匿聲息,躲進角落。
岳縣令快跑着上前推開房門。侍衛将人放到床上,回頭沖正忙着點燈的中年男人使了個眼色,催他快走。
“不如我也留下吧。”岳縣令哭喪着臉道,“我今夜不敢睡啊!”
他提心吊膽了一晚上,兩腿虛軟得不像話,先前走來那酩酊颠倒的姿态,起碼有九成是真。豈敢獨自離開?
侍衛擡起手刀,善解人意地道:“那我幫忙打暈了你?”
岳縣令閉上嘴,耷拉着腦袋掩門離開。
魏淩生支撐着站起來,坐到圓凳上,給自己倒了杯水。
侍衛迅速将屋子周遭檢查了一遍,回來輕聲道:“主子,書房、後院都未找到什麽東西。有一間密室,沒有鑰匙,未曾探查。西面偏院,關着一群女人。門外有人看守。我看仆從送去的飯菜推測,大概十來人左右。”
魏淩生嗓音幹澀道:“城裏的宅院,如何會有關人的籠子。燒了吧。”
侍衛:“是。”
魏淩生又道:“義莊或是郊野,應當有不少屍體,你去斂了回來。”
“是。”
魏淩生頓了頓,又補充了幾處細節,教他如何安排。
盤平城幾大豪商蛇蟠蚓結,得攝權柄,已成禍患。只能分而化之,才能撼其根基,不傷民生。
他心中權衡再三,戒驕戒躁,自覺沒有錯漏,才松下口氣。點了點頭。
侍衛全盤思量了遍,猶豫問道:“屬下命人先去別處弄些動靜,暫且将外面的人引開?”
幾位士紳離去,該各自帶走一批護院,可留下的仍不算少數。要帶着那麽多屍首進出替換,不引打手注意,他心下沒有把握。
黑暗中響起一道聲音:“你這不是打草驚蛇嗎?”
侍衛倏然驚起一身寒毛,握住劍柄,就要出鞘,又被魏淩生按了回去。
宋回涯大搖大擺地走出來,說:“我幫你。”
侍衛下意識瞥了眼窗口,又不信邪地望向頭頂。
宋回涯洋洋得意道:“笑話,偷雞摸狗可是我所長,能叫你發現,我這十多年江湖就算白混了。”
侍衛:“……”江湖人罵她一聲賊,委實不算太冤枉。
“走吧。”宋回涯招呼道,“雖不知道你們要做什麽,可既是救人性命,我合該也要出一分力。人在哪裏?”
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縱是賺着流水似的金銀,也實難請到什麽真正的高手。大多是連半桶水都裝不滿的平庸之輩。
宋回涯踩着輕功一路走去,都無人聽出她的動靜。
只是這什麽于大掌櫃想必貪生畏死得很,從花園到長廊皆挂滿燈籠,将整座宅院照得亮如白晝。稍有人影閃現,便容易顯出蹤跡,平添許多約束。
宋回涯往檐頂上一翻,身形輕如風筝,牽在陰影處,一路飄至後院柴房。
先用迷煙将裏頭的人放倒,再繞去前門,一掌利落劈在看守仆役的後脖頸,托着他腦袋輕輕放倒在地,熟練地溜門撬鎖,進去逐一将人搬出。
一番動作行雲流水,不知情的人還當她是無事出來閑走。
侍衛驚羨道:“宋姑娘,你這輕功怎麽學的?也指點在下半招。”
宋回涯上下打量着他,有些看不上:“你看看你腰粗體壯,學到頭了,也就是從ha^蟆變成螞蚱,別指望了。”
侍衛被一盆冷水潑得透涼,哀嘆了聲,上前忙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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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際山線外翻起一抹魚肚白,于府後院也猛然蹿起一簇紅色火光。
幾聲尖叫将衆人從睡夢中驚醒。
白煙缭繞,濃霧彌漫,不多時便籠罩了半座宅院。仆役們拎着水桶趕去救火,無頭蒼蠅似地亂作一團,顧不上身邊有誰。
等衆人反應過來,睡夢中被困的家仆已被救出,連同一起被搬出來的,還有柴房中關着的十多具屍體。
那些屍體燒得不算焦黑,瞧着更像是被毒煙悶死。燒傷之外,還能看見遍布全身的淩虐痕跡。橫七豎八地擺在街道上。
百姓素來最愛看熱鬧,有些目力極佳的,當場“嗬”了一聲,扭頭與身後人講述,添油加醋,說得繪聲繪色。
護衛們看不過眼,去就近的屋子裏扯出幾塊麻布,蓋在屍體身上。
魏淩生等火勢将要撲滅時才從人群中出來,持刀護衛們立馬上前,将他圍在正中,順道将一幹仆役推了開去。
侍衛站在屍首正中,一手死死按住劍柄,怒不可遏地叫道:“主子!這群人被鎖在屋中,身上——我等劈開木門的時候,已經晚了!”
正好于老也在衆人簇擁下趕了過來。魏淩生面色陰沉,震怒道:“将人給我拿下!”
一衆兵将高聲應道:“是!”
武人铿锵有力的吼聲,蓋過了周遭數百人彙聚的嘈雜,如雷霆響徹,一時間真有種浩然堂皇的正氣。
兩名高大護衛箭步上前,趁着諸人尚在怔神,擰着于老雙臂,将他緝拿。
邊上打手遲一步阻攔,後方護衛直接亮出刀劍,嘴裏兇狠呼喝。
打手們苦熬一夜,方又急着救火,此刻還頭昏腦漲,哪曾見過這般陣仗?瞪着眼睛左右相視,無人敢率先出頭。
圍觀百姓正生出的兔死狐悲的凄怆之情,以為今次也要同往常一般不了了之,見這幫護衛當真動手拿人,如堕雲霧,渾然不敢相信。
于公雙手被縛身後,兩名武将态度悍戾,強硬将其拖拽到街頭。他越是掙紮,越是鑽心劇痛,到後面嘴裏只剩慘叫。
邊上的于小郎君跟着紅了眼,要沖上前來,只被将士随手一推,人便跟稻杆子似地倒了下去。
于老怒火沖天,暴跳如雷,尖聲咒罵:“豎子找死!你這小雜種當真找死!你敢動我兒子!”
侍衛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塊髒布,直接塞進他嘴裏。
魏淩生威嚴令道:“屍首也帶回衙門!命仵作驗屍,看究竟是怎一回事!”
“是!”
立即有人用布匹将屍體裹緊,一頭一尾地擡着,倉促離去。
于夫人快步沖出來時,一幹人等已跑得只剩下背影。百姓唯恐殃及池魚,跟着散了。
她對着一片狼藉哭天喊地,見一群青壯低着頭,跟鹌鹑似站在旁邊,上前用力捶打着衆人叫罵:“沒用的東西!一群沒用的東西!光長嘴不長腿?還不給我跟去,把人搶回來!”
她悲憤交加,一時兩眼發黑,險些暈厥。
于小郎君跑來将她抱住,拍着她背給她順氣,不住追問:“阿娘,怎麽辦啊?”
于夫人緩不過勁兒,痛苦地道:“去找你幾位叔伯,快去。”
于小郎君火速差人前去送信,剛備好馬車,準備登門,幾人已收到風聲,先行趕來。
數人在路上已合計過一道,只覺得魏淩生此舉太過反常。昨夜還與你推心置腹,何至于一夜過去翻臉不認?
偏生這事出得巧合,衆人都有些拿不準。路過于府,将于家小郎君順上馬車,便轉道去往衙門。
于小郎君面色煞白,回頭張望數遍,扯住就近一人的衣袖道:“王叔,不多帶幾人去,怎好逼他們放人?那幫賊人當真兇虐殘暴,目無王法!豈敢光天化日闖進別人家中行兇?!”
幾位士紳在盤平做慣了強龍,聽着這話都覺得有些古怪。
王姓老者拍着他手安撫道:“那縣令只拿了你父親一個,顯然是無意趕盡殺絕,我等先去與他商談,若能以別的手段擺平,自是最好。首要是先将你父親救出來。”
于小郎君叫喊道:“他們今天險些就要當街打死我父親!還有什麽好談!”
他挽起自己衣袖,要将身上傷口展示給衆人。
對面一老者肅着臉威吓道:“那病鬼帶了百十來個好手,真要打将起來,第一個受難的就是你父親。你非要逞一時意氣,我馬上回去叫人!”
衆人皆在一旁勸,叫他勿與晚輩置氣。于小郎君這才歇了聲。
王老與他打聽:“我聽人說,他們從你府上翻出了十多具死屍?是不是真?還是有人故意構陷?”
于小郎君吞吞吐吐地說不清楚:“我……”
他看見的時候,屍體已被遮蓋,他亦不敢細查,聽見是從柴房搬出來,只覺不能是假。
數人靜默,各自盤算。
不多時,馬車停了下來。
于小郎君留下等候,數位大掌櫃一并過去。
侍衛守在門口,擡手将人攔下,眸光朝四面掃視,低聲說道:“人多眼雜,幾位現下不便入內。請回吧。”
這衙門平日連鬼影也不見一個,百姓路過都得加快腳步,此時在周圍打轉觀望的人影繁多。馬車拐進小路時,險些被堵了出不來。
幾人臉色皆不好看。
侍衛面上表情冷冽,語氣倒不多嚴苛,耐心解釋道:“諸位見諒,當時場面亂得不可收拾,我家主子本只想将于公請來小坐片刻,再找個由頭将人放走,也好還了他清白,豈料于小郎君沖出門來,不由分說與我家護衛厮打在一起。于公亂了分寸,當街惡言咒罵我家主子。如今弄得不好收場了。”
幾位族老聽到手下人回報,也猜過這種情形,不多奇怪。聽他這番說辭,明白确與自己等人無甚關聯,心中急切暫緩幾分,已無多挂懷。
王老問:“究竟是何人放的火?縣令可有查出?”
“那火起得蹊跷,火勢興起又快,該是綢缪良久。主子正在盤問。”侍衛意味深長地道,“誰人放的火,我不知曉,不過我家主子托我轉告諸位一句,近日行事還是小心些,別得罪了什麽人,叫他們心生怨氣惹出事來。屆時主子礙于情面,也着實難辦。”
他玩笑着接了一句:“怎麽城中禍事好像都與火有關?先是燒了衙門,又是燒了于府。”
數人不動聲色,又問:“那……于公。”
侍衛模糊不清地道:“不好說啊。如今暗處盯着我家主子的眼線頗多。衆目睽睽,總得要給個說法。”
王老提出想見于老一面,被侍衛不疼不癢地推脫過去。
幾人各懷心思,不再強求,好言附和兩聲:“也是。那便不為難小兄弟了。”
告辭後轉了個身,臉色立馬陰沉下來。
于小郎君快步跑過來,急躁問道:“幾位叔伯,如何了?放不放人?”
為首老者壓了壓手示意他冷靜,小聲與他叮囑道:“回去讓你阿娘盡快籌錢。這命就懸在銀子上了。”
于小郎君慌得六神無主,心中也沒個數,問道:“籌多少啊?”
老者冷哼道:“這就要看那病鬼的胃口如何了。你先吊一吊,他若是識擡舉,便會見好就收。若是貪得無厭,我等也不怕!”
于小郎君懵懵懂懂,不敢主事,只能應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