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
第021章 021
血腥總是會讓他想起母親臨死時的模樣,想起煉藥場上皮開肉綻的師兄師姐,想起在南陽王府時那些無能為力、任人宰割的屈辱日子。
他費盡一切代價想要擺脫過去,遠離童年,但命運的無形之手卻總是想拉着他往深淵裏墜。
走廊的燭燈熄滅大半,盡頭深陷在黑暗之中。
宴離淮倦戾地閉上了眼,指尖用力按了按牆上的血跡,自虐似的,任由那股子反胃勁如洶浪般沿着胸腔往喉管上湧。
“好。既然你甘願替他受罰,那我便留他一命。”
思緒如一縷朦煙迷離不清,在昏暗中帶着他又回到了年少時那座地牢裏。他聽到宴知洲低冷的聲音在刑房中響起:“但他毀了我半個月的心血,此事不能就這麽算了。來人,把他扔去暗房,關上個十天,起碼讓他長些教訓。”
一旁的下屬有些猶豫:“世子殿下,十天會不會太久了?以往進暗房的人,出來後大多都瘋了。就算是已經成年的訓練者,也扛不住十日。”
宴知洲端坐在椅子上,半張臉陷在陰影中,他慢慢擡起茶盞,冷笑一聲:“瘋了便瘋了吧。他若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就不配做這南陽王府的二公子。”
刑架上的宴離淮撩起眼皮,目光看向跪在一旁的葉星。
葉星低斂着眸,誰也沒看。
手下勸不動世子,只好硬着頭皮領意照做,壓着宴離淮往外走去。
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葉星緩緩擡眼,額發下,那雙漆黑的瞳眸倒映着遠處的幽燭,如夜中芒星,閃着寡淡冷寂的涼意,恰好對上宴離淮深邃不明的目光。
電光火石的一瞬,他們心照不宣地同時移開視線。亦如刑房內零星恍滅的燭芯,在黑暗中稍縱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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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宴離淮以為,暗房不過是另一個用刑折磨人的地方罷了。
然而那裏什麽都沒有。
四周皆是用磚石堆砌的厚牆,壁燭閃着幽寂的微光。這裏無門無窗,隔絕了內外一切聲響,只有身側從牆縫裏透出的絲絲涼風,提醒他還清醒着。
空氣中彌漫着潮腐的腥氣,罩在肩上的血衣如巨石般沉重。他捂着腹部的傷口,一步一緩走到角落坐下。單手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握住形狀外翻的手指,低頭咬住衣領,“咔嚓”一聲複原了脫臼的拇指。
他計劃好了一切。
他可以掙脫刑架上的鐵铐,搶過葉星手裏的刀。宴知洲身邊的護衛一定會在第一時間上前阻止。
但根本來不及。
因為他壓根沒想要近身殺了宴知洲,他距離宴知洲不過十步遠,他有足夠的把握,那把擲出的毒刀能精準刺穿宴知洲的脖子。
大不了大家一起死,誰也別活。
但這計劃卻出現了變數。
血味肆無忌憚地在口腔裏沖撞,他仰起頭,如溺水之人一般大口喘息着,想要驅出喉管裏的腥氣。
身上的鞭傷太多,他半邊身子都是麻木的。額角上的冷汗浸濕了頰邊卷發,汗珠沿着下颌一路蜿蜒,滴進染透鮮血的衣領,暈染出更深沉的血跡。
他是南陽王府的二公子。宴知洲如今必須留着他的性命,他不能就這麽死了。
那麽葉星呢?她救他是為了什麽?
絕不會是因為那日荒林裏他幫她保守了秘密。南陽王府的訓練者從來都不會有恻隐之心,那東西會讓他們在去練武場的第一天就沒了性命。
有所求嗎?
求什麽?
她是宴知洲衆多訓練者中最看好的一個,她想要表現自己,完全可以聽宴知洲的話,去捅他一刀,何必冒着生命危險違抗宴知洲的命令去救他?
宴離淮咬牙脫下血衣,纏住肋部緩緩滲血的傷口。
南陽王府是一方棋盤,裏面每一個訓練者都是宴知洲手中的棋子。宴知洲只需動動手,就能輕易決定棋子生命的留去。
葉星絕不會甘心做一顆棋子。
牆縫中的涼風嗚咽劃過耳邊,宴離淮盯着眼前虛無的黑暗,艱難撐起的理智被微風輕易打散,他想要再思考些什麽,眼皮卻越來越沉,最終在渾渾噩噩中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四周仍是一片黑寂。他下意識擡臂去按揉酸痛的後頸,卻發現手邊有兩張硬邦邦的馕餅。
有人來過。
宴離淮撐着手臂起身,這才發現身上的傷已經被包紮好了,就連纏在腰間的血衣也換了件新的。
可血腥味依舊那麽濃,甚至蓋過了苦澀的藥味。
宴離淮皺了皺眉,攏好外衫,環着屋子走了一圈。
這房間不大不小,卻極為幽暗,視線能見範圍不足一丈,每邁出一步都猶如腳踩懸絲,心髒莫名發緊。
宴離淮咬牙尋着氣味往暗處走去,不知邁出第幾步時,忽然碰到一物。他低眸看去,便見腳邊赫然坐着一具死屍。
頭頂的火燭飄搖閃爍,那死屍癱靠在牆邊,發絲垂散,頭顱內陷,皮肉破裂,血漿混着肉渣将整個臉染得猙獰,連五官都辨別不清。
而她面對着的,正是宴離淮方才坐的位置。
濃重的腐腥味沿着鼻腔向顱頂沖湧,宴離淮頓感一陣惡寒,不由向後退了兩步。
然而這一退,卻讓他恰好看見了屍體的全貌——那屍體上的衣服,竟和他母親死時穿的一模一樣!
久遠的記憶如驚濤般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宴離淮瞳孔極速擴大,扶着牆踉跄後退數步,跌坐在地卻顧不得傷口撕裂,他迅速爬起身,不顧一切往牆邊跑去。
記憶中的母親永遠是一身緋紅騎裝,手握書冊,編發垂在肩前,笑起來如十月秋風,灑脫率真。
她會教他醫術,教他騎馬。瞞着父親偷偷帶他出城采集各類草藥,拿着備好的傷藥救治受傷的動物。夜晚便爬到山頂去看星星,一邊環着他,一邊在本子上記錄今日的趣事。
年僅四歲的小宴離淮望着懸在天幕的蒼月,聲音稚嫩清脆:“阿娘,我們為何要去救白日裏那頭鹿?”
“你這說的什麽話。”阿娘捏了捏他的臉頰,“不救它,它就死了呀。”
小宴離淮嘟囔着說:“我們可以吃鹿肉。”
“就知道吃。”阿娘用筆尾輕輕刮了下他的鼻梁,“阿娘問你,我們幫小鹿包紮好腿後,那小鹿做了什麽?”
小宴離淮說:“它用腦袋蹭了蹭我的鞋,然後跑了。”
阿娘笑了笑,說:“你若是不管它,它便會死在那片林子裏。你也就看不到小鹿向你道謝時的模樣了,那樣的話,阿娘也就沒辦法記錄今日的趣事了。”
小宴離淮看着本子上靈動的小鹿畫像,耳邊聽着阿娘的聲音說:“離淮,你要記得。不管是動物還是人,只要有任何一個生命可以體驗這世間的一切,它就值得被善良對待。”
然而,她的母親卻死在了惡犬的獠牙之下。
滿屋子都是沖鼻的血腥,他顫抖地推開門,看到母親不成人樣的屍體時,吐得渾身發軟,根本不敢把母親從犬牙下拖出來。
極靜的黑暗下,所有情緒都被惡意地無限放大。他想要大吼,想要砸牆,想要抽出藏在靴中的毒針,把他們全殺了。
——“瘋了便瘋了吧。”
直到此時,他才知道宴知洲的真正目的。
他想讓他變成個瘋子。
宴離淮站在牆邊,看着牆上斑駁黑沉的污跡,近乎是強迫自己一寸一寸放下将要擡起的拳頭。
他若是多喊一聲,就坐實了他是個瘋子。
這世間瘋子千千萬,沒人會關心一個瘋子的死活。
宴知洲還活着,他不能瘋,也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
宴離淮閉上了眼,深吸了幾口氣。他轉身坐回到方才的位置,強迫自己擡起頭,望着眼前空洞如深淵的黑暗。
那具屍體和他不過只有七步之遙。
而他們要在一間屋子裏待上十日。
腐臭的腥味在空氣中彌漫飄蕩,頭頂的燭燈被涼風吹滅了幾盞。
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渾渾噩噩地昏睡過去。
醒來時,手邊又多了兩張新添的馕餅。
他自知牆縫中被人偷偷放了藥,也懶得去探究。他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靠坐在牆角,清醒時便盯着遠處看,似要強迫自己徹底壓下對那東西的恐懼。
然而随着昏睡的次數越來越多,他逐漸失去了對時間的計量,甚至連之前計好的天數也都被打亂。
屍體腐爛後散發的惡臭如濃霧般積聚在一方暗室。極度的安靜下,甚至能聽到蠅蟲在屍體上亂爬的黏膩聲響。
宴離淮單手搭在膝蓋上,目光緊盯着前方,隐在陰影下的雙眸布滿血絲。
不,他還不能死,他必須要出去。
侯在屋外的守衛不可置信地看着這一幕。黑衫罩在他清瘦單薄的身上,脊背卻如青松般挺直。他是那樣的鎮定,即便蛆蟲沿着屍體向四周蜷動,也未曾挪動半分。
沒人知道,此時他的理智已經緊繃到極致,眼前的幽暗的場景已經開始颠倒變幻,耳邊聲音嗡鳴不止,甚至連觸覺感官都已經開始崩亂。
他把自己封閉在內心深處,強迫性地用理智不停地對自己說:“你必須要走出去。你要為師兄師姐報仇,要查清母親死亡的真相。你要殺了宴知洲。你還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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