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除夕

第13章 除夕

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輕輕觸碰自己的臉頰,孟惘濃黑的睫毛輕顫一下,還未待睜開眼睛就本能地一把握住了那只作亂的手。

他緩緩擡起頭,渾濁的視線迅速聚焦,在極短的時間內恢複了清明,睡意全消。

“師兄?”孟惘平靜地看着謝惟,仍是抓着他的手沒放。

偷摸被抓包的謝惟神色不變,只是問道,“你趴在我床邊睡了一夜?”

“嗯。”孟惘原本冷淡的神情轉瞬即逝,嘴邊又浮現出平日甜膩的笑來,乖巧地點點頭,又将謝惟的手心貼上自己的側臉,專心地注視着他,像是在求人誇獎求人順毛的小狗。

謝惟的唇角浮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就勢捏了捏他的臉。

“師兄是被我說夢話吵醒的嗎?”孟惘表面鎮定,實則擔心自己做夢時說了什麽不該說的東西。

謝惟應該并不知道他也是從那個世界重生來的,他絕不能露餡。

“你做夢了?”那人反問道。

修士都需要保證耳根清靜,心無雜念,所以按理說修仙之人極少做夢。

他勾起唇角,神神秘秘道,“夢到師兄喽。”

“……”

謝惟面無表情地用食指骨節敲了他一下。

孟惘笑笑,握住他手腕翻過并指覆上探了探他的靈脈,半晌後松開手,站起身坐在床邊,“倒是恢複的挺快,但師尊說你七天之後才能下床活動,精神力要養養。”

“七天?”謝惟凝眉,“七天都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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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不是正好?溫落安今年才入門,這次過年又多了個人。”孟惘的眼睛亮亮的。

“而且你還能帶我去看花燈。”

重點果然還是在花燈。

他好似對花燈有種莫名的執念。

五日後的修真界鵝毛大雪紛飛,天地一色,明蘭殿前的地面已被白雪覆起了厚厚一層。

風喬兒身穿一襲青衣,外面披着狐裘大氅,雙手捧着團雪球,“師弟!過來看!”

在偏殿門前看她玩雪的溫落安聞言下了臺階,一腳插入雪地中,略微艱難地在雪地中踱步走向她……

妖界沒有雪,凡間的雪下不到魔界和妖界。

雖然是雪狐,但自從人妖劃界之後,他再也沒離開過妖界,便也再沒有在雪地裏走過。

風喬兒嫌他走得太慢,直接捧着白色不明物快步朝他走去,後者立馬頓住腳步,受驚似的往後縮了縮。

溫落安怕她用雪球砸他。

主要是傅靖元剛被她砸過,直中面門,現在還在一旁的桃樹下擦臉。

“喏,你不是狐妖嗎,”風喬兒扒拉開他蜷起來的手,将一個雪白的東西放在了他的手中,“我也沒見過,憑着感覺捏了一個,不知道像不像。”

溫落安低頭一看,手中竟然是一個小巧精致的白狐,神色姿态惟妙惟肖,一條狐尾好像在擺動一般,靈氣活現。

細致之處都是用靈力雕刻的。

他不禁驚訝道,“師姐,你真巧。”

風喬兒輕笑道,“沒有……就是平日裏給三師兄做飯做糕點練出來的。”

這個溫落安倒是知道,一開始對于她會給孟惘做飯而感到有些震驚,風喬兒和孟惘是差不多的年齡,但就他師姐平日那性格,怎麽看也不大像會給人做飯的模樣。

“師姐是修道前就會做飯嗎?”

修士都辟谷,饞了就去人界買點東西,很少有親自下廚的,時間長了,即使原本會做飯的也不會做了。

風喬兒微微一頓,很快又帶着笑意瞥了他一眼,以平日慣用的玩笑語氣道,“我倒是想,可也得有那個條件,你師姐修道之前窮得吃土,哪來的鍋啊菜啊什麽的。”

“後來入門見到了三師兄,知道他有胃病自己又不上心,所以就學了,至少不用總是去人界買了。”

溫落安淡淡笑起來,“你對三師兄真好。”

他在雪狐上施了點靈力防止其以後化掉,打算回頭把它擺放在殿裏。

傅靖元倚在一旁,雙手揣在袖子裏,老神在在地開口,“喬兒,怎麽也不給二師兄弄一個。”

風喬兒斜睨他一眼,“五師弟本體是雪狐,敢問二師兄是什麽精,事兒精?”

某事兒精自己把自己埋坑裏了,只得轉移話題道,“不去看看你大師兄?”

“怎麽沒去,我前天才剛去。”

“這幾天一直沒見小惘,就成日跟你大師兄待一塊兒了。”

“之前不就這樣嗎,”她見怪不怪,自顧自蹲下身來不知道在搗鼓什麽,言罷又補充道,“成日不正經,被孤立了吧。”

傅靖元反倒低笑出聲,“這可不是孤立,你看不出來嗎……”

“什麽?”

“你何時見你大師兄對誰這麽上心了?我和他相處的時間比你們長的多,以我對他的了解,倘若那日掉入秘境的是我們其中一人,他斷不會跟着跳下去的。”

風喬兒的關注點顯然錯了,頭也沒擡,“那他會怎麽做?”

“大概……要把你腦袋敲開看看裏面是不是漿糊,”傅靖元低睨着她,無奈地牽了牽嘴角,“小野丫頭,油鹽不進。”

溫落安坐在雪地裏,沒忍住揚了揚唇,垂下睫毛掩住了眼底的笑意。

“嘁。”她站起身,往傅靖元懷中塞了個東西,轉身走了。

傅靖元下意識小心拿起來一看,是一把用雪捏起來的劍,約莫有一個巴掌那麽長,從劍身和劍柄上的紋路來看,無疑是他的本命劍“朝生”。他心道不對,轉過來一看,果然那劍的後面還刻着幾個小字——

“事兒精之劍。”

“……”

……

轉眼就到了除夕那天。

孟惘睜開眼睛,絲毫不見剛睡醒的困意,他着一身白色裏衣翻過身一只手撐在謝惟的頸側,有些激動地叫道,“師兄師兄。”

謝惟睜眼就是自家師弟甜美精致的臉。

放大版的。

他微微一滞,一雙冰綠色眸子危險地眯了眯,“別離我那麽近。”

“今天除夕,帶我去看花燈吧。”

謝惟壓着呼吸,“你先讓開,晚上就帶你去。”

孟惘的眼中閃過一絲失落,但還是聽話地把手收了回去,然後起身自己去穿外袍。

“還有,以後你就回你殿裏睡。”謝惟看着床上輕輕飄動的素色帷帳。

“為什麽?”他歪了歪頭,“之前有時候不也在一起睡嗎?”

孟惘忍不住皺起眉。

這是在防備他?

不對,上一世好像也是這樣。

那人雖然對他很好,平時不論是抱是蹭都可以,但就是不能長時間和他一床睡覺,明明十四歲之前還可以的。

對方對此事很堅決,孟惘也很執着——

“為什麽不能和你一起睡覺?”

謝惟坐起身,低着頭一言不發,一只手穿入烏黑淩亂的頭發,指間緊抓一把。

有種憔悴無奈崩潰且想發瘋的感覺。

孟惘沒忍住笑出了聲,“師兄,你怎麽啦?”

“後悔沒修無情道。”謝惟淡淡道,“把外衣給我。”

他不知道話題怎麽就突然跳到修道上了,順手将挂在床尾的衣服遞給他,“你……修沒修有什麽區別嗎?”

“修為能增進的更快?”孟惘不解道。

“大概受魅妖的幹擾小一些。”

怎麽又扯上妖了?

謝惟穿上外衣,他說的極為認真,全然不似在開玩笑,孟惘只是覺得話題跳躍的太快有些跟不上,根本沒多想——

“你又遇不到魅妖,你喜歡魅妖?”

“我不喜歡,你閉嘴。”

孟惘覺得自己失寵了,偏要和他對着幹,語氣中有諸多不服,“魅妖有什麽好的,膩膩歪歪。”

猛地想起來自己在他面前也挺膩歪的,于是又換了個說法——

“嗯……空有皮囊。”

謝惟穿上鞋後快步邁出了月華殿門,頭都沒回。

獨坐床邊的正絞盡腦汁地想着還能用什麽詞來批判魅妖的孟惘,“……”

一道紫紅色光線蜿蜒而上,劃破漆黑的夜幕,轟然炸響,七彩的煙花綻開,散落漫天璀璨。

緊接着幾道煙花接續升空,整個南墟境內燈火通明。

除夕節,花燈夜,火樹銀花白如晝,爆竹聲此起彼伏,人界的鈎柳街上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風喬兒、溫落安和傅靖元也是一起來的,只不過人太多還沒一會兒便走散了。

他路過各種攤販,處處都是好吃好喝,以及許多稀奇的物什琳琅滿目,還有彈棋、空竹和猜燈謎等活動的周邊人滿為患……

孟惘拿着一個鳳凰糖畫咬得咯嘣作響,謝惟正心覺好笑,突然唇邊湊上來一個東西,他偏頭一看——

是已被那人咬掉了半顆頭的慘烈鳳凰。

那人眉眼彎彎地笑,薄唇抿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周圍的燈光柔和地映在他的臉上——

“好吃,你嘗嘗。”

謝惟的視線卻落到了他的唇上,眼神暗了暗。

他張開口,唇瓣碰上孟惘剛咬過的那邊,用牙齒輕輕一咬,帶到舌尖。

孟惘只覺得他咬得太少,“那麽點能嘗到甜味?”

“嗯。”謝惟用舌尖抵弄着口中的那點糖,直到它徹底化掉。

他們走進一家三鮮面館。

在等待的過程中,謝惟站起身來,“你等一下,我去買樣東西。”

孟惘擡頭眼巴巴地看向他,一下子很多問題擠到嘴邊,例如“你去哪兒”“買什麽東西”“要多久回來”,但由于問題太多猶豫着不知先問哪個,最後只得簡單回了個“哦”。

那一抹白色身影從視線中消失後,他眼中的明淨和誠摯迅速褪去,周身氣質也冷了下來,半撩着眼皮倚着靠背,眼神都沒怎麽聚焦,低着頭無聊地看自己手心的紋路,簡直同方才那粘着舍不得讓人離開的小狗判若兩人。

直到小二把面端了上來,那人都沒有回來。

好吧他承認其實也就等了一小會兒,但是實在受不了周圍人的視線。

“不知道有沒有婚嫁,應該沒有,看起來年齡很小。”

“想什麽呢,沒有也得訂親了還輪得到你。”

“看他是一個人,你去問問。”

“問你媽啊老子男的問這個正常嗎?”

“剛才看他身邊有個很好看的公子,現在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他們悄悄說什麽孟惘全都聽得到,修仙之人耳目聰敏,七八道視線從四面八方打來,雖然沒有惡意,但還是會讓他感到身體不适。

不該來這兒吃飯的,還是大街上好,雖然擠死人但至少路人沒閑心盯着他的臉看。

忽覺臉側一股溫熱暖氣,擡頭一看,謝惟正站在他的身邊,手中拿着一個牛皮紙袋虛貼着他的側臉。

孟惘的眼中浮現出柔和的笑意,伸手将紙袋接過,打開一看,香氣撲鼻,一股熱氣熨濕了他的眼睑,睫毛輕顫,有些吃驚地問道,“這是……肉油餅嗎?”

“嗯。”謝惟在他對面坐下。

“是我十一歲的時候你給我買的那種?”

謝惟微微勾起唇角,“是,你吃完面再吃那個,有點燙,吃完帶你去河邊放燈。”

他好多年沒吃這個了,而且只吃過一次。

“你難道專門出去給我買這個的嗎?”孟惘又問道。

“……也不是,還買了個小東西,以後會給你。”

那還是專門去給我買東西的啊……

……

吃完飯,到了河邊,他們買了兩個祈福燈,挑了一個比較空曠的地方。

放燈的人很多,放眼望去,對面那一線河岸烏壓壓人山人海,燈火璀璨連成一片直至橋頭。

賣燈的人執意要給他們一支筆,說是有什麽心願寫在燈上,如果幸運的話燈會飛到天界,被天上的哪個神仙看到後願望就能實現。

那支筆被孟惘果斷拒收了。

他和謝惟都不是那種放個燈還要許願的人,也不是有什麽願望還要靠着別人來實現的人。

孟惘将祈福燈緩緩托起,看着它晃動着離開指尖,再平穩地飛至空中……

星光一點融入萬千。

他幽黑深邃的眸子亮起來,白皙的臉被橙黃的燈光籠罩。

光把身上的鮮血烤幹了,雨把過往的罪惡洗去了,從此厲鬼披上了人皮游蕩世間。

他終于不再是那個只能躲在樹林裏蜷縮着遠眺他人祈福明燈的怪物了。

“……回家吧。”

謝惟牽着他的手,穿過拱橋走向河的那一邊。

他能透過橋上中間挂着的半透明簾幕看到另一邊的喧嚣。頭頂上是一片澄明的燈籠,燈光将身上都照得生起暖意,周圍的那些聲音、人群和攤位都好似被刻意模糊了邊界,不經意瞥見那河邊,一抹紅豔刺痛雙眼,孟惘心下一悸——

這種河邊竟然也長有曼殊沙華嗎……

他收回目光,意識恍惚地跟着向前走,身側簾幕被風吹起,上面的字像水上書般一條條飄浮在自己眼前——

人間客,卻似一江秋水過。

寒沙月,萬頃事相終蹉跎。

紅塵深淺,道不盡相思離恨愁千錯。

往生橋去來不複,人間空流幾輪回……

與謝惟交握的手心處傳來的溫度灼燙得他整條胳膊都發麻,孟惘僵硬地将自己的手掙脫出來。

他好像入了一個輪回循環不得出的空間,條條字幅在虛蒙的眼中飄蕩,突然生出一種恐懼又無力的窒息感。

謝惟略微驚訝地轉過身去,“怎麽了?”

孟惘看着他,遲遲說不出話來。

半晌他才開口,聲音喑啞,“師兄,我有些難過。”

因為他聲音太輕,周圍又喧鬧,謝惟只得去看對方的口型,以為他說的是“有些難受”,不禁眉頭微鎖面露擔憂,拉着孟惘到了一個稍微寂靜的巷口處。

巷口比較昏暗,但仍能看得出他面色蒼白。

“哪裏不舒服?是不是走得有些快了?”

孟惘又看着他不說話。

他無奈伸手去探他的靈脈。

“……那些字是什麽意思?”

謝惟一愣,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不是每年都是那些麽?那座往生橋就是靠一個戲班子起的名聲。”

“我不喜歡。”

他語氣有些無助與委屈,但也是頗為不講道理,任誰聽都是在無理取鬧。

謝惟伸手摸摸他的頭,輕聲道,“下次不走那裏了。”

“師兄……”孟惘抱住他,将臉埋入他的頸窩,罕見地找不到一個合适的措辭,磕磕絆絆不甚流暢地用幾個詞語大致排列組合成了幾句話——

“我感覺好像走了很多很多年,就是你這樣牽着我,應該是有很多年,但是我記不清也記不起來了,我好像忘了很多,但我明明什麽也沒忘……”

他知道自己說的淩亂,但還是想讓對方說點什麽,這種感覺讓他非常不安且浮躁,但等了很久都沒有回音。

“……這種感覺不是正常嗎?”謝惟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明明第一次做的事卻總覺得自己做過了許多遍,識海紊亂而已,你去問問溫落安他們都會有這種經歷。”

“真的嗎?”孟惘垂眸看着他,企圖從他的神情中找出一絲破綻。

“嗯,”他耐心地再次重複道,“這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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