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愧

第02章 有愧

楚晏嫌惡地看了眼劍尖上滴滴答答的血,轉頭跟親兵道:“給我們的兩位……貴客,換把輕盈些的劍。”

“貴客”兩字,被咬得格外清晰。

轉瞬間,一把削鐵如泥的長劍便被丢在兩人面前。

王瑾生怕荀丞相再來這麽一出,忙手腳并用地抱住他。

妖女果然是妖女!根本沒把人命放在眼裏!

荀清臣無奈地嘆了口氣,忍住胸口的劇痛,示意他松開。

一擡頭,卻正對上一雙清淩淩的眼。

時隔六年,他們的目光終于再次彙聚。

可人世變幻,世事滄桑,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站在他眼前的人,不再是上書房中喊他先生的少年人,也不是京都中那個謹小慎微的諸侯王質子。

她驅逐蠻橫的胡人,收複淪喪的故土,用鮮血和榮光洗清了父輩的污名。

這是中原如今的主人——即便卸下僞裝做回女子,她也依舊是北方名正言順的主人。

這也是他窮盡心血,也無法阻擋在雄關之外的敵人。六年來,他對着北方一望無際的穹宇,對着線人傳來的一封封戰報,對着輿圖上燕軍打下的一座座城池,無數次揣摩她的想法,推測她的路線。

可當這個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他竟感到陌生。

不應該是這樣的啊……記憶中那個叫楚晏的少年人,總是鮮衣怒馬、言笑晏晏。

而如今的燕世子,卻陰郁沉寂,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像極了一座正不斷醞釀、即将爆發的火山。

天邊聚集的黑雲暗沉沉地壓了下來,頃刻間,便是一副電閃雷鳴、狂風呼嘯的景象。

燕世子攥緊拳頭,猛地将劍釘入地面,用力揪起了那位林姓公子的衣領。

“你對他倒是有情有義呢……”

每一字,每一句,楚晏都咬得極重極重,仿佛恨不得生啖其血、生食其肉。

狼狽不堪的荀清臣閉着眼睛,更加劇烈地咳嗽起來。

赤紅的血源源不斷地從胸口處滲出,将原本素色的袍服都染得糜豔無比。但他卻像是沒有知覺,不掙紮,也不求饒,提線木偶一樣,被燕世子放在手中擺弄。

“不過七年,你的心腸就變得這麽軟了?還是說,只有我領教過你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我的好先生?”

荀清臣渾身一顫,睜開雙眼,看着暴怒的楚晏,啞着聲音開口:“我……是我愧對于你,抱歉,抱歉……”

抱歉?

也許當年拼死逃出京都時,她的确曾期待過這個人的道歉。但如今,一句輕飄飄的道歉,既抹不平她身上的傷痕,也消弭不了她心中的仇恨。

“楚晏福薄,可當不起你這一句道歉。”楚晏咬着牙,忍了又忍,“還有什麽遺言嗎?一并交代了吧。”

荀清臣艱難而緩慢地搖頭。他少年入仕,弱冠拜相,久經宦海,沉浮數載。可這麽多年來,從來正己修身、謹言慎行,不曾愧對效忠的君王,也沒有辜負治下的百姓——唯獨對不起楚晏,對不起昔年那個全心信任他的少年人。

今日,倘若能死在她手裏,也算是贖了幾分當年的罪過。

“沒有了?”楚晏氣極反笑,将手裏的人一把掼到柱子上。沒一會兒,又像是氣不過,再度蹲下來,掐住他的脖子,凜聲道:

“我最後再給你一次開口的機會。

“你最好用你那漿糊一樣的腦子想清楚了再開口,否則我一定将你剝皮拆骨,碎屍萬段,讓你死也不得安寧。”

荀清臣纏綿病榻已一月有餘,身上根本沒有一點兒力氣。然而,在這樣的處境下,他竟然牽了牽唇角,露出一個帶着澀意的笑。

他知道楚晏想聽什麽,可是……如今的一切,不都證明他當初的判斷是正确的嗎?

——在燕王夫婦因先帝之過慘死、在一萬玄騎身首異處埋骨他鄉之後,楚晏怎麽可能還會對朝廷忠心?一旦放虎歸山,以楚晏的性子和能力,必定會将大楚掀個天翻地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作為大楚的丞相,他不得不出手。

荀清臣不後悔,只是心中确實有愧。

“我問心有愧,但……為國為君,事過……無悔。”

“……無悔?”楚晏笑得眼淚都在眼中打轉,怒火中燒地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死死地掐住手中纖細的脖頸。

随着呼吸一點一點地被剝奪,窒息的瀕死感也越來越強烈。荀清臣沒有掙紮的力氣,在病痛的長久折磨下,也沒有什麽求生的欲望。他閉上眼睛,靜待死亡的來臨。

楚晏卻猛然松了手。

她看着顫抖着弓起身體的男人,忽而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個再溫和、得體不過的笑容。

她低下頭,飽含遺憾地嘆息:“我的好先生,你的骨頭還是這麽硬。”

“不過,沒關系,我會好好教你,該怎麽向我低頭,怎麽向我……搖尾乞憐。”

*

衆所周知,燕世子很少會有主動請軍醫的時候。如果哪天燕世子主動請軍醫了——那她的傷一定已經到了不能不管的地步。

被傳喚的幾名軍醫提着箱子,戰戰兢兢地到了主帥的軍帳。

好消息:需要診治的不是燕世子。雖然臉色有點臭,但燕世子正好端端地坐在那兒。

看來,他們今天應該不用一邊提着腦袋看病,一邊被燕世子罵庸醫了。

壞消息:需要診治的這人,渾身上下都是毛病。這脈象,這臉色,一看就命不久矣啊!

幾人頭上的汗越擦越多。彼此對視一眼,越發欲哭無淚。小心翼翼地處理了那位病人的外傷之後,試探性地向楚晏禀報道:

“殿下……這,這位公子像是積勞成疾、郁結于心,近來又遭風邪入侵,本就重病在身。”

見楚晏沒有反應,便大着膽子道:“如今……如今,又有了外傷,實在是……要不然……”

楚晏手中端着的茶水微微泛起漣漪。稍頃,青花瓷的茶盞便被擱在案上。

陶瓷與桌案相撞的聲音并不算大,卻像有什麽魔力一樣,狠狠敲在了衆人心間。

寂靜的軍帳中,楚晏冷冷地遞過去一個眼神:“要不然什麽?”

幾名年事已高的老太醫腿都軟了一半,默默将那句“準備後事”咽回喉嚨中,無比整齊地下跪磕頭,“殿下,我等無能……這位公子的病,實在是回天乏力啊!”

回天乏力?好一個回天乏力!

姓荀的怎麽敢死得這麽痛快?

楚晏将微微發顫的右手搭在膝上,正要發作,卻又瞥見幾人花白的鬓發。滿腔無處宣洩的憤怒一下子啞了火。

楚晏擡手指向門口,臉色不喜不怒,只微微啓唇,輕輕吐出一個字:

“滾。”

幾人連滾帶爬,異常熟練地消失在了軍帳中,去研究吊命的藥。

楚晏輕叩桌面,喚出隐在暗處的人,“易棠她到底在哪?”

“主人,易神醫在京郊的酒樓。”

楚晏顯然對這個答案十分不滿意。

那人便又道:“主人,十三已經帶着易神醫在來的路……”

“殿下——”門口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喊。緊接着,軍帳的簾子便被掀起。

暗衛聽到聲音後便躲回了原處,十分敬佩地看着無論何時何地,都敢拔老虎須的易神醫。

楚晏面無表情地推開一身酒氣的白衣女子,避開探過來的那雙手,将手腕縮回袖子中,“我很好。”

“那你喊我回來幹嘛。”易棠不滿地翻了個白眼,笑嘻嘻地伸手過來,想攬她脖子,說道:“殿下,你都不知道群仙樓裏的酒有多香。”

楚晏深深地吸了口氣,眼不見心不煩地拿起桌上的案牍,道:“往左看,那兒躺着你的病人。救不活他,你這輩子都別想碰酒了。”

還是這麽不經逗。易棠低低嘟囔了一句,認命地坐在了小榻上,給床上那個病殃殃的男人把脈。易棠盯着那個床上那個病恹恹的男人看了會兒,怎麽看怎麽不對勁,心神一動,拿袖子擦了擦男人的臉。

這才對嘛。

直到全部僞裝的痕跡都被除去,易棠才皺着眉,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問道:“這該不會是你養的小情人吧?你還別說,這臉長得确實……”

啪嗒一聲,楚晏手上的狼毫被丢回了筆山。

易棠立馬收起玩笑神色,狀若嚴肅地在軍帳裏踱起了步子,道:“他身上的外傷倒不怎麽打緊,歸根結底,病根出在肺腑。按脈象來看,已有積重難返之兆,恐怕病了不少日子了……”

楚晏不耐地蹙眉打斷:“能治嗎?”

“看起來你很關心他啊。他該不會真的是……”

楚晏涼飕飕地望了她一眼。

“別這麽嚴肅嘛,殿下。”易棠笑道:“不太好治,我也只有三成把握。而且,我手上還缺了味藥材。”

易棠遺憾地望了眼榻上的病美人,勸道:“從前也沒聽你過這號人,估計不是什麽重要人物,要不然就別治了?

“你別瞪我,我也沒辦法啊。人各有命,你易姐姐我又不是許願池裏的王八。”

楚晏:“差了哪味藥材?我讓底下人去尋。”

易棠:“這藥材可不是人多就能找到的,我去年冬天在雪山上凍了半個月,費盡心思才找到那麽幾株。”

“還在?”楚晏言簡意赅地道:“那就先給他用。”

“不行。”易棠拒絕得也很果斷:“那是留給你用的。沒了那藥材,你冬日裏又要難受了。”

“給他用。”楚晏堅持道:“我沒那麽嬌氣,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呸呸呸!”易棠不悅道:“怎麽總說這樣的晦氣話?”

楚晏直直地凝睇着她。

易棠這會兒徹底沒了開玩笑的心思,認真道:“你竟如此堅持?他到底是什麽人?”

“仇人。”

“既是仇人,那就直接拖出去殺了便是。你要是覺得不解氣,我這兒有幾味十分有趣的毒藥,正好給他試試。”

“不行,我要留着他……長長久久地折磨他。”頂着易棠匪夷所思的眼神,楚晏淡聲道:“你盡力治就行。不管成不成,下月你的月錢都翻倍。”

易棠咬牙:“這是錢的問題嗎?”

“三倍。”

“殿下……你!”

“四倍。”

易棠最終還是屈服在了金錢的誘惑,捏着鼻子寫了藥方,抓好藥,指使楚晏的親兵去煎藥。

“要實在救不活,你就派人來告訴我一聲。”楚晏冷不丁道。

易棠聽了這話老大不高興,這哪來的阿貓阿狗,值得她家殿下這麽費心?

“你還要送他一程?”

楚晏硬是将這句平平淡淡的話說得殺氣四溢,“我親自送他一程。”

易棠将半邊眉毛挑得老高。總覺得殿下這個“送他一程”和她說的“送他一程”,意思完全不一樣呢。

“還真是仇人?”

楚晏沒理她,反而從袖子裏掏出一方絲帕,默默擦起了佩劍。剛剛沾染上的血,早已經被拭去,可那股刺鼻的血腥氣卻揮之不去。

紅衣銀甲的将軍用指尖慢慢劃過劍身,半晌,幽幽地笑,“他只能死在我手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