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争寵
第05章 争寵
陸允安失魂落魄地去尋了暗閣的首領。
首領穿着一件無繡無紋的黑衣,蓄着短短的胡須,看上去十分平平無奇,簡直與路邊擺攤的黔首,也沒什麽區別了。
可只要是在暗閣中待過的人,就絕不可能會小看這個看似普普通通的男人。
陸允安也不例外。
站在從前的師父面前時,他崩緊了身體,又想起了從前在暗閣那些朝不保夕的日子。
“陸參軍?你所為何來?”
陸允安不敢造次,端端正正地跪下,“我違逆了主人的命令,請師父教訓。”
被喚作師父的男人神情有一瞬的驚訝,但很快斂去,不悅地望了眼面前的人,直接下了逐客令,“陸參軍,無事便請回吧。”
陸允安不解其意,低着頭,又将話重複了一遍。
首領恨鐵不成鋼地瞟了他一眼,常年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竟然有了點兒愠怒,“你今日,是誠心來消遣我的?”
“師父……”
“我可當不起這稱呼。”首領別開頭去,不滿道:“自六年前,你為主人引開追兵,活着回到晉寧複命的當晚,主人便除去了你暗衛的身份,賜你軍職。你這又是在鬧什麽?”
陸允安既委屈又痛苦:“我觸怒了主人……”
首領徑直打斷道:“主人親口說了要你來我這兒受罰?”
“未曾,但是……”
首領越看他越覺得不順眼,“那便是了,你快給我滾。主人金口玉言,怎麽可能反悔?六年前,她親自對我下了命令,不許暗閣再對你有任何約束管教,否則就要拆了我這把老骨頭。”
陸允安大怔——他從來不曾聽人說起過這件事。
“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首領看見他這副模樣就來氣,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往他頭上敲了個暴栗,提點道:“滾回去。你若還是像從前那般沒規矩,軍中自有收拾你的軍法。”
陸允安呆呆地怔了好一會兒,直到被兩名暗衛軟硬兼施地請出帳外,也還是沒回過神來。
暗閣首領的話一遍遍地回蕩在腦海中。
陸允安慢慢地,慢慢地彎起唇角,生出被偏愛的喜悅。
許久之後,站在帳外的人,才喜笑顏開地抱着手中的匣子,揚長而去。
帳內的首領松了口氣,問:“走了?”
“是。”
“往哪兒去了?”
“回首領,陸參軍應該是往軍正處去了。”
首領點點頭,神色分明有些欣慰,但很快,又回過勁兒來,問身邊的徒弟:“他做什麽了?竟真的惹怒了主人?”
年輕的小暗衛垂手侍立,一一将今日的事情道出。
“這渾小子!”首領一掌拍在桌上,“就知道他改不了那副混賬做派!”
暗衛讷讷不敢言。
而此時,被昔日師父罵渾小子的陸允安,正喜滋滋地趴在軍正處的刑凳上。
周圍掌刑的軍官還是第一次見到受罰還如此開心的人,一臉懷疑人生地監督士兵打完五十軍棍後,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來,勸道:
“陸參軍,雖說殿下罰了您,但對您向來是極其信重的。等您傷好了,再往殿下跟前認個錯,殿下哪還會怪您呢?”
陸允安沒拒絕他的攙扶,龇牙咧嘴地起了身,一邊疼得直抽氣,一邊與有榮焉地附和:“沒錯,殿下最疼我了。”
在旁規勸的軍官許是沒見過這麽豁達的主兒,此刻詭異地沉默了下來。百感交集地吸了口氣,才記起讓士兵去請軍醫,親自将這位參軍送到了新支的帳篷。
軍法雖然不像暗閣的規矩那樣嚴苛,但也不是等好受的。況且,陸允安還失了武功,同個真正的文人沒什麽兩樣。
等軍醫給他換下鮮血淋漓的袍服,洗淨傷口,上好傷藥時,不分晝夜地奔波了兩日的陸允安,已是大汗淋漓,險些咬破自己的下唇。
跟在他身邊的親兵着急不已,但又不敢對楚晏有怨言,只好站在旁邊苦勸:“參軍,這樣的事,有一回就夠了……您下次,可千萬悠着點啊。”
陸允安連連點頭,但手上的動作,卻一點兒也不老實。
親兵着急不已,“參軍,您您您……怎麽不好好躺着呢?”
陸允安掙紮着起身,着急地抓住他的手,“我剛剛抱着的那個匣子呢?”
“什麽……”親兵回過神來,連忙将他按下,不明所以地将匣子給他,認真勸道:“參軍,您還是好好歇着吧。”
陸允安此刻已完全聽不見旁人的聲音,聚精會神地看着手中的小匣子,自顧自地傻樂了好一會兒之後,滿心歡喜地伸手打開。
是一塊羊脂玉的玉佩。
溫潤剔透,成色極好。
陸允安将玉佩握在手裏,終于沉沉睡過去。
*
陸允安這傷,若是要徹底養好,至少也是要養個十天半個月的。但他只在床上躺了八天,就再也躺不住,鬧着要起來。
親兵和老軍醫苦勸不得,只好由他去。
“我這是着急為殿下分憂,可不是胡鬧,你休要胡言。”陸允安一面指使親兵重新去拿套雲水碧的袍服,一面為自己辯解。
親兵已懶得同他争執,敷衍地連應了三聲是,無奈地按照這位的指示去取了他要的衣服。
“這金冠配不了這身衣裳。”陸允安左看右看,思索再三,道:“換那支竹紋玉簪。”
好不容易束好了發,又支使人再去取新得的那塊玉。
終于裝扮完之後,陸允安對着盛着清水的盆,仔仔細細地端詳了許久,忽而嘆道:“可惜——沒有脂粉。”
因為背上的刑傷,他這幾日都沒怎麽睡好,眼下已有了青黑。要是能弄點胭脂水粉,遮一遮就好了。
站在一旁的親兵:“……”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見鬼了……這哪還是他的參軍,分明是哪家閣樓裏跑出來的嬌小姐吧。
作為下屬,他實在不好當面頂撞自己的上司,只能沉痛低頭,暗自思索:待會兒是不是要去找個道士買張符?
參軍這一定是中邪了!
“趙二?趙二!”陸允安忍着疼踢了他一腳,斥道:“你發什麽愣呢?”
趙二讷讷謝罪,“參軍,您說。”
陸允安矜持地瞥了他一眼,問:“你說,我與殿下新收的那個男寵,誰更美?”
“啊?”趙二目瞪口呆,堪稱大逆不道地伸手摸了摸自家上司的額頭,喃喃道:“這也沒發燒啊?怎麽就說起胡話了?”
陸允安惱怒地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地提腿,再踹了他一腳。
趙二立馬谄笑着抱拳,“參軍,你這是說什麽話?那男寵就算再漂亮,也只是個以色侍人的玩意兒,哪能與您比呢?”
陸允安稍稍滿意了些,但心裏還是嫉妒得要死——就這幾天的功夫,那狐媚子都直接住進殿下的軍帳了!
陸允安心中憤憤,咬牙切齒地到了一衆軍官議事的地方。因為性子豁達,他在軍中的人緣一向不錯。此刻等在帳篷裏的衆人見他神色陰沉,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他前些日子被罰的事情,紛紛出言寬慰。
陸允安滿臉郁郁地寒暄了幾句,便不再多言。周圍的人見狀本欲再勸,但随着簾子被拉開,召集衆人來此議事的正主也進了帳。
“參見殿下。”在座衆人紛紛屏息斂聲,起身見禮。
“起吧。”楚晏淡聲叫起,在上首落座。餘光一瞥,卻發現前些日子剛被罰過的陸允安,也參加了此次議事。
注意到楚晏的眼神外,陸允安不自覺地坐端正了些,朝她露出一個歡歡喜喜的笑容。
還是這麽記吃不記打,活像只正搖着尾巴的小犬。
楚晏淡淡瞥了他一眼,收回目光,開始與自己的下屬們議事。
平陽城早就打下來了,但安撫百姓、清剿殘兵、修繕在戰争中受損的城牆房屋……這些都不是什麽簡單的事情。況且,戰俘營裏,還關着一群天天張嘴要飯的廢物。
得趕緊和南邊的朝廷,拿錢來将這些廢物贖回去。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将這些事情的章程敲定。楚晏按照底下人的能力和性子,分別派了任務,然後勉勵道:“能順利拿下平陽,多虧諸位戮力一心,待回到晉寧,孤一定讓人大擺宴席,為諸君慶功。”
帳內頓時喜氣洋洋,領了差事和沒領差事的的軍官們,齊齊謝過楚晏,而後告退。
楚晏單獨留下幾人叮囑了事宜之後,也起身,準備回自己的營帳裏處理公文。
“殿下。”站在帳外等待的陸允安見了楚晏,立馬出聲行禮。
楚晏腳步微頓,停下來,上上下下地将他審視了一遍,問:“傷養好了?”
殿下的一切都總是讓他又喜又怕,正如此刻,單是聽到她的聲音,後背的傷就開始隐隐作痛,可心中,卻又控制不住地生出喜悅。
陸允安本欲點頭,可又沒膽子在她的眼神下撒謊,小幅度地搖了搖頭,恨不得将頭低到塵埃裏去。
楚晏一嗤,暫時放過這一茬兒,又問:“交給你辦的事情,有眉目了?杵在這兒,是還想再吃一頓軍棍嗎?”
本來,楚晏是念他有傷在身,沒想讓他辦差的。但議事的時候,這厮總一副巴巴的可憐樣兒,眼也不眨地盯着她。楚晏看不過眼,便給他配了個副手,吩咐他安撫百姓、收攏人心。
陸允安低低應是,“屬下心中已有了些章程,不知行不行得通,便想……想向殿下拿個主意。”
楚晏不置可否,提腳邁步,見他還呆愣愣地站在那兒,沒好氣地斥道:“還不跟上?”
陸允安如夢初醒,連忙跟着楚晏進了主帳,滿臉殷勤地煮了壺茶,目光游移,道:
“楚朝治下時:皇帝軟弱,外戚勢大,諸貴族為非作歹,而朝廷法度名存實亡,平陽百姓深受其害。如今殿下取得平陽,若能嚴明法度,清除宵小,百姓必定拍手稱快。”
“繼續說。”
“再者,那狗皇帝帶着朝廷南下時,大肆在城中搜刮糧草,征集青壯。以至于,如今的平陽城不但缺衣少食,而且多是老弱婦孺,估計挺不過這個冬天。殿下只要稍稍出些糧草施粥赈濟,便是救他們于水火,何愁人心不附?如此,也能傳揚殿下的仁名。”
“不錯,倒也不是全無長進。”楚晏贊了一句,柔聲問:“允安在找什麽?”
“在找殿下收進帳裏的那個男寵!”陸允安下意識地答完了話,才意識到不對勁,渾身都炸了毛。
在楚晏似笑非笑的眼神下,他乖巧地跪了下來,讪讪地求饒:“殿下……屬下背上的傷好像在剛剛撕裂了,您能允我回去換藥嗎?”
“疼?”
陸允安剛想點頭,就聽見楚晏的反問:“疼怎麽會不長記性?”
陸允安忐忑地跪在地上,不敢再還嘴——剛剛那句求饒,已經算得上是恃寵生嬌了。
“手。”
陸允安順從地伸出雙手,掌心攤開,平舉向上。
下一刻,寬厚的劍鞘便挾風重重敲了下來。
陸允安痛得将下唇都咬出了齒印。他沒膽子躲,但手一抖,手掌的高度便降了些許。
楚晏什麽也沒說,只是打人的右手,默默加了三分力道。
陸允安當即意識到了錯處,忍着疼跪直身體,将手舉高了些。動作間,又不幸牽動了背上還未痊愈的舊傷——這會兒是真疼了。
他悶哼一聲,又很快白着張臉抿緊了唇,祈求殿下能早點消氣。
第三下卻遲遲沒有落下。
陸允安悄悄擡頭瞟了一眼,果然看見楚晏那張八風不動的臉上,似乎有了點兒隐約的猶豫之色。
他當機立斷,立馬膝行向前,用泛着紅印的手掌小心地扯了扯楚晏的下衣衣擺,見她沒有作聲,又大着膽子去抱她的大腿,淚眼朦胧地咬着唇,低聲道:
“殿下,我只是擔心那個狐媚子對您心懷不軌、暗藏殺機,要不您先将人交給我審訊兩天?我一定不負衆望,将他的話順利套出來!”
楚晏低頭睨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道:“松手。”
陸允安頭皮一凜,做足了心理鬥争,非但沒松手,反而繼續争取:“主人……您還不相信我嗎?我是您的人,永遠都不會背叛您的!”
楚晏冷笑,“這麽看來,倒是錯怪你了——原來不是私心,是忠心?”
“也……也有一點兒私心。”陸允安磕磕絆絆地應:“屬下想看看……殿下到底喜歡什麽樣的男子?”
“然後?”
“我可以好好鑽研……然後變成殿下喜歡的樣子。”青年支支吾吾地說完後,臉和脖子都紅了一大片,就連耳垂都漫上了霞色。
楚晏氣笑了。
“但凡你能将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放到文武策論上,你現在也絕不會只是個參軍。”
“不是亂七八糟的心思。”陸允安極小聲地反駁:“我,我只是想……想求主人的垂憐。以往您身邊沒人就算了,可……可現在您既然有這個心思,為什麽這個人不能是我?”
這人的眼神是極可憐的,可說出來的話卻堪稱大逆不道,“憑什麽他可以,我不行?主人,我難道還比不上他嗎?”
“還真比不上。”別的不說,荀清臣那張臉,确實是她平生見過的最蠱惑人心的臉。
陸允安一哽。
楚晏已懶得同他多言,将手中的劍扔在一旁,用眼神給他下了最後通牒,涼涼道:“你這雙手,是不想再要了嗎?”
陸允安傷心地垂着腦袋,像個鬥敗的蟋蟀。
“混賬東西。”楚晏的耐心已經告罄,要不是今日念他有傷,高低得親自動手将人狠削一頓,“原想着你及了冠,能穩重些。現在看來,倒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陸允安的眼淚在眶裏直打轉,手垂在兩側,委委屈屈地看着腰間佩的羊脂玉佩——這果然是殿下送的及冠禮物。
“滾出去。”楚晏深深吸了口氣,嚴厲地警告道:“手上的差事要是辦不好,你這輩子也別想再待在軍中了。”
沒有人敢将這句話當成一句戲言。
陸允安行了禮,馬不停蹄地出了軍帳。
楚晏一口氣哽在心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罕見地生了兩分憋屈,連帶着看案上放的公文,也有幾分不順眼。
親兵戰戰兢兢地提出建議,“殿下午後還有事要忙,不若……現在,先小憩片刻吧。”
楚晏從善如流地點了頭,穿過曲曲折折的屏風,進了內室。
聽到靠近的腳步聲後,蜷縮在地上的人便不自覺地崩緊了身體。平心而論,在被鎖在楚晏軍帳裏的這幾天,她并沒有對自己做什麽太過過分的事情。
可只要一見到她,無論是額頭上還是胸口上的傷口,都會像針蟄了一樣。她的氣息就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無時無刻不懸在頭頂——而荀清臣并不知道,這把刀什麽時候要落下來。
聽到對方瞬間緊張起來的氣息後,楚晏的心情反而好了不少。她在原地站定,輕輕笑了笑,喚道:
“青奴,過來。”
他手上和腳上的鐐铐都沒摘,脖子上還新加了個連接鎖鏈的頸環。那鎖鏈細而長,由精鐵制成,一端釘在楚晏的床下,另一端則系在荀清臣的脖子上。
只要走起路來,總是免不了叮當作響。
“好慢啊。”楚晏看着他起身,慢慢拖着沉重的鐐铐邁開步子,不滿地扯了扯手邊的鎖鏈,引得他一個踉跄,險些摔倒在地。
等人終于到了近前,楚晏氣定神閑地張開手臂吩咐;“替我更衣。”
荀清臣已經習慣了她的戲弄,也習慣了她如逗弄阿貓阿狗一般的語氣,依言上前跪下,擡手為她取下腰間懸着的一應佩飾,接着又站起來,垂眸為她解了腰帶,脫下外裳。
他表現得過于溫順了——溫順到敷衍,好像不管是什麽事情,都無法撥亂他的心弦。
楚晏還是更喜歡看他那副忍辱含垢,卻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樣子。
她四下望了一眼,終于順理成章地發難:“你弄髒了我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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