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封骨
第79章 封骨
那幾天是孟惘過的最煎熬的時段, 他直覺他的阿爹阿父都不要他了,空寂的應澤殿內日日只有他一個人。
謝惟就眼睜睜地看那小孩夜夜獨自蜷縮在被中低聲嗫嚅,偶爾無聲地落幾滴眼淚。
孟惘在無人時與平日大不相同, 獨自一人時他反而不會那麽脆弱愛哭,因為他知道沒有人看見, 沒有人在意。
他只在愛他的人面前軟弱、哭泣、委屈。
謝惟只覺得心髒一抽抽的疼,第無數次伸出手想要去撫摸他, 無一例外指尖都從他的皮膚穿過, 一實一虛, 觸碰不得。
随着時間漸漸流逝, 他的心裏也越來越慌亂,竟幾次想辦法聯絡現實中的百裏繹。
他看不下去,直覺事情在向一不可逆的極糟糕的局勢轉變,而他承受不了。
一種莫名的心悸日日沉重地萦繞着他,日月交替陰明相繼, 他只能看着孟惘小小一只坐在床邊出神望窗, 或是垂着眼睫低頭揉捏自己的手指, 只穿一身白色裏衣,光着腳, 長發松散地垂落床邊, 一日一夜, 每日每夜。
他才那麽小。
心髒都被絞死絞碎了,謝惟仍忍不住眼眶酸澀地半跪在他面前, 望着他那張冷淡又茫然的臉。
終于有一天, 大戰徹底爆發。
被壓抑三百年的修真界終于如岩漿般迸發, 天崩地裂,戰聲如潮撞岸, 震得人心脾俱碎。
百裏繹一人在兩界靈魔相接的煉獄之中,成了戰中漩渦的重心,鋪天蓋地的陰戾殺氣全向他一人傾斜,百裏夏蘭緊護左右。
孟惘獨自一人待在魔界應澤殿。
百裏繹做不了排山倒海的盾,也不會做。
整個下界沒有一處不是水深火熱,闖入魔界應澤殿的大乘境仙尊趁此想對僅有九歲的孟惘下手,謝惟一瞬如劍穿心面上血色盡褪,痛得雙膝發軟,險些直接跪下。
生死一線之際,孟惘周身爆開一陣強光,為他擋住了致命的攻擊。
那是百裏明南的法相。
小孩茫然的瞳孔漸漸放大,呆呆地擡頭看着那散着柔和光澤并慢慢變淡的白影。
是阿父的臉。
他如是想道。
魔界總壇是大戰中心的漩渦點,應澤殿外更是被圍困得水洩不通,強悍的靈力如暴風驟雨般不分敵我地蹿撞……
誰也不知道原被關禁在別處的百裏明南是如何做到在極短時間內破開千軍及時趕來的。
他面上蒼白渾身血污,身形不穩地跑過去半跪在地緊緊将孟惘擁入懷中,兇悍的魔氣直接将身後的幾位修士生生撕碎,轟然封住了殿門。
他的法相還在變淡。
血腥味好難聞。
孟惘想,沖得他眼睛酸脹,好難受。
好難受。
他被迫埋在那人算不上溫暖的懷抱裏,視線一片漆黑,只能聞到那人身上濃郁的血氣,感受他那微薄綿弱又紊亂不堪的呼吸。
“阿父……你去哪兒了……”
他輕輕抓住百裏明南的袍角,悶悶說道。
一只手溫柔地揉了揉他的發頂,法相最後的白光凝聚成縷,絲絲沒入他的體內,然後身體騰空,他被百裏明南抱了起來。
那人像之前無數個夜晚一樣,默默将他抱上床,為他蓋好被子,然後躺在他身邊。
唯一不同的是,這次那人主動将他抱進了懷中。
但孟惘卻不想讓他抱了,他掙紮着想要探出頭來,想去看看那人的臉,不知是任性還是慌張,稚嫩的聲音有些打顫——
“阿父……我不要睡覺……”
百裏明南卻以不容反抗的力道摁着他的後腦,嗓音沙啞但語氣輕柔——
“念兒聽話,阿父困了,我們一起睡一會,醒了阿爹就會回來了。”
孟惘一頓,聽到“阿爹”後,不由自主地慢慢安靜了下來。
殿內很靜很靜,靜的只能聽到二人的呼吸聲。
殿外殺聲漫天,孟惘卻未聽進分毫。
漸漸的,只剩下一人的呼吸聲,他還能感覺到身旁人輕微薄弱的心跳。
再後來,連心跳也感受不到了,覆在後腦的手上力道消去,孟惘卻再不敢擡頭了。
身體終于忍不住顫抖起來,孟惘蜷縮着,緊貼着,開始盡力将頭埋得更深,齒關打顫,喉中無可抑制地洩出短促又痛苦的呻吟。
他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眼淚洶湧而出浸濕鬓發,可他叫不出來,哭不出聲。
眼眶的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延至幽黑瞳孔,原本琉璃般純淨的眸子變得暗紅,左眼下方的倒鈎雙回旋天魔印記忽隐忽現,他蔥白稚嫩的指尖緊抓着身旁冰冷之人的衣領,渾厚的魔氣失控地從體內蹿出。
處于紛亂中心的百裏繹剎時察覺到了什麽,下意識回眸望向下方的應澤殿,也就是這片刻的分神,對面大乘末期的一擊實實打在了他的身上。
百裏夏蘭瞳孔驟縮,手中絲線鋪散射出,直逼退對方轍後數米,她上前一把扶住百裏繹不穩的身形,“尊主!”
百裏繹咽下喉中血腥幹咳兩聲,身傷迅速愈合如初,內腑卻是火燒般的灼痛,然而此時的他已全然顧不得那麽多了,拂開百裏夏蘭的手便直沖應澤殿而去。
無盡的修士野狗一般不要命地朝他撲來,百裏繹殺紅了眼,毫不在意自己碎斷又愈合的肢體,直到穿過魔息凝成的結界,推開應澤殿的大門。
最想見的人閉眼躺在床上,懷中抱着那個小孩兒。
他看到了孟惘浸淚的赤紅雙瞳,血色天魔印,以及失控洩出的上古魔氣。
百裏繹頓時明白發生了什麽。
他緊緊咬着牙,雙目死死盯着床上的冷屍,聲音顫到不成樣子——
“百裏、明南……”
為什麽說什麽你總是不聽。
為什麽明明不過一個孩子,死了就死了,為什麽那麽在意。
為什麽不惜搭上性命也要破開囚牢趕來護他……
應澤殿門口的結界遭到攻擊震蕩不休。
百裏繹渾身冷僵得不似活人,幾個呼吸之後,他走到床邊将九歲的孟惘從百裏明南的懷中抱出,一手覆在他的背後輕撫,尾音薄如蟬翼——
“念兒,不傷心,不難過了……”
他偏頭輕吻小孩兒的臉頰,指尖拭去他的淚水,慰平他失控的魔息,在殿外的一片殺伐混亂中,他的聲音顯得格外溫柔——
“是阿爹不好,念兒不哭,阿爹不該抛下你們。”
孟惘坐在他的臂彎中,雙手環着他的脖頸将臉埋到他的肩窩,瞳色漸漸恢複正常,幼小的身軀仍在他掌心下微微顫抖。
百裏繹摸摸他的頭,生平第一次如此柔和地彎起唇角,孟惘能看到他眸中毫不掩飾的柔情,以及掩匿于其中的隐忍悲戚。
他聽他輕聲喃喃,如念咒術——
“木靈能保護我們念兒嗎?”
幾乎在話音甫落間,孟惘感到體內一股靈流破土而出溢遍四肢,從胳膊上繞出幾根粗軟藤蔓将他的身軀包裹纏卷起來,他下意識想要掙紮,卻被人抱得更緊。
謝惟呼吸一滞,本能地伸手想要阻止。
魔氣暴虐而出,他的指尖穿空,痛苦地彎曲起來。
他親眼見源源不斷的靈力自百裏繹體內調出又強勢地直直注入孟惘的眉心,親眼見那孩子痛得在人懷中抽搐痙攣,不論如何喚“阿爹”都沒有回應。
魔界邪術封骨術,止人身心成長,奪人前後記憶,使用靈力越多維持時間越長,七百年的封骨術,要灌注多少靈力可想而知。
而他那時才不過九歲的一個小魔。
百裏繹回眸看了一眼床上的百裏明南,疾風回旋靈場激蕩之下,他烏黑的碎發掩住眉眼,遮去了其中情緒,巨大白色法相憑空浮現,光色愈亮……
應澤殿外圍攻的修士頓時被周圍數千裏內爆增的靈壓所逼得內腑破裂暴斃身亡,高階修士面上血色盡褪,倉惶大喊——
“百裏繹、他要自爆法相!快跑!!!”
像是支撐着萬鈞之刃的絲線在那一瞬無聲崩斷,巨大刀刃攜着飓風自天際斬下,地面蝼蟻無一生還……
法相徹底爆破之時,無數根十米粗的巨大的藤條自地底沖出,其中一棵緊緊将百裏繹懷中的孟惘裹入其中,木靈将不分敵我的爆破之力牢牢擋在外面護其周全,其餘的數萬條藤蔓蟒蛇利箭般沖向天際又直刺而下,如無數雙大手緊抓地面,将地上的死屍通通撕碎,血泊蓄連成海。
極強的靈波蕩開洪水猛獸般的強風,天上雲混淆着地上土,看不見雲海交線,血肉碎屍滿界。
火海倒灌,世間盡染赤紅。
那是一場,比兩界大戰還要慘烈百倍的兇相,戾氣、殺氣、血氣,沖得人睜不開眼,剝奪盡這世間一切生機。
直到現在謝惟才真正體會到,後人口中百裏繹法相自爆引起的法場紊亂,說是造就了百年人間煉獄,沒有半分誇張。
記憶陷入一片黑暗,再度亮起來後,周遭是一片冰窟。
百裏繹一身黑衣坐在冰棺旁,一條胳膊撐在棺沿,側臉趴着,用指尖輕輕撥弄着棺中之人的發尾,輕戳他的臉頰,喃喃自語道——
“明南……”
“我前兩天見到我們的兒子了,念兒的封骨術已經解開了……”
“他……他應該是十歲,一個人從樹林裏,那麽小一只……躲着人……”
百裏繹的尾音發顫,說到這裏時勾起唇角,眼眶卻是紅了。
“怎麽過得那麽苦……”
他竭力忍着不穩的呼吸,眼睫濕潤,“也沒有東西吃……”
一聲哽咽,他再也控制不住地将臉埋在臂彎裏,艱難地舒出一口氣,肩膀輕顫——
“我沒辦法将他帶來,他見到我就盡是敵意,我怕吓到他……因為封骨術他已經完全不記得我們了。”
“怎麽辦……我發現我對着他就什麽話也不能說,什麽也說不出口,該死的天道封着我,我怎麽向你解釋那些……”
冰棺中的人從始至終沒有任何回應,長睫輕阖,神态平靜。
那人又說了什麽,謝惟卻無法再聽清,那聲音漸漸被模糊了邊界……
轉眼便回到了現實。
百裏繹仍是坐在桌沿,收回指尖,歪頭看着他。
他記憶輸送時不過一瞬,謝惟的神魂卻好似一去去了多年。
百裏繹轉頭笑眯眯地拉住百裏明南的胳膊湊近,唇離得他耳邊極近,輕輕說道——
“明南,我有些話當你的面說不出來。”
百裏明南轉身要走。
百裏繹見狀又連忙将他拉過來,扣着他的後頸在他臉側重重親了一口,在那人冷着臉擡手要擦時先他一步,十分狗腿地用袖口裝模作樣地撫了撫,還不忘不要臉地在他腰側摸了一把,笑得極為低卑——
“別生氣,我一會兒去找你,就和他說點念兒的事。”
眼巴巴看着百裏明南走出門後,他又回頭看向謝惟,方要開口,不料對方先問道——
“我見你那些記憶,有很多時段你都并不在場,是怎麽回事?”
比方說百裏明南獨自照顧孟惘的大多時候,孟惘自己在橋頭玩泥巴的時候,以及,百裏明南離開應澤殿獨留孟惘的那幾日……
許多許多,都沒有百裏繹在場。
卻都是他的記憶。
對方眸中閃動一瞬,“那是……我其實一直有布的術法,能觀察到他們,在總壇大殿很忙,有時抽空看看。”
謝惟心下了然,等着他繼續說。
“你也看到了,明南和念兒一樣,在那個起初的下界中本是該死之人,”他的神情又淡下來,“我們用禁術強行另辟逆轉,神魂不散,他們二人成了擾亂下界的最大變數,天道不會讓我們對他二人洩出半分有用信息,千方百計要除了這變數。”
“但我之前在仄冬荒探你記憶時,發現天道對念兒的針對性比對明南的要強十倍,不知是什麽原因。”
“我後來花了五年時間讓受到天道管控而失了記憶的他信任我,我給他講我們之前一起生活的事情,我不斷告訴他我喜歡他他喜歡我,直到他相信、直到他接納我。”
“兩年前我和他講我們有一個孩子,因為天道限制我無法講述我們最後發生了什麽,可盡管毫無理由毫無根據,他也仍是信了,他真的把念兒當成了自己的孩子,雖然前幾次從未同念兒說話,但他一直在默默看他……”
他擡手按了按眉心,“我想斬斷命線,只因為我用了禁術,天道會剝奪應死之人的記憶,我又受制無法與他講述,也無法與他共享記憶……”
“可為什麽你、會重生在七百年後?”謝惟蹙眉問道。
“法門不同,你用的是轉世回溯之法,而我們魔界那是轉世複生,盡管方式和時間不一樣,但恰好我們都另辟出了這個下界,兩套禁術疊加導致這個下界不是很穩定,今世法場不穩就是由此而來。”
他看着謝惟——
“天道殺人受制,所以一定還會有下界之人作其棋子,我們去鬼城對上敘鬼,你這裏也未必安全,夏蘭和荊連會護你周全,務必保護好自己。”
“……念兒不能沒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