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副使
第12章 副使
三年後……
魔界總部大堂之上的王座上,坐着一位身穿一襲廣袖流金黑袍的年輕男子,他一只手支着下颔,青絲垂落在膝,面若璞玉,眸若深潭,低睥着下面跪伏着的一衆魔族。
目光寡淡疏冷,語調散漫柔和,說出的話卻讓衆人不寒而栗,“本尊讓你們去調查五境的情況,結果沒調查到什麽有用的不說,反倒打草驚蛇,讓他們更加防備了。”
“修真界那幫雜碎膽小的很……”他話說到一半鈍了鈍,繼而冷笑一聲,“哦,忘了你們也是雜碎了。”
“負責旋靈境的是誰?”
下面跪着的百來個人中有十五個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排隊走到一邊。
“把他們的脊柱抽出來當煉法器的材料,屍體找地方扔了。”
話音未落那幾個人就直直跪了下去,不停地将頭往地上撞,全身顫抖着大喊——
“對不起尊主!對不起!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旁邊的幾位理事将他們拖了出去。
“不是——!不是我!是他敗露的!不是我啊尊主和我沒關系!”
慘烈的求饒聲久久回蕩在殿中。
其他人都将頭緊緊貼在地上,冷汗打濕了地面,在額頭與地板相觸之處洇成一片水痕,連大氣也不敢出。
“姑姑呢?”坐在高位之人又問道。
身旁的理事彎下身子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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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得很是專心,幽黑色的眸子緩緩睜大,裏面興奮之色愈顯,最後像個孩子般高興的笑了起來,轉頭問道,“真的嗎?姑姑要找人陪我?”
彎腰給他說話的理事乍被他這麽一看,下意識覺得脖頸一涼,差點以自己腦袋掉了,狠狠咽了口唾沫喚回些知覺,點了點頭。
“好,那本尊就等等吧。”他甚為愉悅地說道。
就這樣,殿內所有人,陪他等了整整一柱香的時間。
一柱香的時間或許并不算長,但對于那些人來說,簡直像是熬了好多年。
負責探查五境的那些人在大堂跪伏着一動不敢動,生怕上面那位等急了又拖出去幾個砍了來當消遣。
周遭站着的幾位理事更是膽戰心驚,畢竟那位已經莫名奇妙給理事院內部“大換血”過好幾次了。作為新一輪理事,被統殺的概率極大,一不小心就會被處死。
這任魔尊的處罰不同于往任的是,有失必殺,要殺就牽連數十甚至上百人。且從不将任務分派給同一族內之人。
搞的魔界各族界限被完全打亂,一個個跨族小團體相互抱團取暖當同一條船上的螞蚱。
有心之人能看出,他是在為攻取五境作準備。這樣既能防止魔界內部不同族類分裂、個別魔族勢力過大,也能保持甚至加強魔界的團結性。
雖然修真界有五位境主,魔界僅有一位魔尊,但這于魔界而言未必不見得是壞事。因為修真界各境極為疏遠,幾乎從不相互插手幹涉,相當于他們自己将力量分散開來,倒是方便了魔界攻取時采取逐個擊破的戰術。
又過了一會兒,百裏夏蘭終于一襲紅衣邁入殿中,身後有七位黑衣人随行。
她徑直穿過跪在地上的人群走到堂前,吩咐其他人退下,待殿中只剩她、孟惘和這七位黑衣人時,才開口說道——
“這是從噬魔宮選出來的幾位死士,選一個當你的副使,剩下的會隐秘跟從你,保護你的安危。”
孟惘垂着眼睛看她,“……保護我的安危?你讓我把自己的安危交給別人?”
一時間相對無言。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你已繼位快一年時間……”她好像也覺得這種說法有些編不下去,所以幹脆說道,“做事做全套,理應有的還是要有的。”
孟惘意味不明地笑笑,好像看穿了她的真實目的。
他的好姑姑可從來不做無用功。
他簡單一眼掃過那七個人,視線倏然停在了一個神色清冷又靜默的死士身上。
那人不大一樣,雖然都是在微微低着頭,但其他人是出于不敢逾矩的尊敬,此人卻給孟惘一種出于忠誠的低眉順目,雖有踏過屍海存活的煞氣但并不同旁人一樣外露,很會斂其氣息。
最主要的是他周身的氣勢……
“第三個,擡起頭。”
對方聞言愣了愣,用了兩秒确認确實是在叫他之後,緩緩擡起了頭。
水藍色的眼,帶着通透明澈的疏離。
孟惘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呼吸一滞。
太像了。
臺下那人措不及防對上他的視線,愣了兩秒後自覺僭越,迅速垂下了眼,卻仍按他要求保持着擡頭的狀态。
百裏夏蘭故意找了這麽個人?
還說是從噬魔宮選出來的,哪有這麽巧的事?
一條藤蔓從袖中竄出,“啪”得一聲當空甩開,直沖那人破空而去,可對方卻絲毫沒有要躲或要擋的跡象。
“接下。”
幾乎是在得到指令的一瞬間,那位死士拔出腰間佩劍,劍身魔氣驟顯,手腕一翻一道法陣顯現,不過眨眼間一套動作淩厲行如流水,“锵”地一聲,他竟然接下了那藤蔓的攻擊,同時法陣鎖住了藤身,讓它動彈不得。
看這水平和反應速度,确實是從噬魔宮選出來的。
“……好。”孟惘盯着他的臉,莫不是百裏夏蘭強行改變了他的容貌,故意弄成這副模樣?
死士聽到指示,撤了法陣,那藤蔓又鑽回他的袖中。
百裏夏蘭站在一旁看着,沒有說話。
孟惘從王座上站起,緩步走了下去,在他身前悠悠站定。
“叫什麽?”
“回尊主,屬下荊連。”
旁邊的死士都不自覺放輕了呼吸。
孟惘似乎很煩他死板恭敬的态度,直接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與他對視。
那雙眸中出現了顯而易見的慌亂。
“本尊想讓你當副使。”
荊連的眼睛亮了亮。
“但是,”孟惘朝他湊近,唇邊勾起一絲笑意,嗓音低沉,“本尊特別惡心你這雙眼睛,這可怎麽辦呢?”
這一刻大殿內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
百裏夏蘭眉頭微鎖,冷聲道,“念兒,別胡鬧。”
“啊……”他神情失落,眼中卻淡漠的不見一絲情感,漫不經心道,“可是真的很想選他呢。”
荊連聞言二話不說擡手剜向自己的右眼,食指迅速穿透眼皮插入眼眶,不料卻在此時被強硬地握住了手腕。
孟惘慢慢将他的手拉開,對方右眼的上眼皮俨然一道很深的傷口,鮮血流下染紅了那雙淺淡如琉璃般的水藍色眼瞳……
“算了,我更不喜歡瞎子,”他面無表情地松開手,轉身朝大堂外走去,與百裏夏蘭擦肩而過,話卻是對荊連說的,“自己處理一下傷口,以後你就住在清音殿的偏殿。”
……
從此荊連作為魔尊百裏念的副使,一切聽從魔尊指令,負責輔佐處理魔界重大事務。
……
一日,荊連拿着一封密報推開了清音殿的殿門。
半透明的霧氣自一個小巧的香爐中絲絲縷縷地溢出,彌漫在殿中,孟惘正坐在放香爐的小桌旁,一手撐着太陽穴,詳和地閉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平日坐在高堂之上,調派命令雷厲風行,魔尊的威壓讓一衆魔族都噤若寒蟬,就算是百裏夏蘭代理掌權之時,也沒有如此之強的調派力和執行力。
但此時的孟惘輕阖着眼,睫毛濃密纖長,面色柔和寧靜,過于蒼白的臉仍透着絲清甜稚氣,毫無攻擊性,根本無法跟那個蠻橫暴戾喜怒無常的高位者聯系在一起。
荊連有些不忍心叫醒他,猶豫着等了一會,想着孟惘如果察覺到生人的氣息應該會自己醒來。
結果他竟遲遲不醒。
“尊主……”荊連低聲輕喚。
孟惘這才微擡起眼皮,茫然地擡頭看着他,眼神渙散沒有聚焦。
心底突然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哀恸,這哀恸似有千鈞,快要壓得他直不起身來,像是有一根絲線穿透心髒和眼前的這位君王連在一起,稍一觸動便是錐心刺骨的痛。
這不是他該有的情緒。
他半跪下來視線與對方齊平,避免臣俯君的大不敬,并将密報輕輕放到他的手中,“這是從栖息谷傳來的緊急密報,說是修真界古土境的禁制有變。”
孟惘直愣愣地眨眨眼,好似沒睡醒似的,半晌才淡淡地“哦”了一聲,打開密報看了看。
荊連起身将旁邊香爐中的東西換掉,放上了之前孟惘常用的熏香。
“尊主,屬下認為霰幻散還是少用為好。”
“如今屬下進殿您都毫無察覺,可見這藥物有礙您的警覺性于您安危不利,若是有心之人知道此事要來加害于您,屬下要務纏身并無法保證能時刻待在您的身邊。況屬下認為……”
他抿了抿唇,雖覺此話不當且有種挑撥離間的意味,卻仍是繼續說了下去——
“況屬下認為,那六位死士也并不值得信任。”
但凡殿裏有第三個人早就被他這些話吓死了,任誰看他這都是不想活命了的節奏。
孟惘将視線從密報上轉移,靜靜地看着他那位副使。
荊連自是不敢與他對視,低垂着眼睫。
他只是覺得這些話他非說不可,不管得到的是什麽樣的結果。
“那你呢?”孟惘開口問道,“我若當真對你毫無防備,你會殺我嗎?”
他又是沒用“本尊”。
不知道為什麽,雖然他确實是在對着自己,可荊連總覺得他在問另一個人。
他總是在透過自己,看另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話,顧盼尋覓一個抓不着摸不到的影子。
這讓他有些難受。
“屬下自然不會。”荊連低聲答道。
他從沒有說過,孟惘也從沒有問過,他到底是為什麽進噬魔宮,又為什麽能堅持下來活到最後。
三年前他還只是魔界尉媛城的一個普通魔修。有一次其他族人說百裏族的百裏念回來了,正在秘密接受百裏夏蘭的訓練,等到修為提上來就能正式繼位,到時候,魔界就有真正的魔尊了。
荊連本也不關心統管魔界的是誰,反正有他的任務他就去辦,沒有就修煉,像他這種修為低劣的小魔修,永遠都不會有可能接觸到百裏一族。
後來一次出巡,他跟随着隊伍路過清音殿的後院,看到了站在風雨橋頭的孟惘。
他看到他正低頭眉目溫和地向一旁的百裏纖纖說着什麽,看到他嘴角蕩開的一片柔情暖意。
只那一眼,卻驀地紅了眼眶。
好似這并不是他們的初見,而是相隔了上萬年的重逢。
無處追究的悲傷從四面八方湧來,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只能看到周圍人的嘴一張一合——
“那黑衣服的就是百裏念吧,我天長得真的……”
“松松裆吧大哥,低調點。”
“早說了百裏一族個個魅魔降世……”
“小點聲兒啊你們不想活命了?”
“看起來年齡好小還沒成年的樣子?”
他想到他身邊去。
沒有理由,毫無征兆,一種強烈的欲望和念想,他想到他身邊去。
所以一聽到為魔尊選死士的噬魔宮開後,他果斷地參加了。
同族人都覺得他想出名想瘋了。
尉嫒是小族,只有五百多人,對于他們來說,能保全自己的性命不被外族欺壓就不錯了。至于做魔尊身邊的死士這種,都是那些修為高的魔族才會去考慮的事。
從最開始報名的幾千人中,陸陸續續有人死掉,有人退出。他斷筋錯骨,剖肝泣血,飲冰三年,最終成為從噬魔宮走出來的七位死士之一,成了孟惘的副使。
一切不是巧合,只是有人愚笨,偏要不撞南牆不回頭,不到黃河不死心,只為心底那錯覺般割舍不得的牽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