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王君

第38章 王君

勝利是屬于前方戰士的, 也是屬于全體軍營的。

即便沒有親自參與到厮殺之中,後方運輸糧草、辎重的士兵也顯得很開心。

坐鎮婁月關內的吳将軍聽到捷報後,差點笑彎了眼睛。他好好盤算了一筆公中的銀錢, 非常大方地拿出了一半, 吩咐屬下到周圍的百姓家購買羊群, 準備送到前方, 犒勞辛苦征戰的将士。

軍營的動靜不小。

沒過多久,附近的居民便都知道了前方的捷報。看着拿着銀錢來采購的士兵, 他們大都固執地選擇了賤賣——如果沒有士兵保衛邊疆, 讓蠻人像從前那樣長驅直入,別說牛羊了, 他們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甚至有人連銀錢都不要,總是趁守門的士兵不注意, 便偷偷将自家養了一年的羊牽到大營門口。等士兵大喊着追上去,送羊的人早就沒影兒了。

這樣的事情,幾乎每日都會發生在一起。

就連那幫來鍍金的公子哥見了,心中也不是全無觸動——盡管最浪蕩的纨绔子弟,也知道他們世家與王權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

他們騎着高頭大馬,讷讷地在原地看了一會兒。便有一人臉色古怪, 忍不住道:“難道這就是箪食瓢飲以迎王師?”

沒有人說話, 他們又待了一會兒,便有些灰頭土臉地回了營帳, 準備去找那位平蕪先生玩耍。

這位先生實在是個妙人。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經史子集……他好像什麽都會一點兒,連各處的風土人情都能與你閑扯幾句。最重要的是, 他為人也很謙遜,沒有那些清高之士的臭脾氣, 總能讓人如沐春風,賓至如歸。

但正被他們惦記着的荀清臣,此刻少見地覺得有些煩躁。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總是感到有些不安,好像有什麽他絕不樂意見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一滴墨忽而落下,在泛黃的紙頁上飛快暈開。

這頁紙毀了。

荀清臣嘆了口氣,慢慢地捏住書脊,撕下這頁廢紙。

帳外,忽然傳來喊聲:“荀先生,有人要見你。”

這很奇怪,他在這裏無親無友、了無牽挂,誰會來見他呢?

荀清臣不自覺地緊張了起來,一顆心七上八下,既有期待,又有擔憂。

他疾行兩步,快步出了營帳,打眼一望過去,便看見了帳外的易棠,正牽着一匹馬,輕輕地摸着馬兒的頭。幾名着甲的女兵正站在她旁邊,面色肅然。

印象中,這位易棠是個性情跳脫的女子,此刻在藍天之下,卻顯得很沉靜。

“荀平蕪。”易棠淡淡地看了一眼走出來的青年人,便移開目光,從懷中拿出一件小小的東西遞過去,道:“有人讓我給你送一樣東西。”

荀清臣詫異之餘,忙接了過來。

這是一塊玉雕。藍調的和田玉,溫潤細膩,晶瑩剔透,正面刻着一朵蘭堇花,姿态鮮妍,栩栩如生。翻過來一看,則是王府的徽記。

男人手一抖,險些沒拿穩。他瞪大了眼睛,珍而重之地将這塊花雕拿在手裏,眼眶微紅,好像被天大的餡餅砸中,心中陡然湧起一股喜悅。

可欣喜之後,便是更大的恐懼。她為什麽會突然遣人送來這麽一塊意義特殊的玉?明明出征之前,她的态度還那樣堅決,不肯與他再有半點多的牽扯!

“女郎留步!她……”還好嗎?

荀清臣咽下了到嘴的話,改口道:“她有什麽話要給我嗎?”

易棠轉身,搖了搖頭,平靜地告訴他:“沒有。”

“我想見她!”

周圍的士兵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不顧儀态地大喊大叫,紛紛望了過來,目光驚訝而好奇。

荀清臣不得不放低聲音,上前用力拽住馬兒的缰繩,語含悲意,懇切地請求她:“女郎,我想見她……遠遠地見一面就行。”如果她平安,他絕不多加打擾。

易棠扯了扯繩子,卻沒扯動,不得不低頭,審視地望向這個穿着一身空青袍服的青年人。

如果,如果……有這個人陪在身邊,王上會開心一點嗎?

片刻後,她壓低聲音,和身邊的親兵道:“給他一匹馬。”

*

滔滔的江水遠去了。

溫柔的晚風也遠去了。

就連那正折磨着她的、無休無止的疼痛,也遠去了。

楚晏覺得自己正踩在雲端上,渾身都輕飄飄的——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好像自己重回了母親溫暖而香甜的懷抱,聽見了母親溫柔又帶着些嗔意的責怪。

她高興地往前走。

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陣沉重的力量,死死地拽住她!

她聽到了許許多多不同的呼喚,有的在喊将軍,有的在喊世子,有的在喊王上,還有的在喊主君、燕燕……

她挺住了腳步,思緒慢慢回籠,心中便湧起一股強烈的悲憤!

憑什麽?

她颠沛流離、一生孤苦,全拜楚淵所賜!

憑什麽她枕戈待旦征戰十年,到頭來死在這麽一個無名小城,而楚淵的繼任者卻高床軟枕,美酒美人,還能繼續窩在江南做個安樂皇帝?

憑什麽?她将權力握住握在手中,就是不想再任人魚肉,想永遠保護身邊的人,憑什麽已經坐擁半壁江山,卻要中道崩殂,讓那幫老狐貍肆無忌憚地欺負她僅剩的親人!

還有,還有……美玉再得,本就是她的緣分,憑什麽她要放手……

那千千萬萬道從背後傳來的喊聲終于消失了,劇烈的疼痛重新回歸到身體中。

楚晏慢慢睜開眼睛,先看到了一雙典型的文人的手,然後,便是男人通紅的眼睛,飽蘸絕望的眼神。

嘴裏滿是苦澀的中藥味道。她嫌棄地皺了皺眉,但還是努力咽了下去。

荀清臣喂了半天,但手裏的藥卻怎麽也喂不進去,滿心痛苦,如置深淵。他看不到任何希望,自他到這兒,已經過了四天。

整整四天四夜!

她一直昏睡不醒,氣息也微弱得幾乎沒有……他甚至已經在想:倘使她真的走了,自己便追上去,無論碧落黃泉,總要問清楚,她到底是什麽意思……到底還要不要他。

“荀……”

荀清臣渾身都顫栗了起來。他既驚且喜,又害怕這只是自己的一場幻夢,端着藥跪在床邊,一會兒要哭不哭,一會兒輕颦淺笑,魔怔了一樣,臉色起伏不定。

“把藥喝了,快把藥喝了……阿晏,我求你……求你。”

藥本來就苦,這樣一勺一勺地喂,簡直更是苦得綿綿無絕期。

還不如直接幹脆點。

但他的神色瞧着實在可憐,楚晏張了張嘴,到底是順他的意,一點一點喝完了那碗藥。

荀清臣的心總算定了下來,連忙讓守在帳外的親衛去請了易棠。等易棠來看了脈,便又是兩碗補氣血的藥下肚。

楚晏躺在床上,苦得直皺眉。

荀清臣不知從哪兒端來半杯蜜水,輕輕地喂她喝了,又拿帕子給她擦臉。如此一通忙活之後,總算閑了下來,在床邊的腳踏上跪坐下來。

楚晏腦子混混沌沌,一時還沒想好要與他說什麽,撩起眼皮望過去,只見他抓着自己放在床沿的手,便深深地低下了頭,沒有一點兒聲息。

她再看不見那張溫文爾雅的臉,只隐隐約約地感覺到到:似乎有溫熱的水珠砸在她的手背上。

看到沈意哭,楚晏能理直氣壯地讓她不要哭哭啼啼、做小兒女情态。

可對于他此刻的眼淚,楚晏心中莫名有點酸澀,很想摸摸他的頭或者臉,又礙于傷勢,實在動不了。默了一會兒,啞聲問:“你是怎麽到這兒來的?”

荀清臣依舊低着頭。光是聽聲音,實在想象不出,他此刻正在無聲地哭泣。

“我與她們說,我是你的姘頭,她們便放我進來了。”

饒是楚晏,也不免因這話笑了起來。笑容牽動傷口,泛起一陣鑽心的疼,她便識趣地停了下來,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

見她沒說話,男人便接着道:“外面那些求見你的下屬,也是沈将軍用這個借口擋出去的,你現在不能趕我走,否則定要露餡。”

他話說得強硬,語氣卻能聽出慌張。清亮的聲音慢慢現出一點兒顫音,終是變得溫軟:“我……等你傷好些了,我一定不再出現在你面前,好不好?我發誓……”

楚晏打斷了他的誓言,無奈地開口,輕聲道:“沒想趕你。”

“……你過來。”

荀清臣垂着眉眼,小心翼翼地挪過去一點。楚晏猶嫌不夠,再次開口。荀清臣一直往她身邊挪,終于跪坐在了床頭,将腦袋輕輕抵在她旁邊。

兩人一坐一躺,許久無言,就像兩只相互依偎着的小獸,沉默地舔舐着對方的傷口。

好一會兒之後,楚晏才道:“與我說說現在外面的情形吧。”

他說得很詳細,從追捕王庭餘孽的情況,到有哪些人因為什麽來求見她,還有沈意以她的名義發布了哪些軍令……

楚晏聽了兩句,便可以肯定:這人肯定在沈意把控不住局面時出主意了。

她本來還想交代兩句,但到底重傷在身、損耗頗大,以至精力不濟,沒多久便又昏睡了過去。

這天夜裏,易珩終于趕了過來。自從接到楚晏急召的命令後,他便知大事不好,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晉寧的事,一路快馬加鞭,直奔婁月關。

他一路都懸着心,是真的不眠不休,連馬都跑死兩匹。若非他的身體不錯,可能還沒等到軍營,人便已經先倒下。

當他抵達軍營時,楚晏正在昏睡之中,自然見不了他。焦頭爛額的沈意便将楚晏事先托付給她的兵符交給了易珩。

不用再滿腦子想着如何安定局面的沈意差點熱淚盈眶,夜裏偷偷摸到火頭營連啃了兩個饅頭,慶祝自己總算能安安心心地做個親衛統領。

楚晏昏迷不醒,易珩只能找她身邊的親兵了解情況,末了,又去見了自己的妹妹。雖然楚晏已經蘇醒過來,眼下瞧着一切都在變好,但她還是将那兩日的情形向自家哥哥全盤拖出,連帶着燕王那番“遺言”。

易珩聽了,心中既感懷慶幸,又惱怒生氣,捏着手裏那塊青銅兵符,咬牙切齒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

易棠悄悄瞥了一眼,發現她從來流血不流淚的哥哥好像眼裏有點兒……水光?她識趣地找了個借口離開,将自己的營帳讓給哥哥将就了一晚,自己和沈意擠在了一起。

次日清晨,易珩便拿着楚晏的兵符,召集諸将及軍中文士,正式升帳理事,全盤接過了各方軍務。

燕王明明身在軍營,卻讓手下出面理事,諸将自然心有猜疑。

易珩心中有許多借口,卻故意在人前露出黯然的神色,只說主君偶感風寒,而自己應召而來,是為祭典之事。

諸将心中更加懷疑。等郡主和諸位世家重臣到軍營時,軍中已經是人心惶惶。

各位老狐貍自然不會忽略這詭異的氣氛,明裏暗裏地打探過許多次。易珩在他們面前倒是神色如常,仿佛什麽也沒發生,可對郡主卻一改往日散漫不羁的态度,言語之間執禮甚恭,甚至為其親自講解軍事,介紹軍中将領。

軍中的氣氛便更加詭異了起來。

此時,楚晏時昏時醒,狀态雖然比之前好了很多,仍是虛弱不已。

她聽說了易珩這番舉動之後,心下一轉便知他想引蛇出洞,便更沒有露面的意思,吩咐沈意緊守營門,就算動了刀戈,也不要放除了楚昭、荀清臣、以及易家兄妹之外的人進來。

一連十餘日,往日醉心政事的燕王都沒有在軍中露面。等到祭臺落成之後,她親自提出的祭典也是那位中書令兼軍師将軍代為主持。

高臺之上,易中書聽着禮官口中的華章,倏地落下一滴淚,轉頭卻又極力掩飾,笑說自己一時失态,是想起了多年前蠻人南下、國土淪陷的情狀。

他這一番“強顏歡笑”之态,終于讓老狐貍們徹底放松了警惕,篤定楚晏現在要麽重傷瀕死,要麽就已經沒了命,只是秘不發喪。當天夜裏,幾名同出世家的人便聚在了一起,商量形勢。

郡主楚昭開始頻繁地受到刺殺。易珩提前做了缜密的布置,沒讓她真的受傷,卻在三日後令人傳出了郡主中毒、昏迷不醒的消息。

這個消息甫一傳開,兩名早就“因不耐邊疆苦寒而病倒”的老臣便連夜出了軍營,其中一人,正是郭粲的祖父郭晴。

若楚晏當真重病不起,易珩自然不能放他們走,但此刻……他巴不得這些誘餌趕緊出去 ,像模像樣地派人去追了追,便坐等這盤棋落成。

果然,不過十日,郭晴便糾集了世家的部曲,策反了兩名地方守備,帶着軍隊浩浩蕩蕩地占領了雲州州府。

他以郭粲這位“準王君”的名義打出了清君側的名義,言燕王在戰場中不幸戰死,而中書令易珩卻秘不發喪、居心叵測,此後,更是謀害郡主,妄圖改換燕國江山!

他聯合了幾家同樣野心勃勃的家主發出檄文,遙立八歲的楚琏為新王,尊郭粲為攝政王君,號召天下有志之士,共讨逆賊。

天下嘩然!

連一直只想在江南茍且偷安的楚國,也默默集結了兵馬,準備見機行事。

正在此時,傳聞中已經死去的燕王,卻全套甲胄,出現在了軍營。

之前她窩在營帳不出門時,上至将領,下至士兵,全都惶悚不安,不知未來如何。但她只要一出現,那面永遠不倒的中軍大旗,便又立了起來,像懸挂在天邊的北鬥星,指引着前進的方向。

臘月初三,燕王楚晏攜郡主楚昭升帳,不緊不慢地就征讨蠻人的功勞論功行賞,大宴諸将。次日,連下七道軍令,命令周圍郡縣的駐軍征讨逆賊。

同時,攜大勝之軍凱旋,準備順道收拾叛逆。

但大軍還沒走到雲州,這場開始得轟轟烈烈的謀逆,便已經悄無聲息地結束了——

這片土地的每一郡、每一縣,都是楚晏帶着人,一點點從楚國手裏奪過來的;這裏一半以上的地方将領、參将、都尉,都出自軍中,是由楚晏一手提拔的。

燕王的軍令剛剛傳開沒幾天,那兩位投誠了世家的守備,便被因受到欺騙而倍感憤怒的下屬砍了頭。

世家的部曲雖然裝備精良,但敵衆我寡,很快就在四面楚歌中徹底落敗。

首惡郭晴畏罪自盡。與燕王定下過婚約的郭粲捧着祖父的頭顱,帶着族人和僅剩的附逆之人獻城投降。

楚晏因為有傷在身,不能疾行,便跟着大軍慢慢地走。易珩快馬加鞭地帶着一營精銳去接收了俘虜,安定百姓,并借清掃餘孽的理由,從其餘世家挖出了不少偷偷藏匿的部曲。

等他們都平安回到晉寧時,已經是臘月二十,馬上就要到除夕。

楚晏看着被扔到自己手裏的兵符,眼底有些無奈。自從她醒過來之後,兩人也見過不少次,可易珩一直沒給她什麽好臉。

“文璟,為什麽這樣生氣?”

易珩一聽她的聲音,就立馬想起了易棠轉述的那番“托孤之言”,看她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楚安然!你到底拿我當什麽了?我要做的是管晏之臣,是諸葛武侯,不是代漢自立的曹孟德!”

都直接喊真名了,可見是真的生氣。

楚晏看着他,少見地有些心虛,回道:“我當然知你品性,只是怕有個萬一……”

阿姊勢弱,世家又強盛,如果他們真的起了歹心,局面應該會很混亂。如此一來,不如讓易珩上位——他手握文武重權,也出自邊疆望族,肯定能保一境安寧。

“沒有萬一!”易珩長眉一挑,目若懸珠,炯炯有神。

“我不做篡逆之輩,只做你的臣子。你哪天要是撂挑子不幹了,我便辭官!回去做我的游俠兒!天下鼎沸,幹我何事?”

這話真符合易文璟的性子。可楚晏望着那對明亮透徹的眼睛,直覺這裏面……仿佛藏着點她不知道的東西。

兩人一坐一站,隔着張紅色的書案,四目相對。

易珩抿了抿唇,知道她可能察覺到了什麽,幹脆低了頭,一不做二不休,伸手去解腰間代表官爵身份的金印紫绶。

楚晏不敢再多想,連忙起了身,握住他的手,鄭重其事地出言:“文璟,我向你保證:再不會輕易涉險了。”

朗眉星目的青年人默默地盯着她,一言不發。

楚晏繼續勸道:“且消消氣。你忙了這麽多天,也憔悴了許多,去歇歇吧……”

易珩沒有掙開她的手,矮下身子,落下一個膝蓋,慢慢又落下另一個膝蓋。他仰頭望着楚晏,眸中仿佛有些水光,低聲喚了一句主君,“你我同來……便要同歸。”

楚晏被他搞得愧疚不已,心中也有些難受,再三保證自己一定不再立于危牆之下。

“文璟,你快起來,我現在身上有傷,拗不過你。”

易珩這才起來。他素來潇灑,此刻在她面前失了态,也覺得有些難堪,別別扭扭地做了一揖,便離開了。

楚晏望着他離開的背影,深深嘆息。

避在屏風後頭的荀清臣端着湯藥,慢慢地走過來。楚晏眉毛一跳,接了過來,很豪氣地喝了半碗,擱在書案上。

荀清臣并不說話,只拿那雙漂亮的鳳眸,靜靜地望着她,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

楚晏便将那碗補氣血的藥又端了起來,喝了剩下的一半。

可男人仍舊一動不動地望着她。

楚晏便将他喊過來,輕輕地摸他的頭,倍感頭疼地問:“你怎麽也不開心?”

荀清臣搖搖頭,将臉埋在她膝蓋上,沒有說話。

真的好像拿腦袋來蹭她的元寶。

楚晏霎時便軟了心腸,問他:“真的不告訴我嗎?”

“我好嫉妒他。”嫉妒他能得到這個人所有的信任。

楚晏愣了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頓了頓,很嚴肅地問:“你也想喚我主君嗎?”

當初,楚晏雖然将話說得別扭,但的确如他所想,是有招攬之意的。

那時,荀清臣的回答是:“一臣不事二主。”

現在,他擡起了頭,直起身體,跪在她旁邊,眼神溫和,語氣平靜,話中卻隐含着一股淡淡的悲哀。

“你若要用我,我便向你獻出我的忠誠,做你手中最鋒利的刀。易文璟不願做的,我也能為你做。”

連易珩都不願做的,那肯定便是權術下最肮髒不堪的事。

楚晏知道他在說什麽,悵然地嘆一口氣,回:“刀乃兇兵。我就算要你效忠,也只會讓你做一把劍。”

劍,乃百兵之君,是君子之器。

荀清臣聽了,心中酸澀難言,又生出一股想要落淚的沖動。

楚晏身上沒力氣,但仍努力地将他扶起來。荀清臣不想她牽動傷口,溫順地拿了個小馬紮,靠着她坐下。

“不要再跪我。”楚晏嘆道:“也不要說這樣的話。”

“如此違背自我……你讓我怎麽相信,這不是出于愧疚的奉獻,而是你對我的愛意呢?”

荀清臣望着她,不假思索地回:“想要你的喜愛,想要你的陪伴,想要你開心,想要你沒有煩惱……想要被你占有,這是出于愧疚和虧欠而生的情感嗎?”

“楚晏,你為什麽總是這麽傲慢?”荀清臣說着說着便生了惱怒,徑直質問道:“你為什麽覺得,我會分不清自己的感情?”

楚晏被他問得一愣,旋即湧起一股強烈的欣喜,情不自禁地親吻他。

出乎意料,荀清臣竟然推開了她。雖然動作很輕,但楚晏還是停了下來,目帶征詢。

男人的臉很紅,不是因為害羞,也不是因為難為情,而是出于未消的惱怒,“那你呢?你為什麽要令易文華送來那塊花雕?你到底是什麽意思……你得說清楚。”

楚晏便道:“那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快死了。生死之間想起你,後悔極了,一點兒也不想放過你……将玉送給你,是想叫你永遠都忘不掉我,帶着我的徽記,不能再同旁人好。”

“你想讓我為你守寡?”男人豔若桃李的臉上出現了一點笑意,輕輕地說:“我還以為,阿晏想讓我給你殉葬。”

楚晏雙手合攏,将他的右手攏在裏面,想了想,還是坦誠道:“你知道我是個混賬……我那時确實有過這樣的念頭,可仔細想想,又很舍不得你真死了。”

……也許,這也是割舍?

楚晏忽然有點理解了父親曾經的話。

荀清臣笑得更加開懷,主動補上了之前那一個吻。他的吻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溫和、淡然,卻好像帶着一種別有的馨香,讓人不知不覺地便沉迷其中。

“阿晏很好,不是混賬。”他小心地牽着她的手,語氣平和,卻顯然不是在開玩笑:“我因你而活,為你而死,不是應該的嗎?你那時候若真……”

他說不出那個字。哪怕只是一個假設,也會讓他難受。

“你不在了,我便随你而去。我們早就說好了,要永遠在一起。你怕孤單,我做你的引路人。”

楚晏與他額頭相抵,眼中再次浮現出一絲憂慮。

荀清臣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無可奈何地嘆息:“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1]。大雁失偶,不能獨活……難道是因為奉獻嗎?阿晏,你真的……又固執又傲慢。”

今天莫名挨了兩頓罵、哄了兩個人的燕王眨眨眼,良久之後,才重新開口,問道:“那你還想入仕嗎?不要問我想不想……荀清臣,我在問你。”

應該是想的吧。

他是精金美玉,清風亮節,蕙心纨質。

他的志向、他的抱負,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是登高攬辔、澄清天下,是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而不是老死泉林,做個山野閑人。

“我不想。”

“阿晏,你若問我,我便告訴你:我不想。”

他不是易文璟,也再做不了易文璟。

他不知道楚晏會如何對待改換門庭的貳臣,但他已經侍奉過了兩任君王,他已足夠了解上位者的做法。

要如何讓一對君臣疏遠?

很簡單。

只要一點點嫌隙,一點點隔閡,便會有一步步猜疑,一步步疏遠。

坐在王座上的人心中有了不滿,也不會告訴你。他們會一如既往地與你微笑、交談,把酒言歡,把臂同游,然後把所有的憤懑、怨恨都藏在心裏。

過往的情誼,曾經的承諾,都會被埋葬進腐朽的墳墓,只有你記得。他們已經走得遠遠兒的……只有你還停留在原地,直到被徹底抛棄時,才驚覺變故,恍然大悟。

楚淵是這樣,楚瑗也是這樣。

楚淵猜忌他時,他扶了楚瑗上位。楚瑗抛棄他,他又改投楚晏?那如果楚晏也與他走到那一步,他又要何去何從?

從前兩相信任的君王尚且如此……何況,他與楚晏之間,本就一攤亂賬,怎麽算也算不清。

荀清臣實在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蹈覆轍。

“雪卿,雪卿……”楚晏忍不住喚他。

一國丞相,位置何其清要,怎麽可能會被無意落下?他是遭到了厭棄,被故意送到了敵人面前。

楚晏早就知道,還不止一次拿這個諷刺過他愚忠。此刻再聞,卻都化作了揪心般的疼痛。

可心疼之餘,又可恥地松了口氣。

他實在倒黴,遇上了兩個一脈相承的多疑父子。按理來說,自己應該好好寬慰他,告訴他:自己絕不會像那兩人一樣懷疑他,會讓他真正實現自己的抱負。

但她和荀清臣都知道,這只是哄人的謊話,便自嘲道:“看來楚氏真的不是什麽好東西。”

她也多疑,或許還有些懦弱,以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如果荀清臣真的效忠她,做個手握大權的重臣或封疆大吏,她一定會控制不住地生出不好的心思。

荀清臣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哪有這樣罵自己的?”

“阿晏很好。我的主張,我所有曾設想過的方略,都已經在你的手上實現。”

改革考課法、整頓吏治,清查隐田,改革田制,革新科舉、扶持寒門,削弱世家、收攏軍隊,驅除鞑虜、保境安民……

“阿晏遠比我做得好多了,我已經沒有遺憾。”荀清臣笑得真心實意,道:

“我不做你的臣子,只做你的情人。你如果對我有什麽不滿,請及時地告訴我……我會向你解釋。你不喜歡,我會改的。”

楚晏心想她手裏有兵,而你只是個空頭宰相,他們自然不把你放在眼裏。聽到後面,不由出言調笑:“你只想做我的情人嗎?可是,我那塊玉是送給我的王君的,這可怎麽辦呢?”

男人的臉滿是紅霞,整個人都冒起了熱氣。他的眼尾也紅得厲害,聲音有些顫:“阿晏,你不要騙我……”

楚晏擡手描摹着他的眉眼,耐心地勸慰他:“不騙你,我會對你好的。”

“摘下來的蘭堇花會枯萎,但镌刻在玉石上的,永遠不會凋謝。”

荀清臣一聽便想起了之前那束他還沒見過就已經枯萎的花,明白了她話中所指。

他彎起眼睛,笑容中露出一點狡黠的意味,問:“阿晏,這是你刻的,還是找匠人刻的?什麽時候刻的?”

楚晏臉色略顯微妙,“這卻不能告訴你了。”

荀清臣不知從她的神色中領悟了什麽,幽幽道:“你真的好別扭啊,我的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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