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026
第026章 026
明明心思各有不同, 利益相互沖突,卻非要綁在一條船上共渡難關,這絕對是世上最折磨人的事了——葉星心裏想。
“你猜得出來是誰嗎?”沉洛問。
“猜不出來。”葉星坐在屋頂上, 仰頭望着天邊彎月, 哂道:“這麽多年來連你我都未曾察覺出分毫,怎麽可能在短短一場戲裏就能發現端倪。”
“畢竟是從南陽王府出來的訓練者。”沉洛坐在葉星旁邊,雙手撐在腰後,嘆了口氣:“其實我們大家都一樣, 既然能扮演木頭傀儡, 那也一定能扮演處于黑白之間的叛逆者。仔細想想,倒也沒那麽驚訝了。”
“是我太放松警惕了。”葉星喝了口酒,“要不是那人太過心急銷毀解藥,恐怕我到現在還沒察覺。”
“我還是搞不懂, ”沉洛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說:“世子安排人手潛伏在你身邊, 不過是想監視你的一舉一動。可這內鬼為什麽要冒險出手燒藥庫?早點離開這裏,去烏洛部交接世子要的秘寶, 不是對世子更有利嗎?”
葉星看向遠方高聳的沙丘, 思索着說:“烏洛部的秘寶對宴知洲來說極為重要,不然他也不可能會讓我帶着所有訓練者離開皇城。而如今那人卻突然燒了藥庫……”
“唯一的可能, 就是世子并不想讓我們肅清狼群,離開這裏。”沉洛接話道。
葉星微微皺眉, “不對。我從沒跟任何人提起過宴離淮的身份。宴知洲根本不可能知道他還活着。”
她曾後怕過自己前幾日跟手下談論了太多客棧裏的情報,擔心那內鬼在她話裏行間中察覺到她其實對宴知洲也沒那麽忠心, 甚至還有徹底脫離南陽王府的打算。
但對于宴離淮, 她倒從未擔心過什麽。
因為宴離淮的存在,對她來說是最致命的風險。她絕不可能把自己的弱點跟旁人透露半分。
——當初宴離淮設計逃離皇城後, 她本以為宴知洲的命令是讓她帶回宴離淮。但其實,他是想借此機會讓宴離淮徹底死在中原。
“好歹是我看着長大的弟弟。既然他不惜代價想離開南陽王府,那我這個做兄長的,總要為他的夢想給予些微不足道的支持。”
那是和今日一樣的夜晚,落葉随風飄揚旋落。宴知洲端坐在古琴前,擡指輕輕撥弄着琴弦,語氣溫和清潤:“确保他不要再踏進皇城半步,你知道該怎麽做吧,葉星?”
葉星當然知道。
她主動請命接下任務,借着追殺宴離淮的機會,終于得以離開了十九年來從未踏出過的牢籠。
這一路上,她見過邊陲小城裏學生散學後游街玩鬧,城外商隊紮營時喝酒笑談四方,相約仗劍天涯的江湖客們坐在湖邊悠閑垂釣,也遇到過因天災而無家可歸的流民向她下跪乞食時,露出那一張張枯瘦不堪的面容。
家長裏短、豪雲壯志、仗劍天涯……每個人都有獨屬自己的命運,經歷不同的苦難,追尋不盡相同的快樂。但無論如何,這些命運絕不會是南陽王府裏那些血肉飛濺、虐\殺扭曲的奪命角逐。
當然,比起這些,更諷刺的是,她在練武場上和其他訓練者厮殺了數年,卻從沒和宴離淮同臺對招過。
五年前的那場決裂,是他們第一次交手。
或許的确如宴離淮所說,這其實是宴知洲設下的另一場測試而已,只不過測試的場地換成了塵沙飛揚的大漠。
刀鋒相抵,血霧噴濺。刀割皮肉的劇痛壓根無法影響出刀力道半分,那是他們在多年的殘酷環境下鍛煉出的求生本能。
血珠順着刀鋒甩落,半空中被利刃再次切割,還未落地就被揚起的塵土徹底掩埋。大漠微風寂寥,寒刃相撞發出的嗡鳴仿佛是這場血舞裏最悲壯的配曲。
曲聲終停,兩人提刀而立,眼中殺意盡顯,又在下一刻,如掙脫枷鎖的猛獸般沖向對方。
就在刀鋒逼近的剎那,宴離淮手中的長劍陡然翻轉,如游龍般利落插進劍鞘。
噗呲——
宴離淮頂着慣性踉跄着後退兩步,他低眸看了眼插在胸口的短刀,嘴角溢出的鮮血讓他的笑容變得更加驚麗動魄,“殺了我啊,葉星。”
“我不和你比,宴知洲想讓我像那群訓練者一樣做個只會殺人的木頭,我偏不如他願。”
他握住葉星的手,鮮血順着兩人指縫緩緩流出,他近乎是癫狂地笑着,“殺了我,你就是宴知洲最信任的心腹了,他再也不會懷疑你,也不會再搞這些無聊的把戲去測試你。怎麽樣葉星,心動嗎?殺了我啊!”
其實是不太動心的。葉星那時心想。
他們自孩童時起,就被訓練成了麻木的殺人傀儡,權利、地位在他們眼裏,甚至都比不過街邊商販賣的糖人。
金錢買不了他們年少時想吃又吃不到的糖,因為那種東西會讓他們在日後藥毒入血時皮膚潰爛而死。
地位可以讓他們號令與人,享受被人膜拜的殊榮,然而他們依舊是宴知洲的狗,只不過後來變成了名字好聽一點的犬,他們沒辦法用這份權利為自己謀得任何利益。
随心所欲的自由?平淡無波的人生?想都別想。
那時的葉星什麽話也沒說,只是冷淡地看着宴離淮,一切情緒都被深藏在這副冰冷寡情的軀殼裏。
十九年來,她從沒見過任何一個訓練者能脫離宴知洲的掌控,活着離開皇城。
她在無數個日夜裏鋪構離開南陽王府的計劃,潛伏在黑暗中如寥寥野草般等待着機會的到來。而如今機會就在眼前,可另一道沉重的難題轟然砸在她面前。
難道她真的要為了這個計劃,不惜成為宴知洲手中的刀,殺盡所有和她一樣,試圖掙脫牢籠的訓練者嗎?
不。葉星心想。她不想成為第二個宴知洲。
那本該割開咽喉的刀,在一念之差間劃斷了他頸上的懸玉鏈。
葉星拿走了他母親的遺物。
皇城八月的酷暑熱得人發暈,當木匣放到宴知洲面前時,那裏面的頭顱已經被蛆蟲啃食了大半,惡臭如陰影般裹纏着空氣迅速籠罩中庭,侯在一旁的小厮忍不住捂嘴幹嘔。
宴知洲連看都沒看那頭顱一眼,只接過了葉星手上的懸玉鏈,拍了拍她的肩,說:“做得好。從今日起,你就不必再去練武場了。”
如今葉星再回想起來,或許從那一刻起,宴知洲就已經開始懷疑她了。
她不是很想再去複盤這步棋究竟走沒走對——畢竟走都走了,這場棋局從入座開始,就再也沒有任何悔棋的機會。
“啊,說曹操曹操到。”這時,沉洛指了指葉星身後,“他來了。”
話音落地不過片刻,葉星的肩膀被人從後不輕不重地按了下,“你剛剛在和誰說話?”
涼風吹拂而過,葉星看了眼空蕩蕩的房檐,似乎覺得這話問的很莫名其妙,“這裏只有我一人。”
宴離淮半蹲下身,審視似的看着她,不放過她眼裏出現的任何一個破綻。
葉星适時地皺了下眉,表現出幾分古怪。
宴離淮慢慢擡手覆住她的額頭,見沒發燒,才道:“……少喝點酒,你的傷養好了嗎。”
“都是小傷,沒什麽感覺了。”
“小傷?”宴離淮抽出葉星手上的酒囊,“你這幾天一直都在房間裏昏睡吧?”
“身體透支了而已。”葉星風輕雲淡地說。
“你的身體又不是機關傀儡,能透支個幾次?”宴離淮用拇指挑開酒囊蓋子,輕輕晃了晃,“這東西以後還是少喝點吧。”
葉星看着他自顧喝了一大口。
葉星問他:“都處理完了?”
“處理完了。”宴離淮挨着葉星坐下,拎着酒囊的手搭在膝蓋上,“解藥已經全部轉移了,那人摧毀的不過是第三批解藥中的一小部分。”
葉星低眸看了眼隐匿在黑暗中的半塌藥庫。
那藥庫不過是個幌子。
從梵塵最開始跟宴離淮說“正要去轉移第三批解藥”時,葉星就已經察覺到宴離淮其實備有後手了。
既然只有一座藥庫,那些解藥都轉移到了哪裏?
葉星恍然想起在宴離淮房間外聽到的磚石挪動聲響。
“你怎麽猜到會有人來破壞解藥的?”葉星不動聲色地問。
“猜的。禦光派的人刻意攪混水,就是為了找到那東西。既然他們沒找到,必然還會再出手第二次。我只不過給自己留了後招而已。”
宴離淮似是沒聽出葉星的試探,望着遠方大漠,漫不經心地說:“不過,我倒沒想到,到最後出手的不是禦光派,而是龍潭镖局。”
“我也沒想到,”葉星下意識去拿酒囊,想了想,又放下了手,實話實說:“世子殿下竟然會在我挑選的訓練者裏下手。”
“他那種老狐貍,恐怕一輩子也沒相信過誰。”宴離淮從錦帶裏取出兩張紙條,雙指夾着輕輕一晃,“想要麽。”
葉星疑惑道:“什麽東西?”
“那半藥人住客遺物裏藏着的秘密。他把這東西藏進了初代藥毒裏,我費了好些功夫才拿出來。”
葉星輕輕眯起眼睛,“初代藥毒?”
宴離淮點了點頭,“和宴知洲有關的。想知道裏面寫的是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