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萬更
第54章 萬更
蘇卯生将陳初筠帶回去後, 便以醫師之名在陳府住下了。
自那以後,他沒有再見過那抹赤紅。
他在陳初筠體內浸了絲魔氣,撐着他的腰椎避免斷骨錯位, 同時替他緩解疼痛,也利于斷骨早些愈合。
盜賊也被侍衛抓住了, 團夥作案,通通被押入了宮中。
清晨, 蘇卯生倚在躺椅上, 在院中曬着太陽, 閉目養神。
魔族的膚色都很白, 又不喜見光,周身有一種淡淡的死氣和蒼頹,發起瘋來更為病态,日光一照甚至有些透明。
耳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他沒睜眼, 只是道, “你應該多在床上躺幾天。”
陳初筠拿了個板凳在他身邊坐下, 輕聲道,“小狐貍去哪兒了?”
對方沉默。
就在陳初筠以為自己不會得到回應時, 只聽那人語調沒有絲毫起伏道, “被你氣跑了。”
他指尖蜷在袖中, 禁不住愧疚起來,“抱歉, 我去找找他……”
蘇卯生“啧”了一聲, 睜開眼睛, “我說你就信?”
陳初筠呆呆看着他。
蘇卯生按下想用力捏一下他臉頰的沖動,移開視線, 語氣更冷幾度,“開玩笑的,和你沒關系。”
又是一陣微妙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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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你認出我了,為什麽不說?”
陳初筠猶豫片刻,“我……覺得沒有必要,只是幫了你一下,而且又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感受到對面來的視線,他原就低着的頭往下低得更厲害了,只留給了對方一個軟蓬的發頂。
“你當初救我那年,是幾歲?”
“……十六。”
“那你比我大九歲。”
“……嗯。”
“你看着完全不像快三十的人。”
陳初筠不知道他這句話中的意思,于是沒敢接話。
那人淡淡道,“像個小孩。”
陳初筠一怔,耳尖又紅了。
蘇卯生一手撐着躺椅蜷着腿坐起來,湊近看着他,眼皮半耷着,“我是魔,你不怕我?”
“……不怕。”
“為什麽?”
“你是當年那個小魔。”
蘇卯生擡了擡唇角,“可我現在長大了。”
陳初筠覺得臉上有些燒,低着頭不敢看他,只能瞥見他混着紅繩垂下來的柔細發絲。
蘇卯生見他如此,又重新倚了回去,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陳初筠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的側顏,有些出神。
“你們魔族……都這麽好看麽?”他終于忍不住輕聲問道。
“……看血統吧,魔族和妖一樣,也分貴賤和族群,百裏一族确實是很好看。”
“百裏……”陳初筠喃喃道,“你見過?”
“小時候跟着我爹去總壇,見過百裏夏蘭。”
陳初筠微微睜大眼睛,“是那個……魔界代理掌權人,第一位女尊主?”
“你懂得不少。”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的名聲太大了。”
“但她還不是純正血統,如果是純血百裏族人……”
“你見過麽?”
蘇卯生搖搖頭,“見不到,百裏一族利欲至上,不問祖輩不論後代,只顧自己,很少有同族相戀,自第七任魔尊後就再沒有純血百裏族人了,不然也不會輪到百裏夏蘭代理魔界百年。”
陳初筠小聲道,“那……當年被修真界剿滅并避口不談的百裏繹……”
“他就早了,他是第三任。”
“不是說他還有個小兒子麽?”
“幾百年了,修真界提心吊膽,怎麽也沒找到,不知是從哪裏散出的謠言罷了。”
陳初筠點點頭,半晌過後,“謝謝你。”
“謝什麽?”
“謝謝你願意給我講你們魔族的事,陪我說那麽多話,我以為你很讨厭我的。”
蘇卯生看向他,“嗯?”
“你冷冷的。”
蘇卯生一頓,然後忍不住笑了笑,“有麽?”
陳初筠揪着袖口,雙腿并在一起端坐在板凳上,有些為難,“沒見你笑過,而且……在醫館的時候,你好像心情不好。”
“……你是說我抱着你的時候?”
他點了點頭。
“确實心情不好,你骨頭都斷了我當然心情不好,而且是腰,萬一弄不好你以後連走路都困難。”
“你在擔心我麽?”陳初筠緩緩道。
蘇卯生被他的直白噎了一下,眼睫微顫,有些無語地打量他一眼。
“啊……抱歉。”
他的聲音很輕,隐隐有些失落。
蘇卯生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什麽,終是又閉了嘴。
第無數次把話題聊死。
陳初筠這種溫潤謙和又蠢萌直白的人,着實讓他有些無奈又頭疼。
有時候想,這種人,抱一下就能哄得暈頭轉向的了。
但蘇卯生雖然有時開開玩笑,也終歸不是什麽不正經又惡趣味的人。
他還是懶散,感情起伏不定,輕飄飄的。
……
晚上,蘇卯生敲了敲陳初筠的房門。
“……請進。”
推開門便見到一人倚在床頭上,臉浸在黑暗中。
他也沒燃燈,走過去坐到床邊。
陳初筠被他看得有些慌亂,不自然地輕咳一聲,“你怎麽來了?”
“你這幾天都倚着床頭睡對麽?”
“沒有,我只是在想事情,一會兒就躺下睡。”
知道那人不信,陳初筠暗自攥住了袖口,剛要再掙紮一下,卻突然因臉側的溫度而愣住。
蘇卯生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
“我沒想到你會疼得躺不下睡不着,是我沒上心。”
陳初筠愣怔半晌,然後搖頭,“不……不是……”
他糾結半天,支支吾吾道,“很晚了,你快回去睡吧,我不妨事……”
那人卻直接上了床,扶着他躺下。
陳初筠僵硬地躺在床上看着他。
蘇卯生躺在他身旁,扳着他的肩膀讓他面對着自己側躺,一只手覆在他後腰處注入溫潤靈力。
感到一股暖流在傷口處流動,疼痛明顯減輕,陳初筠卻覺有些悶熱。
蘇卯生這樣,同将他摟入懷中沒多大差別。
他的鼻尖都要貼上他的胸膛,呼吸都灑在他的衣服上,微微擡頭就能蹭上他的下巴。
“睡吧,靈力會起到一定作用,睡着了就不疼了。”
聽着他的聲音,陳初筠閉上了眼睛。
過了許久,待懷中人的呼吸綿長均勻之時,蘇卯生停止了注入靈力,但掌心仍附着一絲靈力保持溫熱,暖着他的後腰,慢慢睡去。
就在他剛要睡着之時,察覺到懷中人極輕地動了動,但他意識昏沉,沒怎麽在意。
直到那刻意放輕的呼吸掃過下颔,他心底突然升起一種不妙的預感。
一雙唇蜻蜓點水般小心翼翼地貼了貼自己的唇邊,溫熱柔軟。
蘇卯生心下一悸,卻是忍着連睫毛都未動一下。
那人親了一次不夠,又親了一次,最後才自以為小心謹慎地重新窩在他懷裏,并往裏鑽了鑽。
蘇卯生,“……”
他大概是不知道魔的警惕性和感知力是凡人的數十倍。
陳初筠自認為瞞的很好,蘇卯生也沒有揭穿他。
日子還是像往常一樣。
只不過有一日在水亭賞紅蓮時,陳初筠又開口問道,“你那只小狐貍……為什麽還不回來?”
蘇卯生看着水面,眼睫低垂,“他本也不是我養的,想走便走了。”
“你不擔心他麽,他是不是吵架傷心了?”
“他一個妖,都能化形了,在人界妖界還不是想去哪兒去哪兒?”
陳初筠喝了口茶,沒有說話。
蘇卯生猜到他在想什麽,“你不用多想,和你無關,他再怎樣也過得比你好,若真想回來早就回了。”
“……嗯。”
陳初筠看着他。
“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想看看。”
蘇卯生無言半晌,“你為什麽還未娶親?”
陳初筠搖搖頭,視線仍是在他身上,“不想。”
被他直愣愣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然,蘇卯生轉移話題道,“你腰還疼麽?”
“不……有點。”
沒多想陳初筠的中途變卦,蘇卯生湊近他一點,伸手覆上他的後腰,掌心催起靈力。
“今天晚上我還能和你一床睡麽?”
“……行。”
“那以後……”
“在你好之前,我都可以,免得你晚上疼得睡不着硬撐。”
“真好,我喜歡和你一起睡。”
蘇卯生被他弄得不知如何接話。
他覺得陳初筠貌似過于直白了,對于他這種擅于回避和懂裝不懂的人來講,有點招架不住。
真不知這人在感情上該說是遲鈍還是激進。
他就這樣和陳初筠同床共枕了一個多月。
加上魔氣的鋪助和睡前靈力的滋養,陳初筠已經可以随意站躺坐了,但每晚仍是先裝睡一段時間,再悄悄趁蘇卯生睡着時親一口,往他懷裏靠靠。
至于蘇卯生為什麽知道,一是因為有幾次被親醒強忍着沒睜眼,二是每天睡醒後都發現那人正埋在自己懷裏熟睡,鐵打的證據。
他本意是想給陳初筠留點面子,親幾次而已,讓讓也無所謂,反正他也不反感。
但陳初筠總是蠢得可憐,有時候連自己的呼吸都控制不住急促,手還緊張地想扒着他的衣襟。
明明是最簡單單純不過的唇間相碰,連一個吻都算不上,陳初筠卻每次都給人一種說不上來的偷竊感和罪孽感。
終于有一次,唇瓣相貼許久,直到一種更加濡熱濕潤的觸感混着軟唇與熾熱的吐息交疊在唇畔,蘇卯生下意識掀開眼睫,微微眯起雙眸。
陳初筠那張雌雄莫辨且柔和清秀的臉近在咫尺,大概每次都是動情投入,閉着眼睛感受唇瓣相貼傳來的溫度,舌尖忍不住輕掃他的下唇,連對方什麽時候醒了都不知道。
蘇卯生沒動,垂眸看着他。
那人貼夠了,正想像往常一般将臉埋在他懷裏,似是突然察覺到了上方的視線,身體猛地一僵。
他小心翼翼地擡起眼皮……
四目相對。
蘇卯生沒什麽多餘的表情,陳初筠的臉瞬間紅透。
大腦幾秒鐘的宕機後,他被床板燙着似的慌張坐起身來,蘇卯生眼疾手快地一手托着他的腰一手摁住他的肩膀,扶他重新躺了回去。
“你才剛好一點,不怕閃着?”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浪蕩很無恥……”
陳初筠明顯慌了,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緊張地抓住他的衣袖,眼中盡是哀求,“別讨厭我……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我……我之前沒有親過別人,我不輕浮的,我……”
“嗯,看出來了。”
陳初筠腦子不怎麽會轉了,無措中帶着迷茫地問道,“看出什麽了?”
“看出來你之前沒親過別人。”
那人依舊迷茫。
蘇卯生俯首,在他唇上輕觸一下。
感到懷中人的呼吸頓時急促,甚至有些喘不上氣來的感覺,他便扣住他的手指,溫柔缱绻地吻他。
起初陳初筠的心跳如雷鼓,呼吸沉重,蘇卯生盡量用些細致的肢體語言安撫讓他放松。
後來那人就開始主動環住他的脖頸,仰頭去回應。
蘇卯生一手捧着他的臉,指腹輕按他的下巴迫使他微微張口,撬開他的齒關舔舐他的上鄂,勾纏他的舌尖。
懷中人身體發軟,從喉間溢出一聲短促的輕哼,手臂不自覺地收緊。
蘇卯生對感情沒什麽認知,他不覺得自己有多喜歡陳初筠,但如果陳初筠喜歡他,讓那人開心一下也無妨。
他一向對聽話的人心軟,也不吝啬溫柔。
……
陳家主對蘇卯生這個“醫師”很是敬重,加上陳初筠編得一些瞎話,真以為他有能接斷骨醫死肉的奇術,還定期給他報酬,時不時問問恢複的怎麽樣了。
蘇卯生就是面上淺淺挂着笑,裝模作樣地給他講兩句。
活像個神棍。
陳初筠在他靈力的潤養下臉色也恢複正常,不再像以往那般蒼白憔悴,又重新拿起筆墨寫詩作畫,聽雨撫琴。
書房中,蘇卯生坐在他身邊看他寫字,擡眸看了眼他認真的神色,伸手摟住他的腰。
陳初筠筆尖一頓,停在空中,不知該落是不落。
蘇卯生神色不變。
他抿着唇,慢慢将筆放下。
“怎麽?”
陳初筠湊過去在他唇邊親了親。
蘇卯生眸中閃過一絲笑意,“坐了很長時間了,休息一會兒吧。”
沒等回答,他起身将對方打橫抱起,放在軟榻上,躺在他身邊将其擁入懷中——
“午休。”
“你沒來這裏之前……中午也睡覺麽?”
蘇卯生閉着眼睛,“嗯,沒什麽事,只能睡覺。”
“……那你以後,會離開藍田鎮嗎?”
“我在枯月峰下有一個房子,沒出遠門之前,住了很多年。”
“你能不能別回去了。”陳初筠埋在他懷裏,聲音很輕。
蘇卯生輕輕拍着他的背,“嗯。”
“真的嗎?”他從他懷中擡起頭來,眸中欣喜之色愈顯。
“嗯,你想讓我留下我就留下。”
“太好了,”陳初筠彎起唇角,“我想和你一輩子在一起。”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魔族血統的原因,蘇卯生會本能地回避自己和他人的情感,習慣用外表的松散淡然去模糊感情邊界,淡化周圍的情緒,游離在世俗和紅塵的邊緣。
打心底裏就覺得自己沒什麽好愛的,看似不吝啬付出自己的情感去滿足他人,其實也害怕去接受和觸動別人的真情。
自卑又自負。
他缺的不是體諒容忍,不是小心翼翼的試探,這些只會給他提供逃避的契機和條件,他缺的是明目張膽的需要,熾熱無遮攔的愛意和追求。
能讓他避無可避,無路可退。
只有被逼着迎面撞上刀刃,鮮血灑在臉上時才知道是燙的而不是冷的。
陰雲雨下腐敗的玫瑰也有勾人的香氣,允許任何人來欣賞觸摸,卻有荊棘作界不容人折斷取走,最好是有個粗暴之人嫌惡他僞劣谄媚的手段又可笑至極的自保意識,帶着侮辱懲戒的目的直接将其連根拔起。
陳初筠這樣做了。
但陳初筠不是粗暴之人。
陳初筠不是在侮辱懲戒他卑劣下賤的品性,陳初筠是在真真切切地愛他護他。
他這種人就是很欠,就是要将好話情話潑天的說,直白的愛意不要錢似的砸在他身上。否則一給他留點餘地,他就會裝不知道、裝不懂、裝不在意。
可人都是物質的、有血有肉怕受傷害的,誰會毫無顧忌地向對方投入孤注一擲的愛而不會去下意識考慮後果呢。
只有陳初筠做得到。
他們在無人處親昵地擁抱親吻,于水亭中賞蓮品茶……
蘇卯生會坐在他身邊溫柔地笑,任由對方一邊盯着他一邊作他的畫像。
會幫他洗漱穿衣,抱他上床。
會暗自算好他站坐的時間,及時提醒他躺下休息。
會下意識擡手撫上他的腰椎,輕輕撐扶或用靈力慰撫。
這場無人知曉瞞過府內一衆下人的隐晦相戀,被盡數收于一雙枯坐暗處的赤瞳之中。
蘇卯生在對某人的淡忘中,取而代之的是對另一個人勃然而起的柔情。
而某人在被摒棄的過程中,愛意化作執念,終與恨同歸。
……
一日陳府需要添置新家具,陳初筠想着蘇卯生因為照看自己已經許久未出府,便讓他帶着下人操辦,實際上是想讓他出去逛逛。
蘇卯生表示自己沒那麽無聊,但拗不過他,又怕他歉疚,只好依着他出去了。
他雙手揣在袖中淡淡看着下人忙前忙後,在各個店鋪攤販前詢問,遇到黑心老板拉着人想要強買強賣,便簡明扼要地說幾句“這個太貴”“這個不好”,倒也替下人省了不少事。
他漫不經心地看着周圍街上的環境,擡頭看看那高高的酒樓,不知道是何心情,只是面無表情地眨了眨眼睛。
陳初筠給了他滿腔熱血的愛與暖,也鎖了他的自由。
陳初筠不會随他四處游巡浪跡,他有家有親人,他有牽挂。
蘇卯生若是愛他,便出不了藍田鎮。
直白也會給他人帶來困擾,但幸好陳初筠對的是蘇卯生,破了那層自我保護的冷障壁,蘇卯生的容忍和牽就度遠非常人可及。
所以他不後悔。
大約逛了半個時辰,選定了店鋪,下人正要開始搬運東西時,蘇卯生忽覺一陣心悸。
他隐隐皺眉,面上不動聲色,對一旁的一個下人說道,“我先回去了,你們慢慢搬。”
“诶好,公子慢走。”
他快步往回走,心底無來由的慌亂。
推開陳府的大門,他直奔陳初筠那屋,指尖僵硬地一推——
屋內空無一人。
“初筠?”
他輕聲喊了一下,嗓音有些沙啞。
沒等幾秒鐘,他便轉身去了水亭,池塘邊,書房……
都沒有。
他抓住一個下人便問道,“陳初筠呢?”
下人被他的動作吓了一跳,膽戰心驚道,“啊?公子他,我不知道啊……”
陳初筠不可能會出府,他還沒恢複好,不能長時間站立走動,百步之內是極限,再遠需要人抱着,他能去哪兒?
蘇卯生有些慌了,即便竭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呼吸已經亂了。
陳府內的人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般,已經有人将家具搬進府中。
“你們家公子丢了,去通知你們老爺。”
旁邊那下人一聽頓時腿軟險些跪下,牙齒打顫地踉跄着往正堂跑去找陳家主。
一時之間,府裏人都開始四處尋找。
蘇卯生胃裏翻江倒海一陣痙攣,在院中的躺椅上坐下,揉着眉心強迫自己冷靜。
他在陳初筠體內注入了一絲魔氣撐着他的腰椎,本應該有感知的,此刻卻全然感應不到。
況且能無聲無息将一個大活人擄出府,避開府內那麽多人的視線……
難道不是凡人?
可蘇卯生并無仇家,從未對外露過名姓,也無交識之人。
陳初筠更不會和妖魔扯上關系。
等等……
蘇卯生怔然,猛地起身朝妖界趕去。
妖界現在整體傾向修真界一邊,見到魔修闖入自然不會手下留情,他沒有用任何仙器,此時魔族的殘虐和暴戾完全顯現出來,全然不見往日的淡薄随性,魔氣與妖氣抗衡,紫黑濃氣沖天。
他一身血衣殺到妖王許千影栖息之地玄川,眉間戾氣橫生,白皙的手背青筋隐現,血霧蒙了雙眼,仍沒找到那個想找的人。
面色陰冷地擰斷身旁撲來的一只妖的脖頸,随手将其死屍抛于腳下,踩着他的肋骨而過,直向樹上的那只妖走去。
許千影坐在樹枝上,灰白色發尾垂落在腳邊,垂眸漠然地看着他。
他懷中抱着只雪狐,正全身戒備,面露兇色,好像下一秒就要沖下來咬斷蘇卯生的喉管。
蘇卯生注意到那只雪狐,不知想到什麽,眸光更加冰冷。
“這位……魔族道友,”許千影嗓音清冽,“我妖界別的不說,就是妖修多,不知你殺夠了沒有?”
“我來找人。”
“什麽人?”
“十即。”
許千影道,“我不知道,我一向不記妖修的名字。”
“是只赤狐。”蘇卯生皺眉。
“赤狐多了去了。”
話音甫落間,一道魔氣直沖面門而來,許千影的身形轉瞬消失,那根粗壯的樹枝瞬間被魔氣削斷,沾染到的樹幹也肉眼可見地開始腐爛。
許千影站在十米開外的位置,懷中仍抱着那只小雪狐,面上不見絲毫怒意,也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你妖界的妖,搶了我的人。”蘇卯生語速緩慢,內裏像是即将迸發的火山,“……我找不到他。”
最後一句話出口時,眸光微動,語氣竟有些許無助和虛浮。
“……你可與那妖近距離接觸過?或許身上會留下他的妖氣。”
“嗯。”
許千影擡手,冷泉邊挂着水的幽陀蘭花瓣受到妖氣的牽引飄到他指間,指腹輕輕一撚,便化作千萬點淡光縷縷纏着蘇卯生繞了幾圈,随後布散到整個妖界。
幾息之後他便收了手,帶着些歉意道,“妖界之內,探查不到他的蹤跡。”
對上蘇卯生的視線,他自顧自坐在冷泉邊的石頭上,手心向下壓了壓示意他息怒——
“我們妖界不比魔界,我也不是百裏一族那種人物,妖修都是散養,別說像你們魔界的絕對掌控,有些小妖甚至舉兵來讨伐我。”
“所以妖王不過是挂着個名頭,我不管他們的死活,同樣,他們惹了事我也不會負責。”
蘇卯生轉身離開。
……
他恢複了以前的樣子,獨身一人聽雨憑欄,淡眼看紅塵世間,指尖輕拈風霜,雪落衣衫。
他回到最初的模樣,沒遇到十即,沒遇到陳初筠之時。
什麽都不聞不問,什麽都不在意。
可他又什麽都知道。
他知道陳府竭力尋找陳初筠數月,知道陳家主委托了古土和若虛的修士,知道修真界也搜查無果……
知道陳母傷心過度郁郁而終。
陳母落棺之日,正是大暑之時。
腐草為螢,土潤溽暑,大雨時行。他撐一青綠油紙傘立于天地一線之處,于灰蒙的布幕之下眺望,雨滴擊撞傘面,混着遠方的哭聲。
那飄渺如煙的過往,徐徐而來,又悠悠而去。
心中苦澀發緊——
你何時能歸。
蘇卯生一向記性不好又淡情,最擅長的除了逃避就是遺忘,他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太強,只要是能讓他産生糾結和困擾的事情,都會被有意或無意地塵封于心底。
可陳初筠這個人似乎是個例外,因為被那人的體溫灼燙過,再遇清風冷月時,骨裏泛疼,浸透血肉。
立秋之日,他回到枯月峰下的小屋,将屋內清掃一番,日落時倚在躺椅上,一手支着太陽穴小憩。
涼風拂柳身,寒蟬鳴秋影。他袖口順着小臂滑落,露出白皙骨感的手腕,面色冷白,長睫低垂,一縷長發垂落胸前蜿蜒至腰間,看起來平靜又柔和。
躺椅邊悄無聲息地出現個人影。
半晌,蘇卯生察覺到什麽,擡眸看向眼前人。
眸中的迷蒙頓時清醒,他坐起身來,眸光警惕中帶着驚異。
雖然從未見過他化過人形,卻也一眼認出了面前之人就是十即。
那人一頭紅發浸于身後的殘陽之中,赤色的瞳溫柔地看着他,微微俯身,一手撫上他的臉,溫熱的指腹輕輕摩挲。
蘇卯生被他的動作激起一腔怒意,壓抑許久的情感在一瞬間徹底爆發。
他的情緒發洩,他的不告而別,陳初筠的生死未蔔……
蘇卯生用力拍開他的手,掐住他的脖頸咬着牙近乎是低吼出聲——
“陳初筠是不是你帶走的?!”
十即反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維持着俯身的姿勢垂眸看着他,“是又怎樣。”
“你把他怎麽了?”蘇卯生手下的力道加大,嗓音嘶啞。
十即被他掐得微微皺眉,喉結在他掌心下輕響,指腹摩挲着他的腕骨,“你殺了我,便永遠也見不到他。”
不出所料頸上力道漸松,眉眼含笑地掰開他的手,動作卻是粗暴,坐在躺椅邊上,湊到他耳畔輕聲道——
“主人……我想你。”
蘇卯生被耳邊的氣息和溫度弄得一僵。
十即摟着他的脖頸,唇邊帶笑,親昵地貼着他的臉頰,妖氣順着蘇卯生的腳踝親昵地攀到他的腿上。
蘇卯生有些許動容,産生了一種十即還是如當年那般乖順粘人的錯覺,只不過是脾氣和性情有些惡劣而已,至少還聽他管教。
他輕輕推開十即,語氣稍微緩和幾分,“你把陳初筠帶到哪裏了?”
“不告訴你。”
蘇卯生抿唇,“聽話。”
“修養了半年多,他的腰傷已經養好了,”十即笑眯眯道,“因為我整天讓他躺在床上。”
“整天讓他躺在床上?”
他略顯歡快道,“一開始我給他喂飯,後來找人給他下了線……”
看着那人茫然的神情,十即摟住他的腰,不容拒絕地将他摟入懷中,語氣低沉下來,一字一頓地在他耳邊道——
“就控制他,讓他自己吃飯……”
幾乎在懷中人一動的同時妖氣暴虐而出,将懷中人那方調起的魔氣毫不留情地碾碎壓制。
十即死死锢着他的手腕,眸中笑意瘋狂,之前攀在那人腿上的妖氣在頃刻間如鋼筋般切入刺穿他的腿骨,伴着懷中人的悶哼與痙攣,他的指腹點上蘇卯生的眉心,将洶湧的妖氣注入他的識海。
幾個動作一氣呵成,絲毫不給蘇卯生反抗的機會,像是精心謀劃,已經在腦海中預演了上百遍。
腿骨寸寸碎裂的痛感讓蘇卯生眼前陣陣發黑,他指尖都在痙攣,靈力被趁機壓制,識海被強行打開灌入妖氣,頭痛欲裂,一瞬間連呼吸都困難……
魔修的識海中盡是魔氣,雖然妖魔皆屬陰,但識海的排他性和自保性連同族人都容不下,更何況強行被外界人侵入,兩方勢力激烈地排斥對抗,識海隐隐有爆廢的征召……
不論是妖魔還是修士,識海一旦爆廢,輕則修為盡廢,重則記憶全失癡傻瘋癫。反正最長活不過而立之年。
終于,周遭的靈場被激蕩起一陣波動,他眼睜睜地看着懷中人唇色蒼白,雙目緊閉,魔息漸漸散去,直至徹底消失。
十即淡笑着,溫柔地吻了吻他的唇。
他花了半年多時間不要命地趕了數十年的修為,為的就是這一刻。
為了得到他。
為了不讓別人搶走他。
他抱着珍寶似的将昏死過去蘇卯生抱在懷裏,指尖一下下撫摸着他的頭發。
直坐到寒月當空,他才将他抱起,一手托着他軟綿綿的膝彎進了屋。
……
第二日醒來,十即支着頭看着懷中熟睡的人,輕輕摩挲着他的臉頰。
視線落在他的唇上,眼中晦暗不明。
直到蘇卯生眉心微蹙,緩緩睜開眼睛,正對上十即的目光。
不出意料的,十即狠狠挨了一巴掌,被他用力推下床去,有些狼狽地摔在地上。
而他只是笑着理了理衣服,盤起腿坐着看床上之人拖着殘軀擅抖地撐起上半身,紅着眼拿伸手所及之物胡亂砸向他。
蘇卯生嘶啞地喘息着,咬肌微動,口中發出陣陣金屬相擊的清響。
十即托着腮,胳膊撐在腿上,“別想着自盡了,給你戴了護舌。”
金屬聲響愈發急促,伴着幾聲壓抑的嗚咽,他手肘一軟重新倒回床上,眼淚順着眼尾滑落。
被那人從未有過的模樣取悅到,十即站起身坐在他旁邊,将他的鬓發挽到耳後,俯下身低聲道——
“我們回陳府吧。”
蘇卯生瞳孔微顫。
十即近乎殘忍的笑着,語氣卻是輕快,“我知道你之前在陳府中待過幾個月,我一直在看着你。”
“為了不讓他們認出你,就把你變成七八歲的模樣吧,回溯身骨,化形太費靈力了,不如用這個邪法方便。”
“這次我們換一種身份,不要當醫師了,去做個先天怪病但懂卦術時運的隐退算蔔,到陳府要個管家當當,好不好?”
蘇卯生戴着金屬護舌根本無法說話,他全然是在自言自語不容置喙地安排,像是得了瘋病。
“多好啊,七八歲正是你遇到陳初筠的時候呢。”
蘇卯生緩緩睜大眼睛。
他從沒有對十即說過他與陳初筠年少相遇的事情,也沒告訴過十即當年是陳初筠救了他。
“這有什麽意外的,”十即眯起眼睛笑笑,“這半年我當然要問問他了。”
一提到陳初筠被帶走之事,蘇卯生擡手便掐住他的脖頸,十即在他手背青筋爆起之時用力掰開他的手指,兩相較量之下竟分不清到底是誰的骨骼咯咯作響。
最終十即用上靈力強行拉開他的手腕,強忍着怒氣,“蘇卯生,你再敢自不量力,我把你的手骨也弄碎。”
回應他的是毫不留情的一拳,撞在顴骨上發出一聲悶響,他被打得偏開頭去,口中剎時彌漫開一股厚重的血腥氣。
怒極反笑,他強硬地用靈力禁锢住蘇卯生的手腕,将他的雙手摁在頭頂,俯身在他唇邊親了親。
滿意地欣賞着身下人驚異憤怒屈辱等複雜交織的神色,十即将他扶起來锢在懷中,捏着他手指,妖氣浸入。
然後低頭咬破他的指尖,輕輕吮舔,心頭血也被妖氣引出,十即用同樣的方法與他指尖相對,血液交彙的同時紅光乍現,一道彼岸花形法契隐現,片刻後又歸于平靜。
十即蹭蹭他的頭頂,“這是随脈血契,死生同系,從此以後我生你生,我死你死。”
“所以不用怕識海爆廢後你活不長啦,”他彎起眼笑道,“我可是早有準備。”
他忽略掉懷中人黯淡無光的眼神,伸手強硬地掰開他的下巴,将他口的護舌取出,拿出帕子擦了擦他唇邊,輕聲道——
“以後就不要想着自盡了,只要我不死,你怎麽也死不了。
“護舌取出來了,你可以說話了。”
蘇卯生目光空洞地盯着地板。
十即微微皺眉,冷聲道,“蘇卯生。”
他就像是個幹巴巴的傀儡一樣,生出一種近乎絕望的死氣和無力感。
十即一手掐住他的脖頸,壓着聲音道,“蘇卯生,別跟我來這套……”
懷中人眸光閃了閃,很快又歸于死寂。
他的手指緩緩收緊,最終猛地将人推在床上,站起身一把将床邊的櫃子掀翻,伴随着重物落地的聲響,他咬着牙怒不可遏——
“就因為一個陳初筠!就因為一個死凡人!我他媽為了做到這一步尋遍了邪術受盡了反噬,你以為我是那麽容易!!”
“我為了完全控制那個賤人托人煉陰陽絲,替別人上刀山下火海!剖了半顆心髒半顆妖丹,我是為了誰!!”
他的表情近乎扭曲,雙目血紅地看着床上目光麻木沒有絲毫反應的人——
“我會用最殘忍的方式折磨陳初筠,讓你眼睜睜看着,後悔當初選擇了他……”
尾音随着畫面漸漸飄遠,像是凜冬化盡的霜花,連水痕都未曾留下,只餘掌心那一處冰涼。
記憶到這裏便結束了。
孟惘有些恍惚地眨眨眼,看着十即化作星光漸漸散去的身形。
濃黑的怨氣也随着他左眼的碎裂而失了源頭,完全消散。
“他說他不能死,爬着也要去看蘇卯生,是因為他們結的那個随脈血契麽?”
現在十即一死,那蘇卯生……
謝惟率先推開陳府的大門快步朝陳初筠的房間走去,“去看看。”
孟惘盡快反應過來,起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