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魚目亦笑我
第046章 魚目亦笑我
宋回涯自入師門起便習練左手劍, 劍術是宋惜微替她一招一式地改進、修正,多年過去,已有所成。
連宋誓成也曾羨嘆, 她這只左利手,在武學一道上實屬天道垂青。小小年紀,便是去闖那勞門子的茂衡門, 也足以打穿他們半座山頭, 近乎逢無敵手。
後來左手被生生打斷,魏淩生一直以為禍因在他,但在宋回涯的道理中其實不是。
當年宋誓成受故人相托截殺逆賊, 救下魏淩生,庇入不留山,山門便一直受朝廷針對。
武林同道迫壓于朝廷聲威, 無人敢言。
與不留山同屬一支的茂衡門, 唯恐引火燒身, 暗中請宋惜微入山,十多位長老群聚一堂, 威逼利誘, 幾番相勸, 命她說通宋誓成, 交出魏淩生。
宋惜微一聲不吭,背身走出殿門, 取出腰牌執劍斬斷,在圍觀衆人的驚愕目光中,毅然宣告:“從今往後, 我不留山,與茂衡門再無任何瓜葛。恩怨自負, 生死無尤。”
說罷躬身一禮,潇灑離去。
這也成了宋惜微往後的一大污點:孤恩負德,背信棄義。
宋回涯得知此事,本是高興終于跟那破茂衡撇清了幹系,不必再看着自家便宜流入隔壁的豬圈裏,可事後一想,心裏頭很不是滋味兒。
她在湖邊找到釣魚散心的宋誓成,折了枝花坐下,陰陽怪氣地同他道:“我看透了,師父果然更喜歡魏淩生那樣的弟子。我原先被茂衡門那般欺負,師父一句話都沒為我說過,還想着将不留山交托到那幫孽畜手裏。如今師弟有難,對方不過是婉言勸解一句,我那好師父為了他,忍了幾十年的委屈,是一朝也忍不了了,不留山下那幫百姓的安生日子,也無暇顧上了。”
“唉,兄弟阋牆,禍起于我。分明是為了我。你這便宜徒弟比不上我這溫厚兄長有哪裏奇怪?”宋誓成愧疚地嘆了一聲,轉頭問,“今後的不留山,若再無閑和平靜,你會責備師伯嗎?”
宋回涯無所謂地聳了下肩:“我打出生起便颠沛流離,我是習慣的,就不知道你們兩個習不習慣。”
宋誓成看了她一眼,盯着湖面,片刻又看了她一眼,仔細琢磨許久,“啧啧”兩聲。
宋回涯起了身雞皮疙瘩,不滿道:“你什麽意思啊?”
宋誓成好笑說:“你不在意往後清淨日子少了,麻煩多了。卻在意你師父更喜歡我收的徒弟。嘴上總說我小妹這裏不好,那裏不好。宋回涯,氣度小了的啊。長那麽硬的嘴,容易挨打。”
“莫名其妙!”宋回涯用力“哼”了一聲,“胡言亂語!”
她一面敲敲腦袋,一面站起來,走前不忘多罵他一句:“師伯,你腦子有病!”
宋誓成也扯着嗓子罵:“我早晚有一日,要替你師父好好揍你一頓!”
宋回涯閉上眼睛,聽着耳邊簌簌風聲,只覺處處哀音。時隔多年,疼得還是如此真切。
宋惜微贈她劍的那晚,就是她們最後一面。再相見時,已是天人兩隔。
宋誓成帶着她的屍首回來,領着兩位師弟上山送行。
江湖中無人敢來,喪事辦得極為冷清。
宋誓成本是想挑一日天晴的,可偏生春雨連綿,那幾日下得沒完。他怕小妹停棺久了,屍首腐爛,決定早早入土。
宋惜微一輩子活得磊落光彩,死了也得處處體面。
煙雨迷蒙,宋回涯站在山腳,看着一行人遠去,再等着衆人從山上下來,都沒能明白宋惜微怎麽那麽輕易就死了。
對着宋誓成,紅着眼只喃喃出一句:“往後沒人再罰我了。”
宋誓成慘笑道:“是啊,往後無人再責罰你,也不會再有人逼你學武了。”
衆人離開,宋回涯還站在山腳,不敢上去,亦不知道離開。抱着懷裏的劍,心頭不停輾轉地想:宋惜微都同她說過些什麽?
她的思緒被那點點滴滴的雨聲打斷,如何也連貫不起來。在那潇潇冷雨中立了整宿,有那麽幾刻,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此麻木不仁,半點恩情不講,所以宋惜微死了,沒有多麽翻覆的悲傷,更掉不出半滴眼淚。
她只是害怕。
說不出緣由地怕。
怕得不敢睜眼,不敢挪步,更不敢回頭。
烏雲散聚翻湧,不留山上的光線随之明明滅滅。
宋回涯仰起頭,望着頭頂的星辰忽明忽暗,臉上一陣溫熱。
她擡起袖口,擦了把臉,殘留的濕意被夜風一吹,有種尖銳的冷。
千帆過盡,再看紅塵,苦痛清晰了,認知也清晰了:師父死了。
只是十幾年前,那個埋在塵世裏的宋回涯,不懂這件事情。
不等她厘清自己的心境,動蕩又接二連三地來。
宋惜微亡故之後,反賊再次請人來勸。宋誓成态度決絕,仍是不肯交出魏淩生。
他自知難以自保,去求故友相助,臨行前囑托宋回涯看守山門。
當年宋回涯也只十四歲,與魏淩生一般大。
宋誓成前腳剛走,反是舊日同盟的茂衡門便率先發難。
那老頭兒欺他山中無人,原形畢露,領着一幫弟子沖上山後,大張旗鼓地說要掘開宋惜微的墳冢,一驗真僞。
宋回涯再回憶起那幫人站在後山墳前,擺出張義正詞嚴的嘴臉,只為一報私怨,要折辱宋惜微遺體的場景,胸口依舊有種難言的燥火在沸騰。
阿勉拿着把刀想沖上去拼命,被宋回涯強行攔了下來。
少年長什麽模樣,她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死死按住阿勉的一邊肩膀,目光陰狠地落在那群人身上,将幾人的面目逐一記清楚。
印象太過深刻,以致于隔了那麽多暗無天日的歲月,如今随着失去的記憶再冒出來,每一張臉都還歷歷在目。
後是魏淩生跑去山下,請來幾名武林同道與普通百姓,圍在了宋惜微墳前,那老頭兒迫于臉面,才悻悻離去。
當天晚上,等阿勉睡去,宋回涯拎了把劍,趁夜殺上茂衡山。
人太多,找不見,她搜了大半夜,只找到一個人。砍了他的手,叫聲引來更多弟子。她怕被群圍抓住,只能先跑了。
回到不留山,宋回涯洗幹淨衣服,天也亮了。
她若無其事地去後院拔了兩顆菜,做好飯後讓師弟們過來。
可她還是太過天真。以為自己不留把柄,對方作為名門正派,總該投鼠忌器,不敢強行下手。
三人剛坐下吃飯,茂衡門的老頭兒便帶着一幫武林好漢趕了過來,三五人堵在門口,老者一腳踹翻桌椅,指着魏淩生胡謅道:“就是他,這小畜生夜闖我茂衡門,還砍斷了我門中弟子的一條手臂!”
阿勉站在一旁吓傻了。
魏淩生躲得慢,被打翻的白粥潑了半身,手背燙得發紅。盯着老者身後的江湖群雄,鼻翼翕動,未做辯駁,只譏诮地笑了一下。
宋回涯說:“他都不會武功。”
老者冷笑道:“你說不會就不會?”
宋回涯聽着外面腳步聲雜亂,走到門口,透過縫隙去看,發現外頭還站着百十來人。
最前面的那個,她當年是第一次見,聽着後面人叫他一聲:“謝門主。”
茂衡門的老頭兒呼喝着道:“莫說是我仗勢欺人,煩請諸位同道都請做個見證,我帶這孽障回去受罰,是不是入情入理?他宋誓成回來,也得謝我替他清理門戶!謝門主,你與不留山交情匪淺,你來評個公道,是不是?”
“江湖恩怨,總該有個說法。”謝仲初綿着眼,貌似不偏不倚地說,“那弟子何其無辜?誰人動的手,誰人該受罰。”
宋回涯從江湖中學到的第一個道理,那便是不講道理。
人若沒本事,不過是他人刀下魚肉,要生便生,要死便死,尋個蹩腳的理由,都算是高看。
宋回涯幡然醒悟,攥緊的拳頭松開了。
她小時候刻在心裏的事情,進了不留山,怎麽好像給忘了。
宋回涯擡起頭,對着衆人笑着說:“真不是我師弟,他沒那本事。是我傷的人。”
魏淩生驚訝地望向她,脫口而出道:“不是的!”
“你打得過我,再來說不是。”宋回涯沒理他,只朝着門外那看起來最為德高望重的人喊道,“你們來讨公道,那我頂多賠他一只手呗。那邊的謝門主,你說的恩怨有頭,我若是打斷自己的手,這事是不是就了了?別又尋個旁的理由,來折騰我師弟。那我就幹脆跟你們拼了。等我師伯回來,有一個殺一個。看看誰命大。”
當年謝仲初的頭發還有幾縷未白,他深深看了宋回涯兩眼,似是有些意外。片刻後應允道:“你小小年紀若真有這等魄力,我做主,帶着他們離開。”
茂衡門的老頭兒黑下臉道:“這不行!憑什麽她認就是她?”
宋回涯淡淡應了聲:“好。”
魏淩生紅着眼,撲過來要攔她:“師姐!別!”
宋回涯反手一掌,将他拍了出去。
魏淩生猛地後退,腦袋撞上牆壁,昏厥了一瞬,睜開眼,暈暈乎乎地想要起身。
阿勉哭喊着也要沖上來,被就近的武者一把掐着脖子按在地上。
老者怨憤不已,又說道:“你練的是左手劍!”
宋回涯還是笑,順勢換成左手,幹脆道:“行。”
魏淩生從地上爬起來,按着後腦,找見宋回涯的身影,正看見她舉起一根鐵棍,朝着自己左手狠狠捶下。
他吼了一聲,吵得宋回涯耳鳴陣陣,緊跟着狼狽跑了過來,渾身顫抖地抱起她。
疼,太疼了。
人是什麽時候散去的她都不知道,只顧着咬緊牙關,不發出聲音。
夜半疼醒過來,魏淩生點着燈守在她床邊,一聽她出聲,便跟着喊一聲:“師姐。”
宋回涯神志不清,昏迷中聽見他的聲音,腦海中想的是白天記在心裏的事:“往後再不這樣沖動了。”
她還答應了師父,要照顧兩個師弟。
“師姐。”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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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宋誓成便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