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合一

第25章 三合一

是夜, 黑色幕布初籠天地,後宮的幾座樓宇之間穿梭着一個金黃色身影,所過之處淡藍色靈光閃現。

不消片刻, 一個巨大的法陣在百裏之地成形,繼而像血液幹涸般緊附到地面隐去光澤, 布陣人也不見了蹤影。

同時,謝惟單手捏訣懸在後宮的正中心, 周身靈波滾滾, 身後銀月散出的清光傾灑其身, 更映雙眸冷澈。

擡起另一只手掌心朝下, 口中輕吐一字後無數條絲線自手心散出游走于空氣之中,竄入房門、屋頂,又轉眼消匿。

他落到一座閣樓上,傳音道,“可以了。”

西南方的孟惘收到指令後抛出一個靈印, 迅速變大罩在整個後宮的上空, 他方一閉目, 靈印各處便如水般淌下純淨的靈流與地面的陣法相連,待他再次睜開眼睛, 所有一切都恢複如初。

三人配合默契, 做完這些也不過在幾個呼吸之間。

接下來要做的, 就是等。

她一定會來。

前半夜一直沒有動靜,孟惘時不時往謝惟所在的方位看看, 即便明知什麽也看不到——

謝惟那個任務尤其不易, 也是最關鍵的一環, 他要用絲線連着所有可能被當作目标之人的神智,這樣只要那人有一點清醒地被擄走, 魔修無論用什麽法子也瞞不住。

但是對那麽多人用牽魂絲,這麽長時間,他那個精神力……

能撐得住嗎?

雖然說前世沒有問題,但畢竟這一世在秘境裏受過重創……

他抿着唇,竟盼着那魔修能早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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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待到後半夜醜時,孟惘聽到“嘭”地一聲巨響,轉眼望去,謝惟竟是瞅準時機對那擄走不知是妃嫔還是丫鬟的魔修抛出了無妄劍。一片碎石橫飛後,插在地上的劍尖猛地迸發出一陣強光,幻出了一個極強的陣法将魔修困在其中!

謝惟已快撐到極限,立刻收了牽魂絲躍下高樓,緩步走到了陣法前。

孟惘和傅靖元也緊随其後,只見陣法中一個身形高大的黑衣人肩上抗着一個半暈半醒的丫鬟,冷笑地看着他們——

“你們就不怕還有第二人,不怕打草驚蛇?”

謝惟慢條斯理地帶上束靈手套。

他只有在處理修為較高的妖和魔時才會這般,意味着他要煉化吸納他們的靈氣和魔氣,轉化為靈力收歸己用,而對方則會被榨幹修為而死。

束靈手套也多少算個仙器,但沒有幾個人能用,只有修為極高的修士才能讓其發揮效果,不然戴上也是白戴。

薄薄的黑色皮質勾勒出修長的指骨,視線看也不看他,“抓到你一人就夠了,魔界離此處甚遠,你們又在幾天內頻繁地抓了三十多人,想必是在附近有巢?”

魔修的臉色驀地變了。

“就算打草驚蛇也無妨,既是按了巢,想必也是抓人在搞些什麽重要活動,比如血祭什麽的,跑不那麽快。”

謝惟極細微地彎了彎唇角,他不常笑,一笑起來要麽是“好看得要命”,要麽是“要命”——

“要是人先跑了,家底就要被抄了,你們主上回頭也饒不了你們。”

別說那魔修了,他輕飄飄幾句話連孟惘聽了都後背發寒。

上一世的謝惟只是待發現魔修後和傅靖元偷偷追他到了一個地方。當然那也是百裏夏蘭故意設定好的,在那裏派了幾個魔修看着被抓的人,包括風喬兒和溫落安。

然後幾人便順理成章地獲救了。

百裏夏蘭則借這點空檔和他見的面。

謝惟怎麽不按套路出牌了?!

那這樣還怎麽支開他們?

眼見他帶着束靈手套的指尖穿過了陣法,馬上就要碰到那個魔修……

孟惘咬了咬牙,指尖一動,竄出一縷微不可察的魔息緊貼着地面鑽入陣中——

不管了,被發現也認了,反正他早知道我的身份,撕破臉大不了我就死,死不掉大不了我就逃到魔界……

“轟”的一聲,強勢的靈力裹攜着強風撲面而來。

“跑了!”傅靖元喊道。

“追。”謝惟聲音冰冷。

發尾被吹起淩亂地披散在肩,孟惘一人垂頭立在原地,眉眼隐于碎發之下,周遭一片歸于沉寂。

陣破了,魔修跑了。

他發現了嗎?他一定發現是我了……

他會再裝下去嗎?他會不會回來就殺了我……

師兄,師兄……

孟惘擡手捂住自己的臉,将自己瘋癫的笑意和猩紅的眸子藏在掌下,聲音纖細顫抖,輕如蟬翼——

“我努力正常了,我真的努力正常了……”

“我想那麽多,我真的是……”

他覺得胃裏抽搐,微微弓下身用手死死摁着腹部,力道大得骨節發白。

強行抑下那份惡心,他緩緩直起身,在極短的時間內平複了紊亂的呼吸。

蒼白的手再次放下時,臉上是異常的平靜。

孟惘轉身向一座閣樓內走去,拉開門後,果然見一個蒙面黑衣人站在堂中。

他的眼皮耷拉着,一副不正眼看人的模樣,進了門後自顧自找了個椅子坐下,倚着椅背淡漠地看向那人。

這才是謝惟不在時他真正的模樣。

他不會刻意帶着欣喜之情去睜大眼睛,不會做一些自認為很做作的表情,不會說一句話帶多種情感,更不會純良無害地撒嬌、心機促狹地讨好。

他無恥、算計、利誘、蠱惑,也會威脅、逼迫、欺詐、暴戾,唯獨不會像面對謝惟時一樣——

僞裝。

那人走到他身前,面罩攔住了下半張臉,只能看到一雙灰白色眼睛,分不清男女。

他的聲音也做了化形,聽起來模糊又卡頓,“我來和你談談。”

孟惘靜靜地看着他,示意他接着說。

“你是我魔界百裏一族遺孤,我希望你能跟我回魔界繼位。想你雖無記憶,也會有刻在識海中的指令,對自己的身份應該并不是一無所知。”

啊,一樣的說辭。

上一世他是怎麽回的來着?

好像是——

“我是沒有九歲前的記憶,就只知道有一個指令在識海中不斷提醒說我叫百裏念,是魔族,但那又怎樣?我在修真界很好,你殺了我我也不會走,我不會離開我師兄。”

真蠢啊。

孟惘眼皮輕阖。

“可以。”

那人似乎沒有料到他那麽輕易又直接地就答應了,半信半疑道,“當真?”

“但我有兩個條件。”孟惘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我十八歲之前不得強制我回去,除非我自己想。”

“第二,給我一顆魔界的念奴丹。”

蒙面人危險地眯起了眼,似乎覺得他的要求十分可笑,“你和我談條件?是不是早了些?”

孟惘将手背貼在額頭處朝後仰了仰,笑容在快要破曉前的昏暗中看不分明。

“這不是你應該做的嗎?”聲線平淡,冷意森然。

他站起身來走近他,随手勾起他落在胸前的一縷黑發,後者皺眉後退一步,孟惘卻又緊接着邁進一步,迫進到他跟前,目光直看入對方眼底,從容不迫一字一頓道——

“臣聽君命,不是應該的嗎?”

蒙面人身形修長高大,十六歲的孟惘比他矮半個頭,他便一手勾着他的頭發,自下而上像個狐貍般斜睨着他,卻絲毫不見被俯視的弱勢,反而有種上位者的壓迫。

甜絲絲地聲音響起,形同鬼魅——

“你也知道魔界中沒有人可以拿來給你練了,只有我,也只能是我。”

“姑姑,我是百裏念啊。”

對方的瞳孔在他的視線下寸寸縮緊,然後面罩便被孟惘原本勾着她頭發的手指拽了下來,露出她下半張棱角分明的臉。

半晌,百裏夏蘭的嘴角緩緩牽起一個誇張又詭異的弧度,眸光熾熱——

她在他身上看到了第三代魔尊百裏繹的影子,那個統掌各界三百多年的君王,死後使天下數百年仍處于煉獄中的災禍,讓修真界數代大能忌憚了上千年的噩夢。

像,太像了。

這正是她想要的。

“你有之前的記憶?”她的聲音去了化形,仍是十分沙啞。

當然沒有。

孟惘知道她說的是封骨術之前的記憶,那時百裏繹還活着,她作為百裏繹的表妹,至少是和自己見過的。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孟惘放下手又坐到椅子上,“百裏繹下的封骨術還會有差失?”

“他是你阿爹。”她好似不滿孟惘直呼其名。

“嗯,我七百年前的爹,就算有點親情也早該涼透了。”

百裏夏蘭沒說話。

她也确是個同百裏繹一樣的奇人,常人修仙三百年可飛升,資質好些的兩百年。聽說百裏繹七十歲便可飛升,而百裏夏蘭也是在六百年前便渡完了第二道天劫,這樣算下來,她理應一百多歲就該飛升了,但她卻到現在,八百多歲了還在操持魔界的破事兒。

“我說的那兩個條件。”孟惘提醒她道。

“第一個可以,但是第二個……念奴丹比念奴咒更加殘暴,滴血認主,一旦吃入腹中便融入骨血,終生不化,你要給誰用?”

孟惘的眼中閃過異樣的光芒,“當然是給我師兄用了。”

“謝惟?”她的眼神冷了下來,“被他發現你就死了。”

念奴丹,上古天魔為控制敵人煉制的魔丹,經百裏一族滴血認主後,由主人吞食一半,要控制的對象吞食另一半,相當于兩人結契,此後後者便終生為奴,倘若對主人下達的命令不服從,則會受筋骨寸斷之痛,生不如死。

一提到那個人的名字他便誠摯地開心起來,眉眼都舒展柔和下來,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我不會讓他發現的,我還想靠這個把他留在身邊呢。”

他早計劃好的,這一世要徹底廢了那人的靈丹。

百裏夏蘭凝眉看他半晌,“明日我派人來送給你。”

孟惘站起身,破曉後的天光灑在了門扉上,他的半張臉卻仍隐匿在黑暗裏,随着他步步朝外走去,整張臉徹底融入柔和的日光,能看出他溢于眉梢的喜色,卻沒有絲毫流入那雙幽黑眼眸——

“不,今晚子時,送到應憐荒。”

“還有,人界的窩點我建議你換一個,用點聰明人,謝惟多半已經知道了,以他的性子不會多管,但要是皇城這邊再鬧出亂子,他可就不得不管了。”

行于後宮院中,孟惘正愁着謝惟到底發沒發現那陣法是他動的手腳的時候,便見那人帶着風喬兒他們從一旁的大道上走來。

他擡手攏了攏頭發重新束好,猶豫着迎上他們向前走去。

還沒開口,一走近便發現謝惟面色蒼白,蹙着眉頭拂開傅靖元要扶他的手,“我有什麽事?我比你好得多。”

溫落安擔憂地小聲道,“大師兄,你方才嘴角都流血了……”

謝惟剛要說話便看到了對面的孟惘,他下意識抹了一下嘴角,确認血跡已經被擦幹淨後才放松下來,有些不自然道——

“我追那魔修時有些過急了,沒顧上你。”

他擡手摸了摸孟惘的頭,忽覺此人已與他身高相近。

“我們走後你這裏有沒有遇到什麽情況?”

孟惘搖搖頭,餘光瞥見風喬兒正站在傅靖元身後,指了指謝惟,對他作口型道,“內傷!內傷!”

孟惘,“……”

哪門子內傷,應該就是用那個牽魂絲過度損耗了精神力,再加上用了太多靈力,靈丹虛弱,靈氣供給不足。

他牽起對方的手,不出所料,很涼。

尤其是指尖。

心底生出種不祥的預感,他又摸了摸他的額頭。

孟惘略微詫異地睜大眼,把那冰涼的指尖攥在手心裏,低聲說道,“師兄,發燒了。”

“冷不冷?”

“并不。”謝惟僵硬地想抽回手,孟惘卻并不如他意,拉着他就往殿裏走。

“你先帶他們去休息吧,”他轉頭對傅靖元說道,“師兄精神力有損我先帶他回殿裏,你有空去給陛下彙報下魔修這件事。”

一進殿中孟惘便轉身關上殿門,将儲物戒中的仙丹妙藥通通倒在桌上,彎着腰一個個地看,時不時打開聞聞,“人界的藥不管用,仙丹我這裏就這些了,一晚上沒休息你先去躺一會兒,吃完藥再睡……”

沒有回應,他回頭看了一眼,見謝惟就站在殿門口看着他,一動不動。

莫不是因為發燒所以反應遲鈍?

孟惘疑惑地想。

他挑了幾份藥先放在一邊,走到謝惟跟前輕輕拽住他的袖袍,“師兄,你好好吃完藥好好休息很快就退燒的,不然就瞞不過傅靖元他們了。”

就謝惟這個脾性,有什麽事就喜歡強撐着,還特好面子,不願讓人知道。

“你說一遍喜歡我。”

謝惟的語氣略顯冷硬。

他眨巴一下眼睛,好久才反應過來,随即聽話地一只手圈住他的腰,将臉側貼上他溫熱的脖頸,“我喜歡你師兄,最喜歡你。”

這個他最拿手了,謝惟如果想聽,他說幾遍都可以。

無所謂的,謝惟養了他六年,他理當親近。

過了一會兒,他松手想着轉身去拿桌上的丹藥,不料胳膊被猛地拉住,旋即唇上覆來一片溫熱,孟惘一口氣哽在心口,睫毛輕顫。

這個綿薄的吻如蜻蜓點水般一觸即散,他的大腦有片刻的宕機,回神後便是謝惟淺瞳中糅雜着的複雜情緒。

孟惘有些呼吸困難了。

心跳跳得很快,比上一世十一歲在雨中聽見的謝惟的心跳還要快,喉口有些幹澀。

“你有感覺嗎?”

他聽到謝惟在問他。

那口氣遲遲哽在心口無法舒出,弊得他胸腔發悶,時間一長疼痛就湧了上來,嘴中漫上一股苦澀,那苦味就像是在仄冬荒時嘗到的沙塵,他幹巴巴道,“什……麽感覺?”

繼而孟惘目睹了謝惟漸漸淡下去的眉眼,一只手輕輕拂了下他的肩膀,對方轉身朝床邊走去——

“有那麽一瞬間,還以為你長成大人了。”

孟惘一怔,他說的“大人”是什麽意思?

他的靈魂是二十五歲。

身體是将近十七歲。

人界十六歲男子都娶妻生子了。

他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個小孩兒了,他不就是個大人了嗎?

還是說謝惟想要他穩重一點,別那麽粘人?

但是這和他親他有什麽關系?

腦中一團亂麻,開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亂想,思緒完全偏離——

是不是被謝惟讨厭了?以後他還會讓我抱他嗎?他還會不會讓我和他一起睡覺?

“愣什麽?不是說讓我上床躺着你給我倒藥?”

他将被子蓋到腰間倚在床頭,神色平靜地看着孟惘。

謝惟這個樣子讓他隐隐不安。

他好像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那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也不曾知曉他到底所求為何。

孟惘走到桌前倒了碗熱水,用勺子攪幾下吹了吹,嘗了一口确定不燙之後倒出幾粒仙丹端到了謝惟跟前。

他坐在床邊看着他仰頭将藥一飲而盡,于是吊滞遲緩地接過空碗,又看着他躺好、蓋好被子、翻身、閉眼。

“師兄……”孟惘猶豫地說道,“你,生氣了?”

“沒有。”

“那你,為什麽親我一下?親完就不理人了?”他小聲嘟囔道。

他在剛被帶回南墟時就會情不自禁用親和舔等帶着獸性的動作來示以好感和依賴,但每次這樣謝惟的反應都比較奇怪又誇張,并且明令禁止勸教他不能這樣。

後來經傅靖元影響,他潛意識裏覺悟出親吻這一舉動應當是道侶那種關系才能做,所以就算他和謝惟再親近,也再也沒有去主動親過那人。

但是謝惟方才那舉動着實狠狠動搖了他好不容易才形成建立的認知。

“親你一下是因為發燒不清醒,親完不理你了是因為親完又清醒了,覺得冒犯到你了所以感到愧疚。”

孟惘感覺自己被陰陽了,但仔細想想他說的也确實沒毛病。

“……可我覺得你不是愧疚,是生氣。”

被親一下也沒什麽,更何況這個人還是謝惟。

重生來的、親手殺過他一次的人。

“我沒生氣。”

“那你怎麽不理我了?”

“你不是讓我睡覺的嗎?”謝惟隐隐窩火地說道。

“師兄,你沖我發脾氣了。”

“沒……”

聽到他軟下來帶着失落和委屈的聲音,謝惟一下洩了氣,翻過身平躺着看他,轉移話題道,“你昨晚也沒睡,到裏面睡吧,傅靖元要從這裏待兩天,兩天後我們一起回去。”

孟惘立馬心滿意足地爬上床蹭到他懷裏。

謝惟垂眸像往常一樣摟住他,為他蓋好被子,孟惘又摸了摸他的額頭,然後握住了其放在被中冰冷的手,給他輸送着溫潤的靈力。

……

午夜子時,弦月高挂于空,皇城中陰風飒飒,孟惘站在一棟酒館的樓頂,眼見四下無人才放心伸手化出劍來,禦劍向魔氣沖天的應憐荒趕去。

到時已經有人在等候了,那位魔修将一個小木匣遞給他後便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打開一看,裏面赫然躺着一枚暗紅色的丹藥,用靈力劃破指尖擠出一滴血滴在上面,丹藥散出紅潤光澤,原先暗紅色的外表如同一層薄膜般漸漸褪去,露出原本血紅的內裏。

念奴丹已認了主。

“噫……”

孟惘皺眉将匣子蓋好收入儲物戒內,咋舌道,“有點惡心。”

這個先不用,等留着要回魔界的時候再用。

也算是他在謝惟手下保命的一份籌碼。

如是想着,他朝那處直冒魔氣的黑洞走去。

午夜的陰風冷徹入骨,魔氣混着陰氣絲絲縷縷鑽入皮肉……

果然,如果用靈丹刻意壓制體內逐漸覺醒的魔息,就會對外界的魔氣特別渴望。

孟惘漸漸撤掉了散布到體內各處的靈力,繼而能感覺到魔息在血液中翻騰起來,有些在靈丹四周纏繞。

他舒緩地呼出一口氣,眸中邪氣更盛,周身氣息直逼得自黑洞處滾滾而上的魔氣都偏開幾寸。

像是在害怕。

他伸出手,眼神深邃融入無邊的夜色之中,竟比那黑洞還沉上幾分。

魔氣似能懂他的意思般開始朝他湊近,然後一股股地湧入他的掌心,其餘的魔氣興奮地繞着其周身盤旋,以孟惘為中心形成了一個氣流渦旋,自四周向他體內彙去……

其速度猶如狂風過境,很快黑洞內的魔氣便盡數收入他體內,升入天際的黑霾消散不見,月光隐現,偌大的應憐荒僅他一人立于死寂的夜幕之下。

靈丹已被魔息完全壓制,孟惘咬住食指用舌尖抵了下指尖,嘴邊挂着一抹甜膩的笑意。

修魔者,魔氣便是靈力。

他感到自己的修為增進了很多。

可惜馬上就要回去了,又要用靈丹壓制魔息了。

他給謝惟吃的丹藥中有用來安眠養神的,而且故意讓他多吃了幾顆,大抵要睡到明天一早才會醒。

不緊不慢地回到皇宮還不到醜時,孟惘站在床前輕輕探了一下謝惟的額頭,體溫降了不少。

他感慨那仙丹确實管用,從儲物戒中拿出一個手帕,用溫水打濕擰幹,動作極輕地擦拭謝惟鬓角的汗水。

雖然明知那安眠養神的藥效極強,也仍不免擔心把他吵醒。

孟惘并不知道如何照顧病人,只記得自己在十六歲生辰那日高燒不退,謝惟抱着他在冷泉泡了半天。

可這裏沒有冷泉。

他又向上給謝惟拉了拉被子,視線不由落到那張薄唇上。

呼吸再次不暢起來。

孟惘不适地移開視線——

魔氣吸多了的後遺症?

他小心翼翼地上了床躺在謝惟的身邊,翻過身摟住他的腰,閉上了眼睛。

待屋內輕薄的呼吸聲均勻綿長之際,原本熟睡着的謝惟卻緩緩睜開了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一只手挑起孟惘散在肩處的一縷發絲,在黑暗中陰晦地看了半晌,用雙指細細撚了撚。

……

傅靖元的指尖輕叩着杯沿,一下又一下,後背有一滴冷汗流下,仍忍着沒說話。

其實是不知該說什麽。

孟惘将謝惟帶走後他就去給父皇報備情況了,作亂的魔修也已被他和謝惟就地斬首,不算風喬兒與溫落安,被抓去的二十三人中只有五人生還。

本想着把皇城安撫遇難者家人的事都交給宮中之人後便回殿裏休息兩天,順便應付一下他那費盡心思不讓他走的爹。

誰知剛剛一覺睡醒,殿中竟來了個不速之客。

一個兩個的,都是難伺候的主。

傅少茗坐在一個矮幾前吃着他剛從膳秋堂拿回來的飯菜,明知故問道,“殿下怎得不來吃,一會兒就涼了。”

傅靖元勉強擠出一個笑來,“不了,我不餓,太子殿下吃得開心就好。”

“你哪只眼見我開心了,”傅少茗放下筷子,玉制長筷在盤上碰出一聲輕響,不鹹不淡道,“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我不愛吃。”

你不愛吃你還都吃完了,搶我的飯還砸我的碗,我笑了。

傅靖元腹诽道,表面上仍表現出慚愧之情,“抱歉,下次給太子殿下點些好的。”

下次您可別來了,我今晚就收拾東西走人。

傅少茗一身束袖流金站起身來,二十歲的男子身姿修長,繞過矮幾徑直走到他身前,“我想和你說說話。”

傅靖元沒出聲,也沒擡眼看他。

怎知對方也是莫名沉默。

突然雜亂巨響,只見傅少茗将傅靖元桌上的茶具通通掃落在地,青白瓷片碎了一地,門口的侍女不禁打了個哆嗦。

他雙眸微紅地轉過身盯着那個侍女,從嗓子中擠出幾個字來——

“我讓你滾——你聽不懂嗎?”

那侍女才反應過來,竟沒聽出來太子方才那句話的弦外音,慌忙欠身退了出去,把殿門嚴實地關上了。

男人一只手撐着傅靖元身後的椅背将他牢牢困在身下,垂眸俯視着他依舊平淡的神情,手背上青筋隐現——

“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還敢回來?”

“怎麽,知道我當了太子了終于裝不下去來搶皇位了?”

傅靖元擡眸看着那張和自己有幾分相像的臉,露出謙和得體的微笑,“不,殿下多慮了,您和那王位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最不值錢的東西,殿下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拿垃圾當成寶。”

一陣靜默後,傅少茗氣極反笑。

他直起身來理了理自己的袖口,聲音低了下來,“這麽跟你說吧,當年我給你下的毒其實根本沒有解藥。”

“我說過等我順利登上皇位之時便會将解藥給你。我騙你的,你現在也不過餘命十年了。”

他就是看不慣傅靖元這副從容模樣,提前把真相說了出來想看看他或憎或怒的表情,誰曾想他竟無所謂地笑了笑,懶懶地支起下巴,“沒關系,六七年就夠我活的了。”

傅靖元看着他驚異的神情,端起手中的茶杯慢慢喝了一小口,悠悠嘆道,“少茗,在我看來,太子之位,你再适合不過。”

“……什麽意思?”

“王者居高臺,斷舍離斬了束縛才能不淪為傀儡,無手段不上位,不瘋魔不成活,你将來會是個比父皇還要好的君王。”

“嘗盡了宮中的風霜苦楚,這也本是你應得的。”

……

傅少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傅靖元殿中出來的,他跌跌撞撞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殿中,轟地一聲關上殿門,狼狽地滑坐在地。

他将臉深深埋入雙手掌心,痛苦地咬住唇內軟肉,一股腥甜。

……如果、如果你不是嫡長子,如果我不姓傅,該有多好。

我只是想要個王位,你為什麽非要和我搶。

為什麽你應有盡有還是要和我搶。

你從小就有一個愛你的母後,父皇最偏袒的就是你,你什麽都不用做就有那麽多,清風明月最是幹淨,可我呢……

我只能在深宮朝堂上、臘月寒冬裏,做最低劣的仆奴與棄子……

“茗兒,我是怎麽教你的?!你不要當着那些人的面笑啊!你要穩重,再讓我看見你笑就再罰手杖十下!”

“你今天去哪了?我問你今天去哪兒了!你現在敢沒有我的命令出這個殿門了?!”

冷宮的母後聲嘶力竭地訓斥着,七歲的傅少茗擦掉眼中的淚水,低頭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往往一跪就是數個時辰。

直到他累得昏過去後才會有下人把他用冷水潑醒,“小殿下對不起了,是你母後讓我們這樣做的。”

凜冬冷透裏在母後的期望下他終于染上了風寒,用生命垂危換得父皇到宮內探得一眼。

那個年輕的君王給他們換了個後宮朝陽的居處,母後卻只顧谄媚地看着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沒有給拼命睜開眼晴想去抓她手的自己分哪怕一點點的視線。

她像瘋子一樣,把所有畸形的情緒都抛給了他。

宮中最卑微的宮女和太監都能随意欺辱他,在冷天對雪地中受罰的他拳打腳踢,肆意宣洩。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傅靖元。

九歲的傅靖元牽着風筝穿過廊亭,身後的侍女慌張地喊道,“小殿下!您慢些跑啊!看着腳下!”

當時的傅靖元皮膚被曬成小麥色,精力充沛,整日上竄下跳,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氣。

他的身體很健康,也很愛活動。

傅少茗就遇見了這樣的他。

他躲在梁柱後面小心地偷看着那位比他大兩歲的小皇子,不料突然被對方轉頭對上視線,驚異無措之際,小皇子已然跑到了他的跟前。

“你母後呢?”

“母後有事不在宮裏。”

傅靖元一只手點在唇邊朝殿裏瞅了瞅,“這幾天那麽大的地方就你一個人住嗎?”

還會待他回答,傅靖元一把搭上他的肩膀,“沒事,跟哥說你叫什麽名字,以後哥陪你玩兒。”

侍女大驚,忙彎腰在傅靖元耳邊道,“小殿下,他是冷宮妃嫔的庶子……”

傅少茗心頭猛地一顫。

“別弄那什麽豎子橫子的,我最煩那些,弟弟你叫什麽名字?”

“傅……少茗。”

幾天下來二人相處甚歡,在傅靖元的哀求下,父皇還允許他們一起聽學、用膳。

後來,傅靖元看書他就在旁邊一起看,傅靖元吃飯他就在旁邊一起吃,傅靖元修習仙法他就在外面等。

再後來,在傅靖元十三歲時,他的母後病逝。

原本什麽都不在意、好像無所不能的“哥哥”抱着他哭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過後,他哥就長成大人了。

故人的離開換來舉國悲哀,年輕的君王一夜白頭,碎了赤子心、破了琉璃夢。

傅靖元走了。

走得悄無聲息,走的杳無音訊,只留下短短一封書信——

“南墟求道,勿念。”

傅靖元一走,那些原本被他以太子身份強壓下的流言和惡語便起來了——

“冷宮姜貴人的兒子?攀得什麽高枝自己心裏沒數嗎?”

“呵呵,別看娘沒用,兒子倒是有用,知道對小殿下下手,搏同情。”

“雖然他不是嫡子,但他是庶子呀,雖然他比不上尋常庶子,但他是姜貴人的兒子呀,哈哈哈。”

他的母後受不得他人的處處刁難,精神一度崩潰。

“你為什麽那麽不争氣!為什麽——!”

“母……”

他要阻攔的手伸到半空,滾燙的血濺了滿臉,一串血珠濺入到眼睛裏,眼前一片赤紅。

同視線一起被血意蒙蔽染髒的,還有他那僅存于心底的一分純淨期冀。

那年他十二歲,母後自刎了。

和皇後的死不同,他母後的死只換得父皇對他的一點憐憫和愧疚,換來了一座新建的宮殿。

在靈堂前跪了三天三夜,來哀悼的沒有,來找茬的都被他拒之門外。

傅少茗竟覺得自己沉靜的可怕。

然後他一步三算,步步為營,逐漸取得了父皇的信任,他只想活命,只想站起來。

他已經跪了太久太久了。

整整三年,天翻地覆。

在他覺得自己離目标很近了的時候,飛到枝頭的野雞卻被狠狠砸入了泥裏。

他看到傅靖元偷偷一人回到宮中,偷偷一人去見了父皇,并暗中遣人操辦着不知何名的宴席……

他回來了。

太子回來了。

落滿桃花的廊道中,傅少茗攔住了十七歲的傅靖元。

他白了很多,也長高了很多,果然他這種人到哪裏都能過的風生水起,跟自己這種蛆蟲完全不同。

那天他借着敘舊的由頭請他喝酒,在他的酒壇中下了噬骨散,一口下去,壽命折半,神仙也救不了。

但傅靖元那日卻很開心,一壇全喝了。

被日光烘得略帶暖意的桃花花瓣拂過臉側,傅少茗驀地輕笑出聲,叫道,“哥。”

“什麽?”

“有毒。”

“有毒我也喝。”傅靖元以為他在開玩笑。

“噬骨散。”傅少茗拿出包藥的紙,遞到他面前,“你不信可以聞聞。”

他看到傅靖元緩緩僵住的臉和不可置信的神情,好像在問“為什麽”。

為什麽呢?

大抵是因為自己過的太苦,所以也不想讓你好過吧。

“明日父皇上朝,你只要當着父皇的面求他罷了你的太子位,然後別再回來,等我繼位後就把解藥給你。”

傅少茗看到他的眼睛一下子紅了。

“哥,我勸你別生氣,畢竟保命比王位重要,也別想着揭穿我與我魚死網破。這樣對你我都好。”

傅靖元猛地站起身來,拎着個空酒壇朝大殿走去,“不用明天了,我今天就說完,說完我就走,再也不回來了。”

傅少茗皺了皺眉,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後跟了上去。

大殿中的人正在忙着什麽,有些侍衛在搬桌子,有些侍女在扯花燈,傅靖元突然拎着個酒壇子闖入,衆人都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

他聲音沙啞,側首對在一旁搭臺的侍衛道,“別弄了,臺子拆了,燈撤了,什麽都不要了。”

衆人都是因為他說要辦宴席才開始準備的,傅靖元不久前還來這裏和他們一起籌劃,現在又說不幹了……

不說是什麽宴席也就罷了,還讓他們瞞着不讓旁人知道,這些東西都是下人們辛辛苦苦秘密搜羅來的,怎麽說不要就不要了。

那侍衛還想争取道,“殿下,這都完成大半了……”

“我他媽說不弄了你們聽不見嗎?!”

傅靖元猛地将酒壇砸在架子上,碎片割破了手指,鮮血順着指尖滴滴嗒嗒砸在地上,濺落成花。

他一口氣沒上來憋得胸腔一陣鈍痛,用手捂住心口喘息了兩下。

聞聲而來的皇帝快步邁入大殿扶住他不穩的身形,驚道,“元兒!你的手怎麽弄的?!”

傅靖元面上血色褪盡,用血淋淋的手推開他滿頭白發的父皇,咬牙對着大殿內的下人和殿外聞聲而來的大臣、貴人們說道——

“我傅靖元,自此刻起不再是太子,這個皇位,我死都不要!”

他說罷擠開人群禦劍離去,獨留宮中一衆議論嘩然。

隐在人群中的傅少茗感到一陣暢快。

只是心口像被挖空了一塊。

五年過去了,這空缺處非旦沒愈合,反而更加空落了。

尤其是現在。

他大概失去了一個本該十分珍重的東西,不過沒關系,反正他這二十年來本也沒得到過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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