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眼淚
第08章 眼淚
明明卸去了鐐铐,但荀清臣反而覺得腳步沉重了起來。
走向那張床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他看着笑意盈盈的楚晏,恥得連腳趾頭都蜷曲了起來。
楚晏對這個瘦得跟把骨頭似的男人沒一點兒興趣,原本只是大發慈悲,想讓他今晚上床睡罷了。但是,這位可是很少會露出這麽有趣的神色呢。
她臉上的笑容又擴大了兩分,目光炯炯,将跪在腳踏的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輕佻地問:“怎麽?還要我到青樓去請幾個人來教你怎麽讨好我嗎?”
荀清臣猛地擡起頭,深深看了她一眼。白裏透紅的隽秀面容上,寫滿了難堪。
楚晏霍然起身,“來人……”
“別!別這樣……求你。”荀清臣抓住她的衣擺,打着寒顫,手搭上衣服的盤扣,嗓音低啞地懇求:“殿下,能不能……把蠟燭吹了?”
“不能。”
這件剛剛穿上沒多久的衣服,很快就被解開,搖搖欲墜地挂在單薄的身體上。
剛剛何必讓他穿呢。荀清臣別開眼,羞恥地抓着自己的衣服,一點一點地往下脫。
美人香肩半露,雙眸含霧。白玉一般的肌膚露了一大片,現出幾縷分明的紅印子。
哦,應該是她前幾天掐的。
楚晏擡起他的下巴,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欣賞大楚丞相這難得的生動表情。
真漂亮——可惜是個詭計多端、變幻無常的蛇蠍美人。
“還不滾上來?”
衣衫落地,荀清臣羞憤欲死,用了最快的速度爬上床,一溜煙地鑽進了床上的被子裏。
楚晏一動被子,被子裏的人就抖一下。
他竟還有這樣的時候呢。
活該。
楚晏樂不可支,直接笑出了聲。
聽到笑聲後,荀清臣終于意識到這又是來自世子殿下的新一輪戲弄,抱着被子,開始一動不動地裝死。
楚晏沒再管他,在旁邊另外取了床被褥,吹滅旁邊的雁足燈,也躺了下來。
實話實說,她睡覺時有點小毛病。希望這位規矩些,否則,她可不确定明天醒來見到的人,到底是死是活。
……
荀清臣縮在被子裏,盡量放緩呼吸。
他還沒忘記白日裏差點被掐死的教訓,況且,他也明白自己能被允許躺在她身邊的原因——那絕不是因為他得到了對方的信任,而是燕世子絕對信任她自己的能力。
在這個地方被關了半個月之後,荀清臣知道她有多警覺。從前的那些夜晚,只要有一點兒動靜,這位枕戈待旦的年輕将軍便會立刻醒來,無一例外。
如果自己在她睡着時不慎弄出什麽動作,保不齊就被她當成近身的刺客,殺死在了床上。
荀清臣屏息凝神,抱緊被子,默默往裏挪了挪。
然而,一旦沒了周圍的刺激,身體的感受便變得越來越明顯。
方才稍稍退了點兒的熱度很快便卷土重來,慢慢蠶食了他的理智。
荀清臣陷在一片熱潮裏,意識越來越模糊。蓋在身上的錦被不知什麽時候被丢在了一邊,他弓着身子,本能地在周圍尋找能讓他感到涼爽的東西。
正閉眼假寐,一直都無法入睡的楚晏再也受不了他頻頻的小動作,右手已經擡了起來,又怕這脆得跟張紙一樣的狗東西消受不了她這一拳,就此一命嗚呼——改明兒燕世子癖好特殊,在床上弄死了男寵的謠言就要滿天飛了。
靜默幾息,她終是收了手。
沒事,他現在是發燒的病患,不與他計較。
有仇明日再報。
楚晏雙手交疊,平平整整地放在胸前,一個深深的吐息之後,在心裏默誦起了《道德經》。
不料這人實在深谙得寸進尺一道,起先還只敢貼貼她手臂的人,竟冷不丁鑽進了她的被窩。
一個身量比她還大的臭男人,硬是弓着身子,做出了小鳥依人的效果。
楚晏忍無可忍,一腳将他踹到床角。
可昏昏沉沉的男人沒多久就又死皮賴臉地爬了回來,緊緊地依偎在她身邊,沒有一點兒剛剛那股貞潔烈夫的勁兒。口中還嘀嘀咕咕,念念有詞。
楚晏背過身去,但還是依稀聽見“阿晏”兩個字,微怔之後,臉色當即便黑了。
“對不起,阿晏,阿晏……對不起……
惺惺作态的狗東西。
“阿晏……不是你想的那樣……放下吧……我後悔了,我一直很後悔……對不起,我不想這樣的……阿晏”
男人的聲音低沉、雜亂,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黑夜中響起。
就是因為他,自己才半宿沒睡着。
一個一文不名的俘虜罷了,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楚晏本就心中有氣,此刻忍不住發怒:“荀、清、臣。”
“你別給我裝瘋賣傻。”她飛快坐起身,捏住他的鼻子。
男人呼吸不得,果然睜開眼睛,像溺水的人一樣張開雙臂,拼命地掙紮。一雙漂亮的鳳眼,在夜中依然明亮得驚人,只是不如往日靈動,甚至有些渙散。
楚晏松了手,卻不是因為他那軟綿綿的抵抗……打在她手掌上的氣息,已不能用灼熱來形容了。
她皺緊了眉,低頭探了探他的額頭。
意料之中,一片滾燙。
難道是真燒傻了?
“阿晏……”他仍舊在喚阿晏,斷斷續續地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那張清貴絕倫的臉上,滿是痛苦。
楚晏掀開被褥,正欲起身。荀清臣又勾住她的手,現在的荀丞相就像是一根沒有支撐的藤蔓,恨不得整個人都挂在她身上。
他的身體熱得像是塊燒紅的炭,但手腳卻又一片冰冷。
楚晏曾經歷過這樣的情況,知道這是熱度還會繼續往上攀升的征兆,不悅地抿緊唇,撿起腳踏上散落的衣服,胡亂給他套上。
“阿晏……對不起……”
楚晏冷笑,“姓荀的,別以為你借病裝瘋,說兩句糊塗話,就能将舊賬一筆勾銷。停下你那些不切實際的癡心妄想,我與你,與楚朝,不死不休。”
男人在她的動作下渾身一抖,漸漸地,連牙關都在不可遏制地戰栗。但好歹是不亂說話了。
果然是在借病裝瘋吧。
楚晏的動作故意重了幾分,将人勒得直悶哼。
不對……楚晏眼神一凜,提着人的衣領将人揪過來,又用手指扳開他緊閉的牙關。
絲絲縷縷的血腥氣便撲至鼻尖。
現在竟還和她玩咬舌自盡那套了?
楚晏怒從中來,脫下手套,洩憤一樣,用指尖攪弄他的唇舌。修長的手指在柔軟的口腔中不斷肆虐,消瘦的青年條件反射一般崩直了身體,不停地幹嘔。
津液和着血液,變成了淺淡的緋紅色,順着嘴角慢慢流下來。不知何時盈滿了眼眶的淚珠,也一顆接着一顆,沉甸甸地墜下來。
男人的眸子睜得極大,眼也不眨,就那麽直直地望着她,像是無聲的哀求。
楚晏一時停下動作。回過神來之後,心情愈發不快。
手指從口腔中退出之後,荀清臣依然大張着唇,清瘦的脊背彎折,胸脯微微起伏,艱難地喘息。
可即便是遭受了這樣的對待,他仍以一種依賴的姿态靠過來。
幹燥而粗粝的唇一開一合,碰到楚晏沒戴手套的右手。
楚晏覺得自己仿佛碰到了一塊粗糙的紗布,嫌棄地将他推遠。
病中的男人好似不覺得才被咬破的舌頭疼,嗓音破碎含混,“是不是我死了……你就能放下前塵了,阿晏……阿晏。”
楚晏站起來,神情冷凝到了極致。
雙親蒙冤受辱、飲恨而死,故土落于異族之手,滿目瘡痍——六年前,她就知道自己過了喜怒形于色的年紀。自掌兵以來,更是時刻謹記,不讓外人看透自己的情緒。
然而,當荀清臣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平平淡淡地将昔日的稱呼喊出來時,她久違地感受到了憤怒,由衷的憤怒。
“你有什麽資格這麽喊我?”
“荀清臣……你怎麽配這麽喊我?”
帳內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世子殿下的軍帳重新點起燭火。
已經歇下的易棠被楚晏的親兵從被窩裏薅起來,任勞任怨地診脈、包紮、寫方子。
燒糊塗了的病人從沒停下喃喃細語。而滿臉寫着不耐煩的楚晏,正坐在一旁,一杯又一杯地把冷茶往肚子裏灌。
“你怎麽這麽不講究,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能喝冷茶。”易棠打了個哈欠,在給荀清臣重新包紮手腕、腳腕上舊傷的間隙裏,不忘譴責一句。
楚晏置若罔聞,倚在憑幾上問:“你到底能不能治?”
易棠瞬間跳腳,抓狂道:“我開的藥絕對沒問題,他現在燒成這個樣子,肯定是剛剛又受涼了。”
楚晏詭異地沉默了片刻,支着腦袋,默默研究起了這帳子的屋頂,沒再說話。
“死不了,你安心吧。”
楚晏回得不假思索:“他死不了我怎麽安心。”
啧。
易大神醫看了眼床上病态蒼白的美人,又瞥向她,擠眉弄眼了一會兒,長長嘆一口氣,繼續幹活。
“我可懶得陪你折騰了。”易棠困得眼淚都出來了,處理完病人的傷口,拍拍楚晏的肩膀,“回了,你也早點歇息。天天點燈熬油的,當心禿了頭。”
楚晏點頭,雙眼放空,似乎在思考什麽事情。
稍頃,親兵端着藥出現在面前。但滿面潮紅的病人卻不太配合,一聞到苦澀的中藥味兒,便側頭躲避。藥匙還沒碰到嘴唇,往往人就躲了老遠。
士兵沒法子,偷偷望了眼楚晏,又喚來一人,打算直接硬灌。穿着輕甲的士兵合力将人按住,孱弱消瘦的男人掙紮不得,無力地仰着唇,溢出破碎的喉音。
楚晏本不想管,但聽着那邊的動靜,心裏卻一上一下,郁悶得緊——好像獨屬于自己的東西,正在被別人染指。
她想開口阻止,卻又覺得這心思古怪得緊,不讓她們灌,難道還要她屈尊降貴自己親自喂嗎?
眉頭漸漸擰緊,終于還是松開。楚晏冷聲開口:
“放着吧。”
士兵雖然驚訝,但聽話地沒有多問,連忙遵令而行。
楚晏沉吟片刻,臉色不善地端起藥碗,凜聲道:“起來——”
“荀清臣,莫跟我耍花招。”
滿面酡紅的男人微微睜開眸子,迷茫地盯着頭頂的紗帳,似乎在辨認她話中的意思。
“起來,把藥好生喝了。”
荀清臣用手支起身體,緩慢地坐起來。
這不是能聽懂人話嗎?楚晏一嗤,迫他仰着頭,将碗裏黑乎乎的藥汁一股腦地倒進去。
等他将藥徹底吞了進去,楚晏方才松手,将藥碗撂在一旁。
病恹恹的男人像是被嗆着了,撕心裂肺地咳了好一會兒,眼眸濕潤,低聲叫屈,“苦……”
楚晏沒再管他,拿被子把他整個人卷成個春卷,一把推到最裏面。
見他還在絮絮叨叨地吵個沒完,便沉下神色,惡聲惡氣地警告:“再嚷嚷,我就把你扒光了丢出去喂狼。”
荀清臣像是被她吓住了,抿緊唇,不敢再說話。
總算不再作妖了。
懷着這種莫名的欣慰,楚晏吹滅床頭點着的燈,正打算補個覺,一旁就傳來一顫一顫的鼻音。
楚晏咬着牙,将“春卷”往外扯了扯。
連鼻頭都紅了的男人正在楚楚落淚,哭得很是可憐。不同于剛剛那種無聲無息的哭法,現在的他淚眼婆娑,泣不成聲,連帶着肩頭都一聳一聳的。
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不敢哭出聲音,只能緊緊地咬着幹裂的下唇,一個勁兒地掉眼淚。
楚晏:“……”
她的忍耐早就到了峰值,但心中的惱怒被他的眼淚一澆,倒是悄無聲息地熄了大半。
“你到底想幹什麽?”
男人猶在落淚。一連串的水珠順着臉頰落下來,不一會兒就打濕了枕巾。他在對方不耐煩的連聲質問下咬緊牙關,瑟縮了一下,悶聲哭訴:“阿晏,苦……還疼……”
“嬌氣死了。”
楚晏罵罵咧咧地提起茶壺,又怕這一壺冷茶灌下去,本就燒壞了腦子的人變得更加難纏。于是腳步一轉,去了外間,提起爐子上煨着的溫水,倒了一碗,沒好氣地遞到他唇邊。
“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