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敘鬼

第28章 敘鬼

“诶, 來來來!要渡化的走左邊——要參觀我們鬼城的走右邊——”

方入城內,便見一個身着黑衣的鬼使坐在一張三人高的大鼓上扯着嗓子吆喝着。

那吊死鬼似的嗓音和似要散架的坐姿,頗有傅靖元當今的風範。

孟惘心下起疑, 方才在外看到的沖天鬼氣一到裏面就沒了,本以為裏面已經開打了, 進來後竟是一派祥和模樣。

鬼城那麽大,這可如何去找。

“請問, 方才那鬼氣是因何而起?”

他聞聲一驚, 謝惟竟直接站在鬼使正前方, 仰着頭問他!

傅靖元幾人也在他身旁頓下腳步。

那鬼使緊盯着下方, 危險地眯起了眼睛。

謝惟面不改色,“我們幾人在人間巡蕩十年待城門開啓,結果方才黑氣沖天,若是城內有危險,我們這些鬼魂豈不是來不及渡化便被打散了?”

好一個反客為主, 衆人心下一松。

此話一出, 原本要向右邊走的鬼魂們也都停了下來, 紛紛朝鬼使看去。

鬼使注視他良久,驀地笑道, “懂得那麽多?你是死去的修士?”

“我身旁這幾位都是。”謝惟道。

雖然溫落安是妖, 但他并不想多費口舌說得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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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你可知……”

那鬼使神色一凜, 音調剎時尖銳起來,“我們鬼城……不收死去的修士——!”

孟惘瞳孔震顫, 難道不是下界的人只要是死的都可以進嗎?修士生前屬陽, 但死後也是屬陰啊。

只有人妖魔死後才能入城?

竟反被那鬼使詐了!

他看着謝惟面色微凝, 手掌向下攤開,指節微曲, 身後的風喬兒也要化出紅纓槍來……

尖細的尾音伴着狂風呼嘯,城內厲鬼嘶鳴,鬼使敲響鼓面,大叫道,“有修……”

“等等!”

一個喑甜又略帶稚氣的聲音打斷了他,他停了下來,再次低頭向下方看去。

只見一黑發半束長相清美的男子握着方才問話的那位“修士”的手,“魔修不是修嗎?”

“魔修是魔!”鬼使眯着眼睛道。

“那我們是魔。”

鬼使直接被他給逗笑了,“你當我是傻子嗎?他剛才還說你們是修士。”

“魔修也是修。”孟惘無辜道。

風喬兒都怔住了,三師兄這不明擺着強詞奪理,偷換概念嗎?

既然修士不讓進,那他們必有一個标準來區分——

孟惘猜是靈氣。因為大部分修士死後,即便屍身死去,靈丹也會留有靈氣,那靈氣是深入魂魄,直至屍身徹底腐爛、靈魂消散。

上一世被剝了靈丹後仍能感覺到體內存有一定的靈氣,無論是之後修魔還是到死前一刻,那靈氣作為修仙過的痕跡,一直盤旋在識海的一角,從沒有消散過。

所以孟惘認準了只要完全壓制着體內靈氣讓它聚于靈丹不要四散,那鬼使就無法區分來者生前是何身份,否則一開始便認出來了,根本無需從謝惟口中套話。

反正一口咬定自己是魔修就成了。

“哪有魔修管自己叫修士的!”

“我們就這樣叫,尊主都不會怪我們。”

“你……你……”

孟惘見他說不出來話了,便道,“所以你能不能回答我們的問題?”

鬼使又仔細在他們幾人中來回看了幾遍……

終究沒看出什麽道道來,他冷哼一聲,盤起腿道,“有兩個活着的魔修打開了我們鬼城,不然你們猜為什麽這麽早開門?方才他們闖進來,不過立馬被我們天門樓的鬼主抓住了,已經送去大牢了,你們不用擔心被打散。”

鬼主?

孟惘想問“鬼主是不是你們的主子”,但必然是不能直接這樣問的,他換了副措辭,裝作有些顧忌和膽怯似的——

“那我們去參觀鬼城要聽那鬼主的話嗎?會不會一不小心惹怒到他?要小聲說話嗎?”

鬼使不耐煩的咋舌,“我們鬼主那麽多事兒哪顧得上你們,安心玩你們的吧,他正巧想開個宴席,人多他還高興呢,玩兒完去渡橋渡化就行。”

“哦,那多謝你咯。”孟惘不再多問,拉着謝惟轉身,唇角微微彎起。

一行人朝右走去,直到擠出人群走到一個寬闊的街道上才慢下腳步。

風喬兒呼出口氣,小聲道,“還真被你糊弄過去了,吓死我了。”

孟惘笑了笑,“你們的靈氣一定要收好,聚在靈丹處,一絲也不要散出來。”

“不過沒想到這鬼城竟然不收修士的亡魂,”傅靖元一手摩挲着下巴,“和書上寫的不一樣,看來書上關于這鬼城的規矩也是收錄的傳聞,不可盡信。”

從那時謝惟要幻化出無妄劍起孟惘就先一步握住了他的右手,到現在也仍是牽着。

謝惟常穿廣袖衣衫,孟惘就喜歡繞過他的胳膊将手隐入他的袖中,冰冰涼涼的布料罩在手上,握久了也不會出汗。

“他說那二人被送入大牢,抓到的可能只是幻形,或者鬼主根本什麽都沒抓住,故意這麽說平息慌亂。”孟惘分析道,“我不認為那二人在這麽短時間內會被抓,一定是暫時隐匿起來了,所以大牢這個地點暫且擱置在一邊。”

“他一開始說是‘天門樓鬼主’,後來又說是‘我們鬼主’,可見鬼主确實有很高地位,但不能确定鬼主只有一位。”

“師兄,你覺得該怎麽辦?”

魔修、遁歷、大牢、天門樓、鬼主、宴席……

可現在無論是鬼主還是魔修,都無跡可尋,遁歷就更別說了。

對了,遁歷——

魔修是主動的一顆棋子,推着全盤局勢的走向,因為這裏有他們想要的東西。

“等到宴席上找到鬼主,接近他,套出遁歷的線索。”謝惟說道,“魔修暫時不管,一有遁歷的消息他們自會出現。”

那兩個魔修多半也已經知道他們入城了,故意不露面是想要把他們當刀使,最後來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鬼城中的樓宇極高,座座都是暗沉的血色,城外是夜晚,城內也是夜晚,一輪血月當空,紅光照徹蒼穹,底下人流湧動。

孟惘正想着上哪兒問問關于宴會的事情,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全然不似謝惟肌膚的觸感,他寒毛倒豎,本能地一下甩開——

只見是一個年過花甲的矮個子老頭兒,黑色眼鏡的圓形細框低低搭在鼻梁上,正擡眸細細打量着他——

“少年,老夫見你有緣,能否容老夫為你……”

“我沒錢。”孟惘實誠地說道。

“……”

那算命先生咳嗽一聲,緩緩說道,“既是有緣,又談何錢兩,況老夫也非是重財之人,你且伸出手來……”

這老頭行為舉止着實怪異的很。

“師兄……”孟惘朝謝惟身邊湊。

“我來我來!您看我和您有緣嗎?”風喬兒見謝惟面色不虞,生怕他提劍橫那人脖子上,只好擠在孟惘身前笑嘻嘻道。

那老頭頓了下,放開了孟惘,将兩指輕輕搭在了她的手腕處,渾濁的目光透過鏡片,卻釘子一般刺着人臉,像是要在人的骨頭上刻下名字。

風喬兒深感不适,面上仍扯着笑。

半晌那算命先生放下手,撫摸着稀疏的胡須,血月的紅光映在他那如朽木皮般布滿褶皺的臉上,眼中卻灰渾一片——

“千千回殘生難求,恰是今世空獨留。”

風喬兒一怔,啥意思?

那老頭兒不知從何處變出來個煙鬥,将煙嘴含在嘴中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一口白霧,他的臉變得飄渺起來,如雲霞幻影,似海市蜃樓。

原來的算命老頭轉眼卻變成了個小孩模樣,瞪大眼睛猛地将鬥缽指向溫落安,溫落安吓了一跳,只聽對方以稚嫩的聲音說道——

“非花非霧非秋景,棄道守魂人也。”

那小孩子在衆人驚異的眼光中變得成熟,又長成了個書生模樣,将煙鬥施施然持于身後,目光落在傅靖元身上,溫和道——

“夜來驚堂一看客,回首已成書中人。”

書生收回煙鬥向前走去,一步生花,腰身一轉已然化身成了個妩媚多姿的花旦,她含梅一笑,伸出纖纖玉指繞過孟惘搭上了謝惟的肩膀,千回百轉地輕唱——

“孑孓難了心痂癡繞,斷堤孤守赴故人一場,難缱绻,苦卷多少人事悲渺~”

謝惟眼中閃過一道暗芒,歌聲未落那花旦已轉身而去,他下意識緊追兩步去抓她的袖口,在指尖方要觸碰到衣服時卻赫然心口一悸,眼前陣陣發黑……

……

再次睜開眼時,謝惟正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屋內的光柔和昏黃,眼前模糊。

孟惘一直坐在他床邊,見他睜開眼睛後才松了口氣,“師兄你吓死人了,突然暈倒。”

“他那是不讓我抓他。”謝惟的視線恢複清明,聲色平靜卻沒有看他,不知在想些什麽。

“所以……他就是傳說中的敘鬼吧?輕易就能控人神智。”

“判官筆應該就是他手中的煙鬥。”謝惟接道,眸光一轉,“這是哪?”

“你暈倒後我就抱着你找了家客棧,幸好這鬼城裏和人界一樣,客棧就離街道不遠。你睡了不到兩個時辰,方才傅靖元他們下去打探有關宴會的消息了……”

謝惟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麽,注意力全在“抱着你找了家客棧”上,良久才極小幅度地動了動眼珠,淡淡地回了個“嗯”。

“既然敘鬼是真的,遁歷多半也是真的……”孟惘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師兄要那遁歷做什麽?”

“我沒想要。”

看着他的神情,孟惘輕笑一聲,音色愈發甜軟乖順,聽起來卻莫名有些森詭和壓迫,“師兄是想改誰的命嗎?”

謝惟不答。

幽黑的眸子盯着他的臉,透不進絲毫光亮,沉重的氣氛在整個屋內彌漫……

他努力抑制着想去掐住謝惟脖頸的沖動,努力抑制着想把一切挑開攤開逼問他真相的沖動。

他快要被謝惟逼瘋了。

敘鬼所說的話,何止是傅靖元他們沒聽懂,連重生的他都沒聽懂!

只有溫落安的命運和方才那個敘鬼所說相同,上一世的溫落安确實成了“棄道守魂人”。

上一世風喬兒也确實是“殘生難求”,因為她被他親手殺了,但哪裏來的什麽“千千回”?!而且“今世空獨留”是什麽意思?那敘鬼能知道一個人兩世的命運?

還有傅靖元的那句,“一看客”和“書中人”,難道也是指前世和今世?

可重生的只有他和謝惟,這兩世根本就是兩個世界,敘鬼能連通兩個世界還是能怎麽着?!

再者就是敘鬼對謝惟說的那些,都是什麽跟什麽啊……

孟惘很煩躁。

莫名其妙的重生、長期不穩的法場、同為重生還沒殺他的謝惟、身份成謎的蒙面人、提前開啓的鬼城、敘鬼和遁歷……

所有線索與他本能的感覺,将這些異變彙攏,同時指向了同一個人——

謝惟。

謝惟一定知道許多他不知道的東西。

就上次去皇宮前讨論法場不穩的原因之後,這是他第二次産生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孟惘強作鎮靜,在心中默默道——

不行,還不到時候。

以我現在的修為,他不用無妄就能輕易殺了我。他現在不殺不代表他不想殺,可能是由于某些原因,必須要等到和上一世一樣。

等兩年過後我入了魔,不再抑制魔息後修為自然會超過他,到時候再逼問他也不遲。

他暗自用虎牙咬磨着唇內軟肉平複心态,然後躺在床邊伸手抱住謝惟的腰,将臉埋入他的肩頸處……

方才沉重的氣氛剎時消失不見,只聽他悶悶道,“師兄……”

“怎麽了?”謝惟朝他這邊偏了偏頭。

孟惘感到有什麽似有似無地擦過他的發頂。

“……壞人,不喜歡你。”

他憋了半天,蔫蔫說道。

他滿腔怨念無法言說,只能賭氣似的扔出些毫無殺傷力的詞彙。雖說他本也不怎麽會罵人,就算會些髒話,也斷不會用在謝惟身上的。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謝惟的唇邊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上半句随你說,下半句不許。”

他将孟惘摟在懷中,把自己的一半被子給他蓋上,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我希望你長命百歲。”

修仙者的相貌身形會永遠停留在二十幾歲,活一百多年是很平常的事情。

但上一世親手讓自己的生命終結于二十五歲的人,現在卻對他說“我希望你長命百歲”。

孟惘心中五味雜糅,想不通他說這句話到底用意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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