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魚目亦笑我

第047章 魚目亦笑我

宋誓成滿臉風霜, 大抵也是碰壁歸來。坐在床邊對着宋回涯笑了一下。

宋回涯清醒了些,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色,試着想要起身, 奈何左手只有痛感,無論如何也擡不起來。

她心緒異常平靜,多年苦學被自己毀于一旦, 既無悲憤, 也無苦悶,腦子好像轉不動了,只沙啞地說:“我想回去。”

魏淩生在一旁渾渾噩噩地站着, 聽她開口,便滿臉苦大仇深地快要落淚。宋誓成将手裏的藥拍他懷裏,彎腰背起宋回涯, 徑直出了醫館, 往山上奔去。

宋誓成的輕功, 只在綠叢草葉間發出極輕淺的聲音。春花吐芳,鵲鳥穿樹, 宋回涯看着, 忽而覺得生活了多年的不留山, 有種單調的冷清。

路過湖邊時, 宋誓成問:“你是要去屋裏躺着,還是陪師伯多說說話?”

宋回涯昏睡了一整夜, 沒什麽困意,擡手胡亂指了一下,宋誓成便背着她走到以前常坐的位置。

魚竿還放在邊上。

宋誓成沒有下餌, 直接将鈎子抛進湖裏,架好釣竿後, 摸出一塊碎裂的玉佩,兩手各一半,舉在空中,對着湖光看了片刻,鄭重交到宋回涯的手上。

宋回涯只覺得這東西眼熟,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

宋誓成說:“這不是茂衡門給你準備的什麽入門之禮。你師父知道那糟老賊對你不喜,怕他當衆給你難堪,便自己備好了一份禮物,提前上山托他轉交。那老賊應得爽快,豈料考校你時暗動手腳,最後還想私自昧下,被你師父忿忿搶了回來。送給你,你又不當回事。”

宋回涯将東西鋪在手心,右手五指笨拙地翻動,想将它拼回去。

宋誓成看着她忙,懷念地說:“這其實是我父親留下來的遺物。不算什麽價值連城的珍寶,可他老人家去世得早,除卻一把劍,也只剩下這塊玉。”

宋回涯愣了下,東西險些滑下去,她趕緊撈住,按在懷裏。左手疼得厲害,疼得全身都在發抖,彎下腰,快坐不穩。

宋誓成低聲說:“你總嫌你師父瞧你不起,收你為徒是勉為其難,心下其實對你百不待見。可打從你入門之日,她便真心實意地拿你當徒弟,想叫你能在這亂世安身立命。她不準你下山,可山下全是風雨冰霜,有哪裏好?你這小猢狲,不識人間草木,又喜一意孤行,頭撞南山都不知折返,出了山門,她怕你命不夠大啊。”

宋回涯聽到後面,已是迷迷糊糊,魂魄仿似飄到了碧天雲外,不知要被吹到哪裏去。

宋誓成湊近過來,笑說:“我倒是第一次見到你哭。不然你去你師父墳前哭一趟,叫她也長長見識。”

宋回涯抹了把臉,聽着他戲谑卻出不了聲,只感覺如潮的悲傷突然泛起,眼淚止不住地流。人在冰火交替中煎熬,想起一些事,一會兒想哭,一會兒又想笑。

宋誓成笑容漸漸淡去,望着平靜無瀾的湖水,心中感慨萬種,用意深遠地說:“今後,山長水遠,回涯,你要靠自己了。”

宋回涯聽出些別的意味,擡起頭,慌亂地問:“師伯,你不陪着我們嗎?”

宋誓成沒有說話。

宋回涯看着他臉上堅毅的表情,快被崩裂般的情緒壓垮,低低央求道:“師伯,別去了。”

宋誓成眸光慈愛,又有悵惘,卻堅持地搖了搖頭,說:“回涯,江湖風波懾人,走上了這條路,便是你想了結,也不容你輕易退卻的。他們唯想着斬草除根,方能高枕無憂。我帶着你們,天涯海角也逃不出這方寸牢籠。唯有殺。以殺正天理,以死平幹戈。”

宋回涯想說,怎麽會逃不出去呢?天地之大,浩渺無盡,難道全是些蚊蠅鼠蟑,就無一處淨潔之地?

“師伯走後,你也帶着師弟們走吧。不留山,不必再留人。”

宋誓成平靜與她交代,見她要說話,擡手壓了下,示意她聽自己講。

“師伯以前同你說過的話,你不必再放在心上。你師父最期盼你能無災無痛,安然此生。當初救魏淩生,是我執意,你師父願與我同道,我二人死而無憾。可這累重命途與你無關,不該落在你身上。你與你師弟的情誼,至此終了,師伯亦不會怪你……”

宋回涯打斷了他,斬釘截鐵地說:“我會照顧好師弟的!”

宋誓成摸向她臉頰,給她擦了把未幹的淚,苦澀笑道:“我知道你會。我們回涯,遠不如嘴上說得那樣無情。可師伯倒是希望你,從不是不留山的人。不如哪日忘記這些塵世恩怨,獨自走你自己的陽光道去,過你逍遙快活的日子。”

宋回涯賭氣地吐出一個字:“不!”

宋誓成笑了笑,沒再多說。站起身,修長身形擋住了刺目天光,轉身朝着高處走去。

道別同宋惜微一樣稀疏平常,只草草留下一句:“師伯走了啊。”

她大喊:“師伯——!”

宋回涯注視着他背影,萬分不知所措。從地上爬起來,要追過去,又覺得他心意已決,自己留他不住,腦海中思來想去,只能想到曾見過兩面的北屠。

她去村裏找了匹馬,趕去北屠所在的廬屋,求他相救。

北屠只閉門不見,讓她回去。

當日大雨傾盆。宋回涯跪在屋外泣不成聲,哭到後面兩眼刺痛,再流不出一滴眼淚。

這些江湖人的大道理,她一個也想不通。

她只想回到從前的不留山。

兩三片雲,三四兩風,幾曲笛音,幾個行人。

就是那個煙波茫茫的不留山。

為什麽那麽遠?

可天還是亮了。

那出頭的日光将她的美夢照碎,化成了天際處的萬千流光。

宋回涯站起來,托着疼到麻木的手臂,蹒跚地往回路走。她要去接自己的師弟。

淋了一夜雨,回到不留山時,宋回涯開始發起高燒,腦海中各種畫面來來去去地轉,往事跟走馬燈一樣地飄過。

魏淩生兩夜沒阖眼,昨日為背她下山,衣衫蹭得淩亂,給她端來煎好的藥,看着她喝,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師姐。師父呢?”

宋回涯被他一問,腦子好像叫人敲了一棍,徹底醒了。用力抹了把臉,不露痕跡地對他說:“我們要走了。”

邊上阿勉問:“去哪兒啊?”

魏淩生感覺他在害怕,握住他手,将他半攬進懷裏。

宋回涯眼神迷離一瞬,又堅定起來,一字一句地說:“去闖我們的陽光道。”

她扯起一個笑容,溫柔地說:“師姐在,別怕。”

魏淩生與阿勉聽她吩咐,費力搬來幾捆幹柴,鋪在書閣四周。

宋回涯舉着火把,過去将木堆點燃。

三名少年站在沖天的火光前,看着飛揚的火星點亮凄清的夜幕,好似渺渺星河墜落山澗,一時間仿佛飄在汪洋大海水面上的蜉蝣。

阿勉在一旁強忍着淚,拿袖子擋住臉,只脊背不停地顫動。

魏淩生泥塑似地站着,微微仰着頭,瞳孔被火光照得通紅。

宋回涯前半生的浮躁、狂妄、叛逆、詐僞,俱随大火舍去。

直到閣樓頂部的一處橫梁坍塌,砸落下來,激起萬千的火花,宋回涯才開口,冷靜說了一句:“走吧。”

那麽多的恩怨情仇,到了宋回涯的筆下,終結時也只有五個字。

——茂衡門,滅了。

她只當是一群無名小卒。

離開不留山後,隔了半個多月,宋回涯才在一群江湖游俠的口中聽到宋誓成的下落。

他一路殺上茂衡門,将聚在山上不及離去的鬼魅小人殺得哀鴻一片,直殺得衆人都怕了,才在山頂留下一句狠話,孤身離去。

他說:“誰若敢欺我不留山,我不留山就算舍盡滿門,也要殺出一個公道。”

之後一路北上,滅殺仇敵。

又過了半年,據傳是死在北面抗擊胡賊的戰場。屍首被北屠帶了回來,同葬在荒敗的不留山。

不留山。自此在江湖銷聲匿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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