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
第005章 005
按理說,人在毒發後陷入深度幻覺時,是幾乎聽不到外界任何聲響的。可在宴離淮說出後半句話時,葉星防備的動作明顯一滞。
看來毒性并未讓她徹底失常,她仍處于現實與幻覺交混不清的狀态下。
梵塵捂着胳膊,稍微松了口氣。
“那些都是假的。”宴離淮邊試探着向葉星走去,如同在安撫暴怒的野獸般,邊循循善誘道:“南陽王府的事情都過去了,不管你看見了什麽,那些都不會再重演第二次。”
葉星一動未動。
“你看,這裏是北漠,不是皇城,也不是南陽府。”宴離淮朝梵塵使了個眼色,繼而慢慢俯下身,看着葉星道:“你是皇家镖局的少主,誰也不能命令你,也不會再逼迫你去做那些事了。”
葉星微微歪頭。沒人發現,那雙倒映着宴離淮身影的黑灰異瞳深處,竟有一位同樣身穿玄衣、手執長劍的少年與之重疊。
宴離淮慢慢朝葉星伸出手,恐怕這輩子都沒這麽輕聲細語地和人說過話:“那暗器是雙刃刀,你這麽握着,會割破掌心的。把刀給我,嗯?”
良久後,葉星戒備木然的神色終于稍有緩和,慢慢高擡握着暗器的手,手背朝上,掌心滲出絲絲暗紅血跡。
暗器劃空掉落,沾血的銀刃就像将要燃向火藥桶的引線,在空氣中凝聚着詭谲無形的危險氣息。
宴離淮眼皮一跳,接住暗器的前一刻果斷收手,倏然擡臂擋住葉星向他雙眼襲去的手,緊接着另一只手在眨眼間便掐住葉星脖子,猛地向後一掼!
一切只不過發生在短短的一瞬間,就算不眨眼,也難以看清兩人方才過招的動作。梵塵甚至連警告的話都來不及說出口,後背已然起了一層冷汗。
——如果不是對小少主足夠了解,恐怕早已被她當場剜瞎雙眼。
巨大的握力讓葉星頓時失去重心後仰,就在她磕到櫃沿的前一瞬,一只手穩穩抵住她的後腦。緊接着,葉星忽感頸部傳來針紮似的細密微痛。
刺骨的冰寒感順着血液迅速向全身蔓延,激得葉星高度緊繃的攻擊神經稍滞。
宴離淮松了口氣,“總算有效……”
然而話還未說完,葉星驀地當胸一腳,将宴離淮踹得踉跄後退數步,旋即轉身去撿暗器。
宴離淮咬牙蹲身橫掃,葉星腳腕被狠狠一絆,重重倒在地上!
中毒後的痛感神經大幅度衰弱,葉星危險地眯起眼睛,仿佛一只被徹底激怒的獵豹,迅速起身撲向宴離淮。周圍櫃子上的瓶瓶罐罐因劇烈撞擊而落地碎裂,滴滴鮮血将地上的白瓷碎片染上了觸目驚心的暗紅。
随着外面的蒼雲漸漸聚攏,照進屋子裏的日光變得越發陰冷。梵塵打開藥盒,強行克制住自己顫抖的手,迅速翻找着能用的藥材,調配剛才宴離淮手中的藥劑,腦中卻不受控制地胡思亂想起來。
剛才那幾個住客毒發起來只不過是遵從狼的本能咬人,而葉少主為何症狀截然相反?
葉少主武功如此高強,她會不會傷到客棧其他住客?
公子到底會不會受傷?
為什麽……為什麽公子對葉少主的出招方式了如指掌?就好像是從小一起長大,相處多年後,對彼此一舉一動下的每個想法都深深刻進骨子裏的那種熟悉感……
這時,“砰”地一聲巨響傳來,梵塵下意識擡頭,只見宴離淮反扣住葉星雙手,将人按在了地上。葉星欲要反抗起身,然而宴離淮搶先一步單膝抵住葉星後腰,阻止她繼續掙紮。
他偏頭厲聲道:“梵塵!”
“是!”梵塵連忙拾起調好的藥針,跑到兩人身邊,指間夾住藥針,動作熟練迅速地刺進葉星頸部。
葉星身體霎時如失去齒輪的機關木偶般僵硬一頓,下一刻,藥效與毒素在體內相互沖擊引起的劇痛讓她全身痙攣。她的瞳孔急劇收縮,又再次放大,那隐藏在瞳底深處的少年身影也随之扭曲模糊。
梵塵自然看不見葉星的幻覺,但見她的手仍緊緊握着拳,不由擔憂道:“公子,這點藥量恐怕不夠。”
“不,再等等。”
時間在焦灼緊張的氣氛下緩緩流逝,梵塵看着葉星将要擡起又被迫壓制的拳頭,皺着眉道:“公子,若是藥量不夠,她還會再次發作的。”
“我說了,再等等。”
宴離淮半抱着葉星,騰出另一只手扶住她受傷的胳膊,以防撕裂的傷口真的血崩。他看着她低聲道:“葉星,你醒醒,你再不醒來,我真下死手了啊?我說過,只要你不死就……”
話音未落,葉星忽地偏頭吐出一大口黑血,頹然倒了下去。
偌大的房間在瞬間安靜下來,甚至能隐隐聽見門外的住客和镖局手下的竊竊争論聲。
——那些發了狂的住客,在臨死前最後一個征兆便是痙攣吐血。
梵塵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麽,目光看向宴離淮。而宴離淮只是低眸看着葉星,雙手被不知是誰的血染得暗紅,棕漆色的眼底沒有任何情緒,就好像這種場面早已經歷過了數次一樣。
那短短的十幾秒猶如度過春秋四季般漫長,最終,幾聲虛弱的低咳打破了極端死寂的氣氛。
葉星緩緩睜開了眼,繼而閉上,複又睜開,渙散失神的瞳孔逐漸開始聚焦,最終在看清眼前人的面容時,微微一怔。
“……葉星?”
葉星緩緩眯起了雙眼,目光變得微妙起來。
宴離淮空出另一只手去摸藥針。
緊張的氣氛再次無聲凝聚,兩人目光對視半晌,葉星倏地扯起嘴角輕笑了一聲。
這笑極為短暫,聲音又極其低微,還隐隐夾雜着幾分無奈,若不是此時兩人緊盯着葉星看,恐怕完全認不出這其實是個笑容。
她目光移向宴離淮,眼中那個黑衣浴血,手執斷劍的小少年慢慢與之重合,稚嫩秀俏五官變得深刻俊美,矮小清瘦身影也變得挺拔高挑。
小少年徹底消失,宴離淮說:“你醒了。”
葉星疲憊地擡手捂住了雙眼,半晌後,低低“嗯”了一聲。
這時,門外的議論聲越來越大,梵塵見眼前情況終于有所緩和,又看了眼兩人,道:“公子,我先去看看外面怎麽回事。”
宴離淮點點頭。
關門聲響,宴離淮背靠在牆邊,渾不在意身上的血跡将牆面暈染得深紅。他擡手搭在一旁傾倒的小櫃上,漫不經心地說:“多虧了你體內的藥血,再晚一會,你就真的再也醒不過來了。”
葉星非常從容地從宴離淮腿上爬起來,靠坐在一旁,低眸瞥了眼身上的傷,心想着,要不是她打小就經歷過極其嚴苛血腥的練武環境,恐怕早就把這一身藥血給放沒了。
不過她也沒多說什麽,從藥盒裏扒拉出一卷繃帶,自顧纏繞在胳膊上,聲音因身體過度消耗而變得沙啞虛弱:“你知道這毒怎麽來得嗎?”
宴離淮正望着窗外放空休息,想也沒想随口回道:“外面的狼咬的。”
“……”葉星忽視了宴離淮的陰陽怪氣,面無表情道,“這十多天以來被狼咬傷的人大有人在,然而卻只有這一隊人突然中毒。”
她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說出了心中想法:“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和沙丘後面的狼群有關系。”
“你是說,沙丘後面的狼群過來了?”宴離淮皺了皺眉:“那群鬼東西還分有毒無毒的品種?”
如今兩人的命運捆綁在一起,葉星倒也沒那麽多好隐瞞的,如實道:“沙丘後面的狼群和外面那幾頭狼群完全不一樣。”
宴離淮偏頭看向她,以他這個角度,恰好能看到她因方才打鬥而松散的馬尾,還有幾縷額發在頭頂怔怔地支棱起來,完全沒有平日半分冷肅生人莫近的模樣。
葉星自小到大,經常因為那孤冷性格以及超越同齡人的武功,受到太多各種各樣聚焦而來的注視,此時已經對目光這種東西完全脫敏了。她淡然道:
“那群狼身上的傷口很多,大都已經開始腐爛化膿,有的狼半面臉甚至露出了沾着血肉的白骨。按理說,這種程度地傷根本不可能活下去。”
宴離淮直直盯着葉星頭上的呆毛,嘴上很誠懇地附和:“……嗯?”
“但他們不僅活得好好的,甚至攻擊力要比沙石後面的豺狼高數倍,體型也要大上那麽半圈。”
“它們對痛感完全喪失,而且……”說着,葉星側頭看向宴離淮,然而對視的瞬間,宴離淮卻目光一偏,看向別處去了。
葉星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怎麽了?”
宴離淮薄唇緊抿,似乎在隐忍什麽,随即眼角又掃了她一眼,再也忍不住了,忽然噗嗤笑出了聲。
葉星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宴離淮身上的玄衣變得褶皺淩亂,隐約露出虬實精悍的肩頸,衣擺上的白色骨花已經被血染紅,小臂上的割傷劃傷大大小小,血跡已然凝固。
她目光緩緩上移,最終在他頸側發現一道屬于指甲的抓痕,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你中毒了?”
宴離淮搖頭笑着,“不,不是……”
葉星眼角直跳,轉身去翻藥盒,卻在這時,被人輕輕按住了肩膀。宴離淮聲音裏還夾雜着散漫的笑意:“你知道嗎?我認識你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你這麽溫和可愛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