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絕食
第03章 絕食
昨夜剛下過一場秋雨。
今晨起來時,平陽郊外更添兩分寒意。
楚晏領着副将巡完營,沒怎麽逗留,便回了自己的軍帳,着手收拾那堆積如山的軍務和公文。
行至帳前,卻忽見一道十分眼熟的身影。那人身形颀長,容貌清秀,不像軍中其他參軍、謀士一樣穿着大袖袍服,反倒穿了身剪裁得當的窄袖胡服。
他面上有些愁色,攏着眉眼站在那兒,長身玉立,寂寥無聲。
楚晏見到他時有些意外,抿了抿唇,大步邁進了軍帳之中。
帳前站着的那人見到楚晏後,臉上的愁苦頓時一掃而空。眸光微動,清瑩秀澈的眼睛裏,現出星星點點的笑意。
陸允安跟着她進了帳,低頭拱手見禮:“殿下。”
“起。”楚晏頭也不擡,看着案上鋪開的卷軸問:“允安,晉寧出了什麽事情嗎?”
出征之前,她明明吩咐陸允安留守晉寧,坐鎮後方。
好端端的,本該留在晉寧的人,卻突然跑到了她面前。
陸允安臉上的笑容一僵,恭敬地垂着頭,說起晉寧城中的事情。
“回殿下,自您走後,大公子便按照您的計劃,征召名士、度量土地,但是李氏和安氏兩家,一直在暗中使絆子……半月之前,甚至派出死士到王府中刺殺大公子……”
楚晏端了盞熱茶,施施然地聽他說起晉寧城中的事情。直到陸允安禀告完,也沒什麽太大的表情波動,緩聲道:
“就這些小事,也值當你特地跑一趟?”
擅離職守、不遵命令,可不是什麽小事。楚晏今日在看見他時,便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小混賬。
但此刻見他滿身風塵,不免憶起舊事,難得起了幾分體諒之心。便補上一句:“半月前的事情……就算要禀告,也不該是現在。”
話音落下,陸允安便撩起繡着祥雲紋的衣袍,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膝蓋落地,發出沉悶悶的聲響。
陸允安伏下身軀,臉上再看不見一點兒喜色,反而充斥着忐忑與不安,“殿下,屬下知罪。”
楚晏對此不置可否,默了默,放下白瓷茶盞,低聲問:“刺殺是怎麽回事?仔細與我說說。”
陸允安直起身體,但仍垂着眉眼,将李氏、安氏派死士到燕王府刺殺大公子的前因後果、以及人員傷亡一一道來。
楚晏聽了,神色仍淡淡,眼眸微轉,輕輕呢喃:“李氏,安氏……”
看來她最近實在太和善了些,以至于連這些不三不四的人,也敢将爪子伸進燕王府了。
“來往的信件中,倒不曾聽兄長說起過這件事。”
陸允安恭順答:“想來是大公子怕您在戰場上分心,故而不曾告訴過您。”
楚晏點頭,朝他招了招手。
陸允安連忙膝行過去,擡手為楚晏磨墨。他心下松了口氣,知道殿下這是要輕輕揭過今日的事情,可此念一了,前幾日聽聞的傳言便複又湧上心頭——令他如鲠在喉。
楚晏連着批完一堆公文,終于勉強分出幾分心思,瞥了一眼跪在她身邊,卻滿眼寫着“神游天外”的青年人。
幾月不見,膽子倒是大了不少。
楚晏擱了筆,問:“什麽時候離開晉寧的?”
“十八日清晨。”在面對她時,身體總是要比大腦更誠實。等陸允安反應過來時,坐在主位上的世子已經将眸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而且眼神越來越冷。
兩天時間,竟就把六天的路程趕完了。難怪臉色差成這樣。
陸允安的額頭上不知不覺地滲出了汗珠,小心地重新斟了杯茶,臊眉耷眼地捧給楚晏。
楚晏沒接,指尖輕叩桌案,道:“茶已經冷了。”
不等周圍的親兵反應,陸允安便已經起身,一瘸一拐地跑出去,重新煮了壺茶,奉到楚晏案前。
楚晏這回接了,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将其擱下,凜聲問:“這麽喜歡跪着?”
陸允安半點兒不敢耽擱,飛快起身,龇牙咧嘴地站起來。
楚晏看着他明顯滞澀了半拍的動作輕斥:“你若不長教訓,我自有讓你長教訓的法子。”
陸允安絕沒有膽子去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忙不疊應是。
“既然來了,那便好生留着吧。平陽城的戰後事宜,都交給你處理。”
陸允安點頭,拖着跪僵了的腿,一瘸一拐地領了命。本該出帳,可最終還是沒忍住折了回來。
“還有事?”
陸允安鼓足了勇氣,結結巴巴地開口:“殿下……屬下聽聞,您最近……最近新收了一個男寵,是這樣嗎?”
楚晏一愣,咬牙盯着他看了半晌,大抵想明白這厮說的男寵,應該就是荀清臣。
敢情是為這事來的。
“是又如何?”楚晏無可無不可地擡了頭,目露詢問之意,眼也不錯地望着他。
陸允安愈發慌張。殿下的目光總是帶着股直透人心的力量,好像能穿過皮囊,看清你所有的心思。
“屬下……我……”
楚晏等了一會兒,見他還是一副支支吾吾讷讷不敢言的樣子,便将手上的公文随手丢在一旁,斜倚在憑幾上,示意他近前來。
忐忑的青年人複又在楚晏身前跪下,深深垂着腦袋。
“允安,你膽子确實大了。”楚晏右手微擡,捏着他的下颚,讓眼前這個隽秀的青年與自己目光相接。
“如今,竟敢明目張膽地打探我身邊的消息了?”
“屬下不敢!殿下,您聽我解釋……”
楚晏右手使了些力道,止住他下拜的動作,将人往身前帶。
“是,是晉寧城中的消息。林氏和郭氏,最近不知為什麽,愈發大張旗鼓地在族中搜羅年輕俊美的士子,我……我怕城中有變,便着人打探……發現是從前線傳回來的消息。”
楚晏指尖微移,溫柔地為他拂去鬓邊的碎發。
柔軟的指腹輕柔地擦過青年的臉龐,又滑到纖長的脖頸。但落在耳邊的話語,對陸允安而言,卻與柔和搭不上一點兒邊。
“所以,你方才是在質問我?”
“允安不敢……”陸允安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哀哀地望着她,啞聲求:“求主人明鑒。”
楚晏審視他片刻,冷着臉收回手,問:“你是在提醒我,把你送回暗衛營,熟悉熟悉從前的規矩嗎?”
那只帶着黑色手套的手,仿佛成了支撐陸允安身體的支點。當那只帶着主人溫度的手抽離,他就像失去了渾身的力氣,無力地往旁邊癱倒。
眼見額頭就要磕上書案,那雙讓他又懼又喜的手卻再次接管了他的身體。
陸允安被撈了起來,安靜地伏在她膝上,一動也不敢動。
帶着顫音的話,和青年劇烈的心跳聲,一齊傳了過來。
“主人息怒……我稍後會回暗衛營領罰的。”
楚晏喚來在暗處值守的暗衛,漠然問:“按營中規矩,違逆主人命令,該怎麽罰?”
在一旁現出身形的人什麽也不敢看,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單膝點地之後,崩緊了聲音,略帶些恐懼地答:“當杖八十,受水刑。”
語罷,值守的人在楚晏的示意下回了原處。陸允安卻下意識地抖了抖,随着身後之人的聲音,回憶起了從前在暗衛營的日子 。
從前有武功傍身,受些刑罰養養就好了。可現在……怕是熬不過去了。
罷罷罷。陸允安苦中作樂地想:反正他也只是賤命一條,若非被主人擡舉,早就只剩一抔黃土。
他強撐着跪直了身體,用額頭輕觸主人的錦靴,“是,允安謝主人罰。”
楚晏聽出點兒不對,強硬地将他叫起,便見人眼尾一片紅意,眸中水光潋滟,瞧着好不可憐。
“覺得委屈了?”
陸允安搖頭,拿袖子匆匆擦了擦眼睛,連忙抿緊唇,不敢再落淚。
“出息。”楚晏睨了他一眼,接着問:“為什麽這麽在意我收沒收男寵?”
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陸允安心一硬,吸了吸鼻子,不答反問:“主人……您是為了應付豪強大族接連送來的美人,才想收個男寵做擋箭牌嗎?”
楚晏沒給回應,陸允安便按照往日的慣例繼續開口:“戰俘營的,的确身份卑微,刮不起什麽妖風,但到底來歷不明。說不準那厮便包藏禍心,要加害于您呢。主人如若是厭煩了那些大族的試探,不若……”
陸允安頓了頓,梗着脖子道:“不若讓允安代勞吧。”
呵。
她辛苦栽培了幾年的下屬,原來正卯足了勁兒想爬床呢。
“真是出息極了。”楚晏沒忍住踹了他一腳,不悅道:“滾出去。”
陸允安悶哼一聲,忍痛行禮:“是,允安告退……願主人平安喜樂,再無煩憂。”
他心中有千言萬語,可又不知該從何處開口,只好重重地向楚晏磕了個頭。
青年滿懷酸澀地起了身,沒多久,又忍不住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等等。”女子的嘴唇已經抿成了一條直線,臉色是肉眼可見的不滿,“左邊櫃子第三行那個匣子,你帶走。什麽時候受完罰,什麽時候打開。”
陸允安不明所以,但還是十分聽話地帶走了匣子,小心地護在懷裏。
許是今日不宜獨處。
陸允安前腳剛出軍帳,後腳易棠就走了進來,滿臉八卦,躍躍欲試地問:“殿下,你家允安這是怎麽了?又哭又笑的,該不會傻了吧?”
楚晏坐直了身體,一手執公文,一手提筆蘸墨,擺明了不想搭理她。
易棠問了幾句也沒得個回應,悻悻做了個閉嘴的動作,非常自然地在楚晏對面盤腿坐下,道:“殿下,我找你可是有正事的!你怎麽能對我這麽冷淡?
“難怪他們都說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你這新人還沒到手呢,就已經不管舊人死活了!”
楚晏:“你今日要是說不出一件正事,這個月,你都別想再……”
“哎哎哎!”易棠讪讪告饒,正襟危坐地說道:
“我是真有正事。就你前些天托付給我的小情……哦不,仇人,從昨晚開始,就鬧起了絕食。我這不是沒辦法,才來尋你拿主意嗎?”
“絕食?”楚晏連連嗤笑,“他這氣性倒是不小呢。”
“可不是嘛。”易棠附和了一句,“前些日子一直昏着,昨晚開始有了意識,醒來便鬧絕食,湯藥、食物都不肯吃,找人硬灌也不行。”
說到此處,易棠便忍不住朝楚晏擠眉弄眼。即便楚晏連個眼神也沒給,也不覺得氣餒,自顧自地說道:
“不過,這位在楚國朝廷,應該是個大人物呢。前幾日,我給他灌藥時,聽他說過不少的夢話:左一句陛下不可遷都,右一句社稷危在旦夕……”
易棠啧啧兩聲,嘆道:“勸得那叫一個情真意切啊,要是寫下來,保不齊又是一封人人傳頌的奏表呢。可惜你沒見着。”
一側身,對面的席位卻不知何時空了下來。易棠趕忙站了起來,看着已經走到了門口的楚晏,大聲問:
“诶殿下,你做什麽去啊?”
“去見識見識你口中那位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