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附魂
第80章 附魂
一切都交代好後, 百裏繹他們便一起去了鬼城。
現在遁歷上下半本都在他們手中,只需找到敘鬼奪其手中的判官筆,既然遁歷一開始被放置在鬼城, 敘鬼也必與鬼城脫不開幹系。
不論他游蕩到哪裏,鬼城既與天道相接, 只要鬧到一定程度,不信他不出來。
百裏明南走在前面, 百裏繹則抿着唇眉眼彎彎地走在孟惘身邊。
孟惘對他時不時抛來的神經質的魅笑選擇視而不見。
到原古土境與旋靈境交界之處時, 百裏明南擡手, 一股股黑紫魔氣盤旋自手心而出, 于他面前十米處凝聚,逐漸彙成一個深邃的漩渦。
随着漩渦擴大變淺,似有什麽東西自內而出,須臾過後,一扇印着青赤火焰流紋的巨大鬼城城門自中心顯現, 逐漸突兀, 最終數十米高的全貌呈現在三人面前。
百裏明南回眸看了一眼孟惘, 然後先一步邁入城內。
孟惘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他的視線,注意力自鬼城周邊的詭谲景象移開, 看着他入城的背影, 有些懵然。
百裏繹一手搭上他的肩攬着他往裏面走, 聲音帶着笑意,目光卻是意味不明地看向城門正上方那披頭散發脖系白繩的巨大缢鬼石像, 與那雙猩紅森冷的眼睛對視, 湊到他耳邊從容悠悠道——
“你阿父擔心你, 不讓我帶你來的,我說此事關系到謝惟, 你肯定是鬧着要來。”
話音方落,在孟惘還沒反應過來時,百裏繹擡手,将突然乍現在眼前的一位鬼主轟飛出去,直擊穿入閣樓之中,高樓傾塌,塵飛數尺。
抱着可能會還有其他鬼主攻擊的警惕踏入城門,卻在走了不過十步時,周遭突然升起濃霧,百裏繹驀地拉住他的手腕頓住腳步,同時對走在前面的百裏明南道——
“明南,別往前了,有點不對勁。”
而百裏明南像是沒聽到一般,仍是繼續往前走,百裏繹見狀一邊拉着孟惘一邊上前幾步想要伸手拽住他,也正是多往前走的這兩步,百裏繹僅距孟惘一米距離,身形卻已是完全隐匿在濃霧中。
身後驀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手腕僵硬被那只手握着,孟惘不确定地叫道——
“百裏繹?”
沒有回應。
他立馬甩開了那只另他渾身發寒的手,這麽近的距離,如果是百裏繹不可能聽不到。
前面那人可能是什麽東西的幻形,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掉包了。
然而就在他想要給他們傳音之時,忽覺身後有一極為強烈的視線凝視着自己,他猛一回頭,正對上那雙冷寂的淡金色眼睛——
天玄?!
天玄怎麽會在這裏?
不對……
他好像不是在看自己。
然而還未待他盯着那人看個明白,身體早已不受控地走向他,視野漸漸變低,孟惘直至他面前停下,擡眸一望——
他,變矮了。
天玄的神色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金瞳帶着令人窒息的壓迫,那只手輕輕撫上孟惘的頭頂,他瞳孔微顫,縮了縮脖頸。
這不是他該有的情緒和反應。
或者說,這不是他的身體。
孟惘就像是靈魂寄在了一個不知名的殼子中,行為言語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驚異之餘,上方傳來天玄沉穩的聲音——
“最近修行怎麽樣?”
“回師尊,弟子未敢松懈,已經快突破元嬰期。”
孟惘看着自己放在身前作揖的手,再根據身高和聲音,猜測本人應該是十四五歲的年紀。
頭頂處的掌心收回,濃霧散去,他怔然望向四周,心頭一恸。
這是……南墟境頂峰。
應該是敘鬼做的手腳,只是不知要他看這些有何目的,告訴他天玄最早當上仙尊之時收過個小弟子麽?
可是在南墟境那麽多年,從未聽說過他早期收過什麽關門弟子,謝惟确确實實是第一位最早入門的啊……
他滿是疑惑地随着那弟子恭送着天玄回殿,又被那人帶着在院中練劍。
劍握于手幾招起式,孟惘一下便能覺出他的資質極好,按天玄那個脾性是不會教人什麽有用的東西的,修煉全靠自己參悟。
但若是十四五歲就能參悟修習到近元嬰期的水平,于天賦上已經是絕對碾壓其他普通修士了,更何況這人的思想正得發邪,滿腦子都是要更努力一些不能讓師尊失望。
沒辦法,孟惘寄在他的殼子裏,也能感應共享到他的一些思想和心理活動,有時候實在忍不住想諷笑一下翻個白眼。
這種真真正道,怎麽後世沒給留名呢。
然而直到幾套劍法下來,孟惘的神色就有些複雜了。
這人……
水靈伴生。
之前從傅靖元口中得知一個人若生來與五行相親,必定具有飛升成神的潛質。
謝惟曾說自己是木靈伴生,可能是這個原因,他很敏感地就察覺到此人身上也有靈體。
深夜他和衣躺下時,還擔心百裏繹百裏明南那邊情況的孟惘不知不覺間也跟着陷入了沉睡。
後半夜此人卻突然一個起身,孟惘的神識也驀地被牽醒,正茫然想着這人又在發什麽大病時,他的身體完全不聽指揮地翻身下床,連鞋都來不及穿便沖向僅隔數米的正殿,推門而入——
只見天玄面色慘白,上半身扒着床沿艱難喘息,床邊矮桌上的瓷碗碎了一地,白發淩亂。
哦,原來是半夜聽到這邊的聲響,睡覺真淺。
然而思想總是跟不上行動,自己連忙上前将天玄扶起,慌張道,“師尊,是不是又疼了?”
孟惘神色十分精彩地看着自己被碎瓷片紮得鮮血淋漓的腳底——
算那敘鬼還有點良心,沒讓他們痛觸覺相連,不然可有的罵了。
他将自己的手腕用靈力割破,再湊到天玄嘴邊,對方蒼白的唇染上血色,孟惘就這樣震驚地看着這個小弟子給他喂血。
天玄倚在床頭,輕輕叫了聲“墜雨”。
他微微彎下腰,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替他拭去唇邊的血漬,“弟子在,墜雨在。”
他叫雲墜雨。
天玄收的第一位弟子。
八歲時全村慘遭魔族血洗,被路過的天玄所救帶回南墟頂峰,今年已是第七年。
除了天玄和他自己,南墟上下八千子弟,無一人知他是內門弟子,偶爾他跟在天玄左右随他下山,外人見了,皆以為他是天玄的——
小侍。
沒錯,小侍。
他連一件像樣的道服都沒有,穿的仍是自己用之前委托人強塞給他的一點委托費買的樸素麻衣。
唯一常帶在身邊的一柄劍,是找村中工匠用廢鐵鍛造的。
普通弟子常去的萬劍閣,孟惘之前用個兩三天就去換一把還嫌難用易斷的低等法器,是他渴求了七年也沒能摸到一下踏入半步的寶劍庫。
他資質如此之好,孟惘不理解天玄為何不培養他,若是稍微對他上點心,肯定是不比遲羽聲差的正道頂梁。
但幾天下來,大致了解前因後果後,他覺得天玄對這個雲墜雨,不能說是不照顧,說是“刻意針對”都不過分。
他待他沒有半分待弟子的意思,冷淡的好似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他袖手旁觀着普通外門弟子把雲墜雨當個打雜下人般使喚、肆意嘲笑辱罵,他冷眼看着,不作絲毫辯解。
若是雲墜雨獨自一人或許不會這麽窩囊受氣,而偏偏天玄就在旁邊。
師尊默認了。
師尊默認他們說的是對的。
我确實就是他們口中說的那般不堪、狼狽、沒用。
原本的雲墜雨會滿眼期冀地、滿懷熱情地處理任何天玄交給他的事情,現在的雲墜雨就默默無聞跟在他身後,無數次眸光攢動心中酸澀地看着他的背影,又轉而更加拼命地修煉提升修為,夜以繼日。
他日日練劍風雨無阻突破境界是為了誰。
他小憩淺眠從不讓神識徹底入睡是為了誰。
他手腕處的傷生又複長千瘡百孔又是為了誰。
天玄知道麽。
他當然知道。
他就是要借此打碎雲墜雨的人格,讓他清楚自己有多差勁多無能,除了南墟沒有地方會收留他,他就是、就該沒有任何選擇和抗拒的權利。
可天玄忘了,那個被埋在家人死屍下奄奄一息的雲墜雨,本就是這麽一個人,之前所視作威脅的期冀和熱情,也正是因他本人而生。
雙手抖得厲害,雲墜雨幾乎頭暈目眩快要站不住腳。
孟惘勉強看清手中那本書上的字跡——
“上古秘術陂陀術,短時間內助人突破境界……”
匆匆掠過一眼,後面一堆貌似講的是具體使用方法。
下一段開頭是——
“靈丹虧損壽數減半。”
孟惘不解,這怎麽了,修仙之人的壽命無限,再減能減到哪裏去,雲墜雨至于反應那麽大嗎。
然而視線再向下看去,他倏地愣住。
“破解之法,以五靈伴生之體的靈丹為藥引,若靈丹修為未達元嬰,飲其血食其肉亦能緩解病發之痛。”
雲墜雨知道自己的體質不似常人,也猜到天玄是因為某些原因要用他的血才将他留在身邊,可他怎麽也沒想到,那人是想要他的靈丹。
原來他唯一一句類似于慰問的“最近修行怎麽樣”都是在催促,催促他這個藥引容器趕緊達到元嬰期,剝丹抛屍,免他病痛之苦。
他想過雲墜雨可能會偷偷逃走,可能會不自量力地去質問要個解釋,想過很多可能,而那人卻只是将書放回了天玄的書架中,将那些被不小心碰倒的書一一撿拾起來,他沒哭也沒笑,孟惘看不見他的表情,竟也感知不到他任何情緒。
然後他便去了渡劫臺。
此後幾天他瘋魔了一般時刻調息運轉全身靈力,精神力拔到極限,終于在第五日之時輸通那最關鍵的一條靈脈,天雷轟然而下。
即便是感覺不到任何靈壓的壓制和天雷劈魂之痛,那道道徹夜的白光也仍刺得孟惘心頭發慌,八十一道天劫他都過得如此煎熬,更別說當時的雲墜雨。
強大靈壓的威逼下無人能近渡劫臺方圓三十裏內,因此沒人看清臺上之人到底是誰。
挺過天劫後的雲墜雨立馬隐了身形,匆忙跑下渡劫臺禦劍朝南墟境趕去。
他現在能感知到那人雙腿發軟站都站不穩,不禁腹诽其腦子怕不是被天雷劈壞了……
絕對是被劈壞了。
雲墜雨推開殿門踉跄着跑到天玄身邊跪下,對方一向冷然的神情突然出現一絲裂痕——
他當着天玄的面,将自己的靈丹剝了出來。
雲墜雨沒有任何猶豫,匕首刺入心口用力一搗,那力道全然不像是捅在自己身上的刀子,鮮血很快浸透衣衫,随之而來的是他那決堤而出的淚水。
一種強烈的委屈和無理由的不甘怨念,以及對自身的痛恨嫌惡,很快又被滅頂的傷心不舍所淹沒于無形。
他将那靈丹放在手心中覆到天玄心口,一道道水流于其周邊盤旋圍繞,那靈丹漸漸化為靈水,就這樣慢慢透過其胸腔注入對方的靈丹之中。
淡金色眼瞳緊縮,愕然地看着面前的雲墜雨。
“師尊、師尊,這樣你就不會死不會痛了……”
“對不起,弟子早該意識到的,讓師尊等了這麽久,整整七年……”
他跪坐在他面前,渾身發抖,淚流滿面,一只手懸在半空,卻連那人的衣袖都不敢觸碰。
他知道自己現在很髒。
“多謝師尊……”
“墜雨……從未被人愛過護過,師尊救墜雨性命,七年死生,未敢忘懷……”
“唯願師尊……從今往後,順遂無虞,一生安樂。”
孟惘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漸漸變冷,情感上的共鳴也在變淡。
他好像突然從那殼子中脫離出來。
春花落地,雲墜雨于池邊喂魚,身後的天玄淡淡垂眸看他,指尖輕拂去他肩上的花瓣。
庭積秋葉,雲墜雨于長廊練劍,天玄無聲遠觀,半晌于一旁的玉桌上留下本道法心學。
蟬鳴高柳,雲墜雨于日下砍柴,天玄看着那些使喚他的普通弟子,薄唇抿壓成一條淺線,指尖蜷在袖口。
雪覆明牆,雲墜雨于階前掃雪,天玄閉關修煉時睜開雙眸,不動聲色地在其周身設了個恒溫結界。
起初的雲墜雨一直跟在師尊身後,直到他的樂觀熱情被消磨殆盡,直到他習慣了低頭。
卻沒發現一直走在前方之人不知何時也開始學會放慢腳步,甚至刻意落于他後……
“念兒!”
這一聲驟然将他空浮的神識拖拽回來,他回神一看,原本消失在濃霧中的百裏繹正牽着他的手腕,一臉憂心地望着他——
“怎麽了?”
孟惘緩緩眨了眨眼睛,“沒事。”
從濃霧開始,都是敘鬼為他下的套。
可敘鬼為什麽要讓他看這些?
天玄是需要五靈載體的靈丹不錯,他也确實是木靈伴生,但已有雲墜雨将靈丹給了他,他用秘術強提修為的反噬應該徹底好了才對。
況且天玄也沒做過什麽傷害自己的事……
……
魔界總壇秋婁殿中,謝惟自床上慢慢坐起身,隔着濃稠的夜色看着突然出現在桌邊之人,神色警惕。
對方未分給他一絲目光,一手把玩着桌上的瓷杯,低笑一聲——
“謝宗師,認不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