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求死

第04章 求死

安置荀清臣的帳篷,離楚晏并不遠,都處在軍營中心。

而此刻守在這名俘虜帳外的,則是軍中最精銳的靖安營士兵,是直屬于楚晏的嫡系士兵。

披堅執銳的士兵見了一身便裝的世子,立馬單膝點地,抱拳見禮。

楚晏朝他們稍稍颔首,權作致意之後,便帶着親兵進了關押荀清臣的帳篷內。

帳內的陳設不多,一張不算寬大的行軍床,一張矮矮的食案,與軍中的普通帳篷沒有太大的區別。

楚晏環視周圍一圈,理理衣襟,在案前坐下。

親兵十分知情識趣,飛速将躺在小榻上的男人從床上扯了下來,押在楚晏面前。

士兵的動作太急,不怎麽意外地牽動了男人胸前的傷口。荀清臣跌跪在地,忍住疼痛,艱難地咳嗽起來。

帳內沒有其他聲音。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在滿室寂靜中,便顯得愈發刺耳。

易棠見他實在咳得痛苦,任勞任怨地給他重新把了把脈,無奈地讓士兵對這病秧子客氣些。

楚晏聽得煩心,但與這麽一個半死不活的文人計較……容易顯得她沒有氣量。

便也不着急問話,支着額,好整以暇地往下望。

這位不愧是給大楚朝廷當了十幾年走狗的丞相大人,即便落魄至此,臉上也沒什麽情緒。

“先生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淡泊呢。”女子撫掌而笑,眉宇間充滿了諷意,“聽說你要求死?”

荀清臣對她的嘲諷置若罔聞,只道:“本就是将死之人,不敢貪生。世子何必在我身上浪費了好藥材?”

楚晏勾勾手指,讓士兵将人再往前押。

“不敢貪生?”楚晏放緩語調,笑着将這幾個字重複一遍。這短短的一句話,從世子口中吐出來時,是極輕柔小意的,像極了梁間燕子的呢喃。

帳內親兵久未見到如此和顏悅色的世子,不由萬分驚奇。只有熟悉她的易棠,不忍直視地望了眼那柔柔弱弱的病美人——一般來說,只要世子殿下露出這副表情,就一定有人要倒黴了。

好端端的,怎麽就惹了殿下呢?

“怎麽?是怕讓你家主子難做嗎?”楚晏用了力氣,一巴掌甩在荀清臣臉上,誠心誠意地贊道:“真是好生忠心的一條狗。”

“可惜啊可惜,你那主子南下逃命時,怎麽偏偏沒帶上你?”

青年被打得一個踉跄,好巧不巧地,就碰上了紅木桌案。像玉一樣白皙光滑的額頭上,頓時便有了層層疊疊的淤青。

楚晏卻像是嫌髒,慢條斯理地摘下了左手的手套,讓親兵附耳過來,低語一陣。

“是,殿下。”親兵領命而去。

在邊上看了一會戲的易棠啧啧兩聲,不知從哪兒提來一壺茶,分別給自己和楚晏各斟一杯,連着念叨了兩遍氣大傷身,嗔道:“今天你脾氣怎麽這麽大?”

楚晏看過來,易棠便十分識時務地改了口:“其實也還好——殿下是我見過最和善的貴人了。”

楚晏微擡下巴,收回目光,繼續打量不遠處那個蒼白、可憐、單薄、狼狽,撐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階下囚。

果然還是這樣,才不那麽礙眼。

楚晏心氣稍順,看易棠也順眼了不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她的話。

平靜的軍帳之中,驀地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緊接着,耳邊便響起少年人的慘叫聲。

以及,棍棒落在皮肉上的擊打聲。

易棠手一抖,睜大了眼睛看着楚晏,又很快穩住,安慰自己要淡定。

可荀清臣此時卻絕沒有這樣好的耐力了。他擡起頭,平靜的神色寸寸皲裂,艱澀開口:“王小公子本屬無辜,世子何必為難他?”

“兄債弟償,倒也不算無辜。”楚晏吐出一口濁氣,“七年前,為先父押送糧草的軍需官,可不就是他那好哥哥?”

荀清臣攥緊自己的單衣,斷斷續續地勸:“東陵王氏……富甲天下,世子若願暫且放下這段舊事……一定能得一筆不錯的酬勞。”

“沒事。”楚晏答得風輕雲淡,仿佛真是在與什麽久別重逢的友人閑聊,“沒事,打死了,我再讓王家主來贖他的屍體,亦或者骨灰?還省了喂養俘虜的糧食,豈不妙哉。”

荀清臣被這話哽了一下,掙紮着爬起來,将案上的湯藥和豆粥灌進了肚子裏。秋意漸深,天氣也冷了下來,在案上放了一個多時辰的湯藥,冷得像是冬日裏的湖水。

一股腦兒灌進喉嚨中後,本就不舒服的腸胃變得更加活躍,翻江倒海,一個勁兒地折騰。

滿心愧疚的荀清臣咬住下唇,為遭了無妄之災的王瑾低下頭,以額觸地,連聲懇求:“殿下息怒……”

哀求的話到了嘴邊,又想起上次見面時的情景,遲疑地将話咽了回去。若是為王瑾求情,恐怕更會觸怒楚晏。

可随着刑杖一下接一下地落下,外面的王瑾已然氣若游絲,連慘叫都沒力氣了。

若是再打下去……

荀清臣一時情急,血氣上湧,唇邊便溢出絲絲縷縷的鮮血。

“世子要如何,才肯饒過王瑾呢?”

楚晏恍若未聞,許久才道:“你不是最擅長衡量利益得失嗎?不若先想清楚,王小公子的命值得你費多少心思?”

語罷,端起易棠倒的茶,微微啜了一口,點評道:“你這茶似乎還差些火候,連允安的手藝都不如。”

易棠白了她一眼,“你這嘴刁得很,竟然連陸參軍煮的茶也嫌棄。”她擡了擡下巴,又問:“這人,你還要留着嗎?”

楚晏目光微凝,像是在思索。

易棠也不催,只道:“你若是還想多留兩天的話,那就先這樣吧,折騰太過的話……”

她搖搖頭,越說越暴躁:“真的不好治啊!殿下,你到底是在折騰他還是在折騰我啊——我真的不想幹活!”

楚晏避開撲過來的裙裝女子,嫌棄道:“那就先停手吧,将外面那個吵鬧的家夥丢回戰俘營。”

親兵應是,離開前有些猶豫地問:“殿下,要請軍醫嗎?”按照那傷情,不給藥的話,就只能在傷口的一步步潰爛中等死了。

楚晏忽而一笑。這笑容極明媚,遠遠看着,甚至有些孩子氣。

但荀清臣知道,那如花一樣的笑靥,正潛藏着怎樣的惡意,怎樣的仇恨。

“這個問題,問我也沒用啊。”楚晏笑盈盈地伸手指了指地上的人,仿佛有些遺憾:“這得看林公子的意思。”

荀清臣垂下含愁的眉眼,“世子想要我做什麽?”

楚晏不緊不慢地應:“那就得看林公子,能為我做什麽了。”

青年無言地沉默片刻,旋即頹然地松開手掌,“一臣不侍二主……恕我不能違背本心,為世子……”

“放肆。難道你以為我燕王府是什麽廢物收容所嗎?”一身箭袖勁裝的燕王世子眉頭緊鎖,臉色鐵青,周身氣壓低得不能再低。

坐在一旁的易棠默默将自己坐着的的墊子挪遠了點。

“我對別人丢下的走狗,可沒興趣。”楚晏咬牙道。

“是我失言了。”荀清臣自嘲地牽了牽唇角,無聲苦笑,“若有在下能效勞之處,還請世子殿下明示。”

楚晏深深吸了口氣,臉色稍霁。

但這對于仰人鼻息的階下囚來說,并不是什麽好的征兆——比起釋然,這更像是暴風雨前最後的平靜。

風暴突至。

整個人被扯到楚晏面前時,荀清臣閉上眼睛,反而長長地松了口氣。

但很快,心中這種詭異的平靜就被打破。

有一只手,正在慢慢地撫摸着他的身體。

從額頭上濃重如墨的淤青,到下颌處幾不可見的血痕,從如蝶翼般輕顫的睫羽,到貼着幾縷發絲的臉龐,從纖細優美的脖頸,再到素衣之下,若隐若現的鎖骨。

楚晏輕笑一聲。

與她看似憐愛的眼神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從未掩飾過的刻薄話語。

“好一個天姿國色的喪家之犬。”

即便再怎麽逃避,荀清臣還是辨別出了其中的亵玩之意——不,她話中的那股子輕蔑與鄙夷,甚至不需人分心辨別。

它就那麽明明白白地擺在那兒,正如她手上毫不顧忌的動作。

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荀清臣本能地崩緊了身體,但這點兒微妙的抵觸不但沒有見效,反倒招來更惡劣的捉弄。

“刺啦——”是布帛被撕裂的聲音,或許,也是自尊被撕碎、被踐踏在腳下的聲音。

身上這件寬大的單衣,在楚晏的手下脆弱得不像話。秋風呼嘯着灌進帳中,荀清臣打了個寒顫,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閉着眼睛。

帳內,有他從前的學生,有治療他的醫士,有看守他的士兵;一道薄薄的簾子之外,更有為了他放棄南下、險些丢了命的小輩,有無數雙不同的眼睛……而此時此刻,他卻披頭散發,鐐铐加身,連件可以蔽體的衣物都沒有。

荀清臣死死地咬住嘴唇,消瘦的身體崩到了極致,像是一把拉到了極致的長弓。

可那只手猶不滿足。它游走在青年的身體上,像是獅王在巡邏它的領地,而後,慢慢地,慢慢地,向下而去。

荀清臣活了二十餘年,第一次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楚晏……”他蜷作了一團,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擡手,希冀阻止那只近來讓他吃盡了苦頭的手。

他這點兒力氣對世子殿下來說,簡直小得不值一提。楚晏輕輕一掙,就甩開了那雙典型的、屬于文人的手。

她像是偶然間起了什麽興致,眉眼彎彎地低下頭,看着他一點點地露出屈辱的神色。

“怎麽,先生現在要與我說士可殺、不可辱了嗎?”楚晏轉頭道:“還是說,王小公子的命在你心中,也不過如此?”

她長長嘆了口氣,忽然又問:“那再加上執金吾何永?還有城門校尉李泰,安樂侯楚臨……”

楚晏以一種熟稔而懷念的語氣,報出了一串又一串的人名,最後失笑搖頭,盯着他的眼睛,問:“你說,上陣殺敵、保家衛國這種事不會就算了,這些人怎麽連逃命都不會呢?”

自身難保的荀清臣攥住自己破破爛爛的衣衫,選擇沉默。

燕王世子對他默然不語的态度有些不滿,揪着他的衣領将他提起來,親昵地湊過去,在他耳邊問:

“我把他們都殺了,然後将屍骨堆在洛水河畔壘成京觀,好不好?就像你們曾對燕趙軍民做過的那樣,壘得高高的,高高的……先生,您覺得怎麽樣啊?”

荀清臣在聽到京觀二字後,就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十分想不通,為什麽楚晏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當年……謀劃此事的曹聰、傅雲,我都處置了,剩下這些人……”他無力地松開手,攤開身體,話中難掩疲憊:“前塵已矣,世子何必如此執着……他們,也是無辜。”

楚晏松了手,任他摔在地上,微微仰了仰頭,反問道:“無辜?”

稍頃,她點點頭:“确實呀,他們沒想過屠殺五萬軍民,沒想過要壘京觀,只是在傅曹二人施此暴行時,無奈地做了旁觀者而已……你說對不對?”

“你看,他們是多麽善良啊,不僅體貼地幫傅曹二人掩蓋了醜聞,還喜滋滋地領了鎮壓燕趙之地叛亂的獎賞,躺在死人的血肉上,無辜地享受着高官厚祿、錦衣玉食。”

荀清臣只能緘默以對。

“我的好先生……”

“這些年,我真是一刻也忘不了你。”楚晏輕輕把玩着他的頭發,真情實意地感到不解:“你說,你六年前那穿胸一劍,怎麽就沒徹底殺死我呢?”

楚晏突然勾起他手腕間的鎖鏈,仔仔細細地,觀察起被迫懸在空中的這雙手。

如此孱弱,如此無用。簡直就像是用瓷器做成的一樣,一碰就碎。

她當年,居然是被這麽一雙手,攪弄得四處逃竄、無枝可依的嗎?

楚晏以手覆面,癡癡地笑起來。

易棠聽得毛骨悚然,掉頭就跑。周圍的親兵大氣也不敢喘,清一色地低頭盯着地面,好像那地上正刻着什麽絕妙好文章。

荀清臣無力地仰望着她,滿眼倦怠,“我願以死謝罪。”

終于,在荀清臣忍不住往後瑟縮的時候,楚晏停止了笑聲,款款拒絕:“不行啊,先生。一死了之……世上哪會有這麽輕巧的事情呢?”

荀清臣痛苦地別開頭,卻又被楚晏捏着下巴扳了回來。

“荀清臣。”

沒有陰陽怪氣地喊先生,也沒有咬牙切齒地叫林公子。重逢以來,她第一次直接使用他的本名。

——心情倒是比她想象得要平靜得多。

但她還是讨厭這個名字。

“你給我記好了:從今往後,你的生死禍福,都只能由我決定。”楚晏撫摸着他的臉,語氣溫柔地叮囑:“青奴,不要再讓我不開心,明白嗎?”

荀清臣抿緊雙唇,垂下眼睑。

楚晏卻不容他有一點兒的逃避。

他的痛苦、悲哀,他的羞憤、怨怒,都是她期盼已久的良藥。

“明白了嗎?”

楚晏催促似地拍了拍他白裏泛紅的側臉,換來一個哀傷而恥辱的眼神。

“青奴……明白了。”

仿佛在嘉獎他的順從,楚晏命人取來一件氅衣,微微低頭,像個體貼的愛人一樣,将衣服慢慢披在他身上,遮住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的身體。

荀清臣攏緊衣服。寬大的氅衣披在身上,遮蔽了所有的不堪,但內裏是什麽樣,衆人皆知。荀清臣低下頭,垂着眉眼,冰冷瑩白的指尖還在微微痙攣。

楚晏也低頭,屈起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按壓自己在他臉上留下的紅印。

因為疼痛,青年不能自抑地顫抖了起來。

楚晏終于滿意地起了身,對着一群正努力裝鹌鹑的親兵吩咐道:“帶回去。”

“啊?”親衛長一愣,連忙補救道:“是。”

帶回哪兒去?該不會帶回殿下的軍帳中吧?這這這……

“帶回去,将他鎖在我的軍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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