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戲弄
第07章 戲弄
楚晏的眉頭蹙得更緊,半晌也沒說話。
易棠有氣無力坐下來,軟綿綿地靠在楚晏身上,活像個洩了氣的皮球,“殿下,殿下……祖宗!你什麽時候給他一個痛快,也給我一個痛快。”
楚晏嫌棄地将她別開,“好好說話。”
易棠被迫坐直,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
楚晏聽來聽去,也只聽出兩個字:麻煩。
麻煩,那也就是能治,還死不了。
楚晏自覺已經意會了她的意思,伸手打斷,十分合理地提出要求:“勞煩,你再多上上心,別讓他再天天頂着那張比死人還白的臉在我眼前晃。”
“你說得倒輕巧,就他那副四面漏風的身子骨,哪是那麽好調養的?”易棠又湊過去,示意她脫了手套,讓自己給她把把脈,“又是重鐐加身,又是挨凍受傷,折騰人的時候不管不顧,這會兒倒是心疼了?”
楚晏垂下眉眼,似乎在尋找什麽卷軸,聞言頭也不擡,嗤道:
“一個階下囚罷了,有什麽好心疼的?
“我只是想把他修得好看一些,那厮破破爛爛的樣子,沒有一點兒當年拿劍砍我時的嚣張勁兒——簡直讓我找不到絲毫折磨仇人的快感。”
易棠聽得嘆為觀止,深深吸了口氣,不再糾結燕世子這迥異于常人的腦回路,“算了,殿下的事情,我一介草民,還是不摻和了。”
她話鋒一轉,“但是,世子殿下,請屈尊把您的手套摘了,讓我這個草民為您把把脈。”
楚晏仿佛沒聽見,指使親兵去泡壺好茶待客。
“您老人家別擱我這兒裝聾作啞。”易棠磨了磨後槽牙,威脅道:“我随軍出征,那是應了大公子的請求來照看你,可不是真為了那五鬥米折腰!
“殿下,你要是再不配合,休想再讓我幫你治什麽人,我這就快馬加鞭趕回晉寧,找大公子告狀去!”
“你找他告狀有什麽用,他的官職都是我給的。”楚晏慢吞吞地擡起頭,嫣然一笑,意味深長地說道:“我非但能給他名祿爵位,還能給他賜婚,讓他娶上三五房的賢妻良妾。”
話雖如此說,但楚晏還是依言摘了右手的手套,将手擱在書案上。白皙的手掌上,赫然出現了一道猙獰的傷疤,一直向上延伸,直至隐沒于衣袖之下。
“你你你!”易棠震驚道:“你怎麽能拿大公子的婚事做聯姻的工具?”
看到對方眼中越來越濃的笑意後,易棠終于回過神來,憤憤道:“我就不該管你!”
楚晏笑而不語。
放言不想管她的神醫大人,眉頭反倒越皺越緊,時不時地還嘆起了氣。
“好了,別擺那副死氣沉沉的表情,我好得很,只是有些小毛病罷了,何足道哉?”楚晏收回手臂,剛要穿回手套,就被對方抓住。
“是是是,好得很。”易棠剜了她一眼,恨鐵不成鋼地斥道:“我就沒見過你這麽不遵醫囑的病患!再這麽放任下去,以後有你疼的。”
易棠罵罵咧咧地取來自己施針的工具,不容一點兒商量地脫了世子殿下的衣服,凝神屏息,施起了針,“這兒疼嗎?”
楚晏搖頭。
易棠又撚起一根銀針,快準狠地對準穴位,問:“那這兒呢?”
楚晏還是搖頭。
就沒見過這麽不配合的病患!
易棠簡直忍無可忍,再次撚起長長的銀針,和善地笑道:“殿下,諱疾忌醫可不是什麽好習慣,您最好想清楚了再說。”
這點兒疼痛,與戰場上受的傷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楚晏本來也沒放在心上,但礙于易棠,只能無奈改口:“略微。”
……
施完針後,易大神醫半刻也不想多留,匆匆囑咐完了話,便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楚晏攏好衣服,又去巡了趟營,回來用過晚膳,裏間竟然還是沒什麽動靜。
安靜得像是真死了。
世子殿下嘀咕一句,倒是沒怎麽放在心上——反正易棠說不會有事,那便絕對不會有事。雖然她平時是愛玩了些,但在醫術上還是很靠譜的。
她浣了發,泡了澡,換上幹淨的裏衣,正打算就寝,而後……終于發現了這厮一直沒動靜的原因。
敢情是倒在床上燒糊塗了。
荀清臣此刻已燒得沒了意識,鴉發淩亂,衣衫半解,一貫淡漠的臉上盡是豔麗奪目的緋色。病容爬上青年的眉眼,卻半點兒無損他的美貌,反倒使這張清雅溫潤的臉上,平添了幾分……異樣的風情。
楚晏詭異地沉默了一下。到了嘴邊的訓斥不知為什麽就被咽回了肚子,連發現自己的毯子被他使用了,也沒怎麽生氣——雖然這毯子多半是易棠看診時給他蓋上的。
許是她的視線太具存在感,沒過多久,病着的人就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素來明亮從容的鳳眸隔了好一會兒才成功聚焦,在看清邊上的楚晏後,身體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
他的嗓音喑啞得簡直不像話,仿佛一架破敗不堪卻堅持運轉的爛風箱,“殿下……”
楚晏抿唇,不由分說地斥道:“閉嘴。”
渾渾噩噩的荀清臣勉強擠出幾分清明,為了不再觸怒身邊的人,掙紮着爬起來。束縛者他四肢的鐐铐,以及鎖在他脖頸處的鎖鏈,又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
耳邊響起易棠臨走前的唠叨。
“那重鐐放在普通人身上,尚且難辦,何況是這個奄奄一息的病秧子,你再讓他多戴兩天,估計他的手腳便都要廢了。”
真是嬌氣得要命。
楚晏煩躁地擰緊了眉,忽而出手,擒住了他的手腕,“我讓你走了嗎?”
荀清臣轉過頭來。病中的人沒有了平時的淡然,望過來的眼神無辜、茫然,甚至隐隐帶着幾分委屈。
“吵死了。”楚晏更加煩悶,喚來親衛長沈意,“給他解開。”
沈意忙取來鐐铐的鑰匙,飛快打開,正欲退下,又聽自家主子吩咐:“讓底下人再去燒些熱水,準備一身他的衣物。”
聽這意思,是要讓這位去泡個澡。病成這個樣子,能洗澡嗎?也罷,殿下本來就是個不拿醫囑當回事兒的人。
沈意趕忙讓人照辦,怎料下一刻,就聽楚晏問起了林公子的病情,“他怎麽還燒成這樣?易棠到底是怎麽個說法?”
天老爺,這可是連自己生病受傷都不管的狠人啊,現在竟然關心起了男寵的情況。
看來,這位林公子,還是十分受寵的。
沈意悄悄瞥了一眼,嚴肅答:“殿下放心,易神醫說了,服完藥之後,今晚發發汗,明天就好了。”
楚晏将信将疑地揮手讓人退下,着人還新的被褥毯子,躺在床上閉眼假寐。
那廂,被她趕到一邊洗澡的荀清臣,卻半天還沒回來。
該不會是跑了吧?難道他是故意設計了這一遭,就是等她心軟解開鐐铐,然後趁機逃跑?
楚晏再躺不住,飛速趿了鞋子。走到被圍起來洗浴的小隔間前,才記起他脖子上的鎖鏈還沒摘,一時半會兒是跑不了的。
她惱怒地停下來,暗恨自己被狐貍精擾了心神。
一簾之隔,卻忽然傳來激烈的撲水聲。
楚晏皺着眉掀開珠簾,便見未着寸縷的病秧子整個人都泡在了水裏,白皙的手隐隐露出青色的脈絡,正徒然地抓住浴桶的邊緣,卻無濟于事,徒然滑落。
“荀清臣,你現在已經蠢到這個地步了?”楚晏将人撈起來,漠然低頭,“洗個澡也能将自己淹死?”
難道這就是他想出來的速死新花樣?
她随手撈了一旁的絲巾,将人身上的水珠囫囵擦了個幹淨,而差點被淹死的大楚丞相,此刻正下意識地抓着她的手,氣喘籲籲地靠在她身上,不停地發抖。
對方的呼吸溫熱而黏膩,不偏不倚地打在楚晏耳後的肌膚上。
楚晏不自在地偏頭躲了一下,咬牙罵道:“荀清臣,你最好還沒忘記我的話,你要是還敢有找死的念頭,我絕對會讓你後悔來人間一趟。”
“是,殿下,我不敢忘。”荀清臣緩了緩,經過剛剛一遭之後,腦子總算短暫清晰了幾分,連忙松手,開口道謝:“多謝……殿下救我。”
“誰稀罕救你?沒用的東西。”楚晏滿臉晦氣,一邊罵一邊将人從浴桶裏抱出來。
荀清臣垂着腦袋,看不清臉上的具體神色。但無論是沒被頭發遮住的耳垂,還是剛剛離開熱水的身體,都紅得像是火燒雲,“殿下,您……能否,讓我先穿個衣服。”
楚晏本來還沒注意這些,正罵罵咧咧地擦着身上濺上的水花,聞言神情一凜,投去一個不善的眼神,“你還敢要求我暫避?你真是……”
男人的臉愈發通紅,整個人像只熟透的蝦子。晶瑩的水珠挂在青年滑膩的肌理上,不斷下落,像是晚春時,清晨裏,挂着露珠的垂絲海棠。
“還真是……不怕死。”楚晏話音微滞,飛快別開眼,又若無其事地移回來,接着罵道:“我警告你:現在不穿,你以後也別想穿了。”
無需懷疑,如果他現在不乖乖照辦,惡劣的世子殿下一定會提出更加過分的要求。荀清臣慌忙拿起一旁的衣物,指尖微顫,慌張地想把套在身上。
楚晏将手裏的絲帕扔過去,抱拳站在一邊:“是等着我給你擦嗎?”
即便荀清臣再怎麽巧舌如簧、能言善辯,此刻的他也說不出話來。他深深地低着頭,盡可能地忽略不遠處那道如有實質的視線。
可往常能彈琴能作畫、靈巧無比的手指,此時卻遲鈍得不像話。等他将那身中衣好好地穿在身上,這位刀劍加身仍不改其色的大楚棟梁,忍不住長長舒出一口氣。
“謝謝殿下。”他再次道謝,不知道是因為終于摘除了的鐐铐,還是每日不間斷的藥湯,或者是身上穿着的幹淨的衣物。
荀清臣取了放在架子上的另一條巾帕,試探性地走過來,話中帶着些羞愧,“濕着頭發就寝不太好,讓我幫殿下把頭發擦幹吧。”
楚晏瞪了他一眼,罕見地沒有拒絕,也沒有再冷嘲熱諷。
但很快,她就又覺得別扭,疑心下一刻,這位柔柔弱弱的老仇人就要掏出不知道從哪獲得的短劍、亦或者匕首,徹底撕下溫順的僞裝。
“慢死了。”楚晏不耐地将巾帕奪了過來,三下五除二地擦了擦自己的頭發,又劈頭蓋臉地将帕子丢在對方頭上,一邊罵他裝模作樣的狗東西,一邊給他擦頭發上滴滴答答的水。
荀清臣的頭皮被扯得生疼,臉上真真切切地露出了惶恐的表情。
楚晏動作很快,沒多久,荀清臣那頭長發就被她搗鼓得亂糟糟的。
但即便如此,腦袋上頂着雞窩的青年還是美得超塵脫俗。一雙鳳眼略略低垂,在昏黃搖曳的燭火中,顯得更為璀璨、深邃。
楚晏沒好氣地看他,“還愣着做什麽?沒長眼睛嗎,跟上。”
“……是。”
主動撩開小隔間的珠簾,等楚晏出來之後,荀清臣沉默地往自己往日呆的小角落走。
脖子上的鎖鏈足夠長,幾乎能讓他在這座軍帳中行走自如。但荀清臣向來是待在最偏僻的角落,盡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你還想跑哪兒去?”楚晏遞過去一個眼刀子,眼神鋒利無比。在荀清臣吃驚而疑惑的眼神中,愉悅地吐露出更多的惡意,“我好吃好喝地養着你,你總得發揮發揮用處吧,青奴?”
荀清臣雙唇微啓,又很快抿緊。他很難說清自己心中的感受……他沒想通過這幾日的馴順就輕松消弭燕世子的恨,但他也從沒想到,竟真的要和她躺到一張床上去。
剛剛……那是猛獸吃人之前的戲弄嗎?就像老虎在進食之前,總要用舌頭将獵物渾身舔一遍?
難怪她今晚這樣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