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北征

第37章 北征

許是因為昨日見了荀清臣的原因, 今日晚上入眠後,楚晏夢見了這個曾與她躺在同一張床上的男人。

她下意識側了個身,右手一攬, 像是想要抱住什麽東西。

結果撲了個空。

另外半邊的床榻空無一人, 只餘一片冰冷。

楚晏的夢醒了, 睡意也沒了, 睜着眼睛盯着頭頂那塊床帳,直到天明。

她自己洗漱完, 換了身月白色的長袍, 捎上一本答應給楚琏的游記,動身去了楚昭的韶光院。

回廊下, 八歲的小滑頭正蹲在柱子旁邊,一言不發, 不知在幹什麽。

楚晏放輕了腳步,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楚琏正在看一只被關在籠子裏的雛鷹。

見到她來之後,楚琏連忙抱住她的手腕,眼睛紅紅的,問:“姨母,為什麽小黑病恹恹?”

看來, 小黑應該是阿琏給這只鷹取的名字。

楚晏低頭, 細細地打量了一眼籠子裏的小鷹,果然見它氣息微弱, 沉沉地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地縮在角落。

“它屬于廣闊的天空, 你将它放在小小的籠子裏,它自然不開心。”

楚琏聞言一愣, 委屈地癟癟嘴,說:“可是,昨日我喂它食物,它都吃了呀……小黑應該也喜歡我才對。”

楚晏往她額頭上彈了個暴栗,淡淡道:“限制它的自由,泯滅它的天性,你猜它是喜歡你,還是因為畏懼,不得不順服你?”

楚琏久久無言,被楚晏牽着去了廳堂,悶悶地坐在席位上。頓了會兒,突然又湊過去,猶豫地問楚晏:“姨母,那我要不要放了小黑呢?”

“你已經八歲了,應該自己做決定,做出決定之後,也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楚晏看了眼她要哭不哭的臉色,反而笑了笑,問:“你很喜歡那只小鷹?”

“是呀。”

“那你到底是喜歡它自由自在飛翔在天空中的樣子,還是喜歡它待在籠子裏,半死不活的樣子?”

楚琏聽了,一溜煙就跑得沒影了。

這個孩子在王府待了幾年之後,大膽了很多,也與楚晏親近了很多。

楚晏看着她着着急急的身影,不由失笑。

沒一會兒,楚昭也洗漱好,到了用膳的地方。

侍女将早膳一一擺在桌上,又有序退下。

楚昭四處望了一眼,無奈道:“阿琏那孩子,又跑哪兒去了?”

楚晏但笑不語,直到楚昭嗔怪地望過來,方才道:“随她去吧,她身邊現在跟着這麽多人,難道還能餓着她不成?”

楚昭想想也是,不再擔心那只潑猴兒,心疼地摸了摸妹妹的臉,問:“什麽時候出征?”

“五日之後,大軍便開拔。”

“這麽快的嗎?”楚昭有些遺憾,嘆道:“我本來還想給你做套單衣,只要多等兩日,我就能做好了。”

楚晏彎彎眉眼,笑道:“阿姊等我回來再給我也不遲,何必就急在這一時?當心熬壞了眼睛。”

終于說服完姐姐之後,楚晏又與她聊了些朝事,确定沒有不長眼的人冒犯姐姐之後,才稍稍放下心。

年長者因為妹妹的關心熨帖不已,勾了勾唇角,“今日忙嗎?”

楚晏搖搖頭,“不忙,上午去學宮逛逛,下午批完文書。我還來阿姊院子裏用膳。”

楚昭高興地應下,令廚房晚上多備幾道楚晏愛吃的菜,其樂融融地與妹妹一同出了府。

到了府門,楚昭騎了馬,準備到育孤寺視察工作,而楚晏則走向了早已在門口等候她的馬車。

站在馬車邊等候的少年人眼睛一亮,登時喊道:“王上!”

少年人穿着一身淺青色的圓領袍服,看着素雅,實則繁複,顯然是經過了一番精心打扮。

楚晏望了一眼,心下好笑,上了他的馬車,準備去學宮裏參加那文會。

“我還以為王上今日不來了。”他前幾日,就給楚晏發了帖子,想與她一起去參加學宮的文會。然而一直沒有回音。

“出征在即,确實沒有什麽閑暇。”

本來是不想來的,但仔細想想——戲既然已經上臺了,還是該善始善終為好。

只是……這小子好像是真的喜歡自己啊。貪圖利益之輩,她自可用利益逐之,但這種要和她玩真心的,實在難辦。

楚晏看了眼郭粲送到面前的金絲軟甲,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收下,喚了他的表字,“多謝子宣。”

“只是……一點心意,當不起王上的謝意。”郭粲莫名紅了耳垂,小聲道:“願王上武運昌隆。我在晉寧,恭候王上凱旋。”

說到這裏,唇紅齒白的少年人更加羞窘——因為家中長輩告訴他,他們與郡主已經商量過了婚事。等大軍凱旋,兩家便進行納彩禮。

楚晏看出了他的窘迫,微微一嘆,笑道:“我的表字是安然。”

郭粲聽了,高興得連羞澀也不顧了,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試探性地喊了聲安然。

楚晏點了點頭。

郭粲更加開心,問:“是王上自己取的嗎?”

“非也,當年我去平陽做質子時,先父先母便提前為我取了這個表字,以便我交游。但很少人知道。”

郭粲聽了這話,既開心又憂心——開心自己成為了少數知道她表字的人,憂心自己會勾起她的傷心事,于是忙轉移了話題,生澀又拙劣地說起晉寧最近的奇聞異事。

……

學宮舉辦文會是常有的事情。郭粲雖然不是學宮的學子,也因為家世應邀參加過很多次。

他輕車熟路地帶着楚晏進了二樓的雅間,又殷勤地去準備茶水和小點。

楚晏坐在窗邊,淡淡地望向樓下的宴會廳。

一群青衣士子,正将兩名青年人團團簇擁在中心,你一言我一語地展開辯論。

巧合的是,坐在中心的那兩個人,她都認識。一人高冠博帶,姿态桀骜,正是被她丢進學宮教書的阮儀;而另一人頭戴帷帽,沉靜挺拔,應是滞留在晉寧的荀清臣。

楚晏臉色稍顯古怪,略低了低頭,以手支額,開始閉目養神。

當郭粲領着一串端着瓜果點心的下人進來時,樓下那群人的辯論也結束了。但是人群非但沒有散去,反而越發沸騰。

楚晏奇怪地投去一個眼神,便見中心那兩人各自站起身,而後那位行事頗有些不拘的阮子筠,便彎腰對另一人做了個揖。

“安然……王上在看什麽?”

“看一塊玉,重新煥發光彩。”

郭粲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也看見了相互見禮的兩位青年人,應和道:“然也。阮子筠少時便以辯才聞名士林,可惜一番變故,郁郁多年,前兩年才重新出現在士林。”

楚晏笑而不語。

“王上要将人請上來見見嗎?”

“不必了。”

“您不在文會露面嗎?”

楚晏不耐煩儒家經義,更不想聽人辯經。不過,既然來都來了,不露面便有些虧——好歹是一個展示自己重視文教的機會。

她想了想,解下了自己腰間的玉司南佩。

司南佩,既是辟邪壓勝的象征,也有着永遠保持正确方向的寓意。

……她腰間這塊玉,也戴了很多年了。若非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其他禮物當彩頭,楚晏還真不想将這塊玉給出去。

她将手中的司南佩遞給學宮的執事,道:“君子無故,玉不離身,便将我這塊玉佩贈給文會的優勝者,當個彩頭吧。”

“本王還有事要忙,便不在此多留了。”

楚晏對郭粲點點頭,淡聲道別:“子宣,再會。”

希望下次見面,還是能坐下聊天的友人吧。

橙黃桔綠,秋意漸深。

大軍開拔那日,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楚昭和明昱帶着一衆官員,站在晉寧的城牆上,目送長長的軍隊,一點一點地消失在地平線上。

家家戶戶,幾乎都在門口挂上了祈福的燈籠,虔誠地向上蒼祈禱,希望戰事順利,所有征人都能平安回鄉。

*

對于荀清臣而言,被放到後勤,一點兒也不意外。

楚晏不想見到他,他也無意到她面前去,徒惹她不快。

他只是想離她近一點,想知道她平安。

荀清臣就這麽跟着大軍,行軍時和身邊來自四面八方的士兵交談,了解各處的風土人情;停下來安頓時便帶着幾名護衛,到處走訪,勘探地形,在自己的書稿上删删減減,修修改改。

他雖然身體不太康健,但當國時也曾多次領軍,對軍旅生活并不陌生,也适應得很快。

倒是那幫整日風花雪月、走馬章臺的公子哥,整日免不了罵罵咧咧,指指點點,恨不得立馬就收拾東西離開這鬼地方,回到自己的安樂窩。

軍營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荀清臣雖然不想多事,但也難免和這群人有交集。他長得好看,談吐文雅,待人總是溫溫和和的,世家公子們會的詩詞歌賦他會,世家公子們不會的事情他也會——沒多久,那幫公子哥便自覺與他打成了一片,對着他大吐苦水。

一開始,他還會問:“你們不用處理文書嗎?”

一群出自世家的貴公子答得大同小異:“庶務而已,何必親自動手,自有小吏打點。”

看來楚晏沒指望這群眼高手低的人發揮作用,只希望他們安安分分地做個吉祥物。

荀清臣便不再提這些事情,只在他們又一次開口抱怨軍營艱苦時勸道:“行軍在外,确實多有不便。諸君若是住不慣,自可寫信回家裏,請他們幫襯幫襯。”

衆人顯然十分意動,只是來時家裏大都交代過:不求功名昭昭,但求無功無過。即便忍得十分辛苦,也不想在軍營裏過得特立獨行,引來上頭的不滿。

荀清臣便道:“這也簡單,你們讓家裏捎東西來時,順便給軍營贈一筆糧草或冬衣。如此一來,兵士非但不會不滿,反而心生感激,王上要是知道了,定然也會嘉獎。”

幾人一聽,頓時喜笑眉開,高高興興地回營帳寫信。能來這裏鍍金的人,大都家世顯赫,不會吝啬那一點錢糧。

呆在後方的老狐貍們一見子弟們的來信,也是心疼不已,自然要什麽給什麽。而一些想得較深的人,則思考這背後會不會有楚晏的授意——這麽一想,則更加擔心,叮囑附近族裏的商行還是多送些東西,免得讓楚晏撕破臉。

如此一來,出征在外的大軍便多了一筆數額很是不菲的軍資。将官們一改往日的輕蔑态度,看他們活像是看散財童子。

連在中軍的楚晏都知道了這事,得知前後原委後也沒說什麽,只是遣人去慰問了幾句。

大軍不日就将抵達婁月關,楚晏正關心敵軍的動向。

“王上,新上任的呼圖單于已經集結了兵馬。”

不單是楚晏想與北蠻一決高下,這位呼圖單于,也很想拿漢人的血為自己壯威。即便楚晏今年不北征,呼圖也要大肆舉兵南下。

當年老單于身死,王庭因為争位之事鬧得不可開交。去年冬天,這位二王子終于打敗了他的兄長,将王庭的王座收在掌中。

雖然草原不像中原那樣注重仁義道德,但弑兄篡位的血色傳聞還是使他感到了阻力,他急需一場大勝,證明自己是長生天選定的王者,證明自己能夠帶領草原走向繁盛。

就在婁月關外的紅日之下,兩軍展開了第一場厮殺。

漢人已經換上了新的戰馬,在仇恨的催使下磨了很多年的刀。而呼圖對他們的印象,依舊停留在軟弱無力、只會哭叫的兩腳羊。

很快,呼圖就為他的傲慢與自大付出了代價。穿着戎裝的草原兒郎一個又一個地落下,赤色的血汩汩地流,映紅了草原的半邊天。

燕軍迎來了一場勝利,一場許久未曾有的大勝。

許多年輕的将官都忍不住露出笑意,但那些久經戰争的老人卻不會想得這麽容易。

蠻人,不是一個弱小的對手。

果然,兩日之後的戰場上,蠻人便一改之前的冒進,小心而謹慎地試探着邊界,意圖蠶食眼前這塊肥肉。

戰事逐漸焦灼了起來。每天,婁月關外都有人死去,有的是漢人,有的是蠻人,有的屍體被妥善收斂,有的被禿鹫啄食,還有的,則在熊熊的大火中化為灰燼,随風消散。

楚晏密切地關心着戰局,但不因捷報而喜悅,也不因一時的戰敗而憤怒。大大小小的将官眼中,她永遠冷靜、可靠,可以堅定地帶領他們走向最終的勝利。

呼圖卻不同。這位新晉的單于,在大破敵軍、南下中原的幻夢被打破之後,越來越無法忍受失敗,以及下屬眼中的質疑。

終于有一天,他集聚了所有曾抓獲的漢人俘虜,将他們用繩子密密麻麻地綁着,推到了戰陣之前。

楚晏看着那一排排衣衫褴褛的俘虜,依舊下了進攻的軍令。

訓練有素的軍隊遵從了她的命令。

可她的心仍舊沉了下來——如果一把刀出鞘,沒有斬殺敵人,反而先飽飲了親人和同袍的鮮血,那麽,這把刀是否還能保持銳意?

她的擔心最終還是應驗了。在蠻人又一次推着成百上千的漢人出來送死,而自己卻躲在無辜生命的身後發動進攻時……士兵揮刀的手漸漸變得遲疑了起來。

大軍的左翼被撕開了一個口子。

貪婪的掠奪者長驅直入,直奔中軍,聲勢震天,“活捉楚晏!活捉楚晏!”

擋在最前面的燕軍一個接一個地倒下,鐵鏽的味道在空中不斷彌漫。

不知是誰先開了口,焦急地望向楚晏:“王上,退軍吧!”

楚晏臉色依然平靜,唰地一聲拔了佩劍,架到說話之人的脖子上。

退軍?如何退軍?中軍大纛一旦後退,軍心頃刻間便要消散!她要如何挽回士氣?要如何消滅王庭!

那人連忙跪下,不住地磕頭,卻不敢再說退軍的話,只是悲聲喊:“王上……”

楚晏棄了佩劍。寒光湛湛的長劍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清淩淩的哀鳴。

“取我槍來!”

紅衣銀甲的主帥翻身上馬,握住這把陪她上過很多次戰場的紅纓槍,高踞馬上,目光迥然,“大燕沒有逃兵!”

“今日縱然是死,本王也與你們死在一處!”

鼓聲大作。

緊密而急促的鼓點敲在每個人的心中,士兵握緊手中的兵器,嘶吼着向前。

尖銳的兵器砍向敵人的脖頸,刺進敵人的胸膛。紅色的血花一朵又一朵,毫不間斷地盛開在刀尖之上。

溫熱的鮮血從身體裏湧出來,慢慢染紅了土地;天邊殘陽如血,無情地映照着堆疊在一起的屍體……鮮紅的赤色無邊無際,仿佛成了這片天地間唯一還剩下的色彩。

從紅日高照到暮色四合,從晴空湛湛到金烏西沉。幾個時辰過去,緊密的鼓聲仍不停歇,慷慨激昂,響徹雲霄。

蠻人好不容易得了機會,說不定能直接生擒敵軍主帥。可真打進來,卻好似碰到了一塊鐵桶,不但闖不進去,還被打得節節敗退。

指揮的蠻人将領眼見形勢不妙,而剛剛有潰散之象的燕軍左翼也已重整旗鼓,馬上就要沖過來,與中軍形成合圍之勢,心中一狠,直接令弓弩手,放了最後的弩箭!

此刻,蠻人與漢人早已殺得不分你我。鋪天蓋地的箭雨襲來,厮殺在一起的兩軍士兵便齊齊倒下去一片。

楚晏避過對面将官的一擊,将長纓槍用力刺進他的胸膛。

蠻人将領直挺挺地倒下去,她拔出自己的兵器,不及稍歇,又迎向了沖過來的一名蠻人士兵。

左胸忽然一痛。楚晏來不及細看,咬牙殺了那士兵,又穩住身形,沒讓自己掉下馬去。

身邊還活着的燕軍士兵和親衛見到她胸口的長箭,頓時大駭,焦急地圍過來,失聲喊:“王上!”

楚晏終于得了片刻喘息,低頭看了眼胸口的箭,冷靜地折掉箭杆,再次舉起紅纓槍,高喊道:“随我殺敵——”

“殺敵——”

夜幕降臨之後,這場戰鬥終于停止了。

沒有真正的勝者,漢人和蠻人的屍體相互枕藉,層層疊疊地躺在婁月關下。

尚活着的士兵帶着滿腔悲憤、仇恨、亦或擔憂、恐懼,回了各自的營帳。

楚晏遣人悄悄請了易棠來。此刻,正咬着塊布巾,滿臉冷汗,神色蒼白地靠在床頭。

易棠被喊過來時,被她吓得花容失色,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這支弩箭的位置實在兇險。若非楚晏身上穿了件金絲軟甲,此刻已經沒命在了。

易棠膽戰心驚地給她拔了箭頭,清洗傷口,心中越來越擔憂。

一盆接一盆的血水被端出了營帳,可是沒人敢聲張。

帳內安靜地只能聽見人的呼吸聲。

易棠給她包紮傷口的手都在發抖,好不容易完事,臉白得比楚晏還要厲害。

楚晏呼出一口氣,終于将嘴裏一直咬着的布條吐了出去,伸手要去夠絲帕。親衛哪還敢讓她動手,忙拿了帕子給她擦汗。

“不要哭喪着臉。”楚晏緩緩開口,認真地看着滿臉都寫着欲哭無淚的易棠,交代道:“出去的時候輕松些……要是,要是有人是否受傷……”

說話間,不慎牽動了傷口,楚晏皺了皺眉,繼續道:“便說受了小傷,我很氣惱,發誓過幾天便要率兵攻入王庭。”

“記住了嗎?”

易棠拍了拍僵硬的臉,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悶悶道:“知道了。”

楚晏點點頭,任由她出了口,又對身邊女兵囑咐道:“你們也都給我放輕松些。”

“是,王上。”

第二日,雙方都心照不宣地沒有開戰,在各自營帳中休養。

易棠偷偷摸摸地過來給楚晏換了藥,卻見這個昨日還重傷在床的人,居然讓沈意給她去甲胄來。

她已經顧不得身份尊卑,雖然極力壓低聲音,聽起來還是激動不已:“祖宗,你要做什麽!你現在還有傷在身上!別亂動!”

楚晏淡淡點點頭,繼續示意沈意取甲胄來。

沈意默默在一旁低頭跪下,其他親兵也不敢妄動。

楚晏攏眉,無奈道:“不管是敵軍還是我軍,昨日看見我中箭的人都不少。若我龜縮不出,必然人心惶惶。”

又道:“我今日不出去,明日蠻人也必要來叫陣探我虛實,誘我出陣,難道我還能繼續不出去嗎?”

易棠躲在一邊生悶氣,沈意一個頭磕下去就沒起來。

楚晏不得不冷了臉,指使其餘的人,結果竟然也沒喊動。

——她不知道自己的臉色到底有多難看。

“我還沒死,你們便要抗命了嗎?”

話說到此處,沈意等人都不敢再違抗,生怕她真動了氣。易棠在一旁急得團團轉,怒道:

“就算明日他們來了,固守不出就行,為什麽還要理他們!自北征以來,你兩次大敗敵軍,現在撤軍,誰也說不了什麽,何必急于一時!”

“你現在還這樣年輕,還怕有生之年不能覆滅蠻人嗎?”

楚晏從床上下來,慢慢站直身體。她的動作很慢,語氣卻很堅定。

“邊關百姓苦蠻人久矣,如今好不容易能有機會,為何還要再等?”

易棠還要再勸:“殿下!你……”

“……已經快十年了,我不想等了。”楚晏看着她的眼睛,又一次開口,低聲喃喃:“我不想再等了。”

……

楚晏到底還是去巡了營,只不過沒有換甲胄,而是在外面披了件薄薄的紅色大氅。

她的臉色實在太差,出門前,還特地去尋了些胭脂擦在臉上。如此一番折騰,總算讓她看起來與往常無異了。

她帶着自己的親衛營,像從前的很多次一樣,一點一點地走過大營的每一個角落。

士兵們也都習慣了她時不時的巡營。大多時候,他們都只是沉默而肅然地站着,如果實在受了重傷站不起來,便坐着、躺着,輕輕地點一點頭。

燕王不會計較士兵的無禮,尋常情況下,也不會主動與士兵交談。

但如果有何冤情,受了什麽不公……只要向她陳情,便一定會得到公正的對待。

偶爾,也會有在營中的老人與她說話,問她有沒有吃飯,有沒有受傷,燕王便沉默地點頭或搖頭,很少搭話。

可今日,當一名士兵問起燕王的傷勢時,她慢慢停了下來,點點頭,道:

“自我從軍以來,我受過很多傷。但這有什麽可怕的呢?是這些傷痕,指引我走到了現在,我會帶着他們,一直向前走。”

“難道你們不也是這樣嗎?”

頓時一片應和之聲。還有人滿臉激動地跳起來,又因為傷勢跌回去,引來周圍人一陣善意的哄笑……

楚晏在喧鬧中離開,去往了下一個營地。在這裏,有一個滿臉迷茫的年輕人攔住了她,問:“王上,那些人……不也是我們的手足兄弟嗎?我們為什麽不救他們?”

楚晏定住了腳步,轉過身來望着她,淡聲問:“你是想屈辱地活着,還是光榮地死去?

那人還沒來得及回答,楚晏便提高了聲音,說:“倘若你成了蠻人的俘虜,被他們裹挾着,不得不将刀刃對準昔日的同袍,你是想屈辱地活着,還是光榮地死去?”

“我應捍衛我的榮耀!”

楚晏颔首,微微仰頭,看向所有朝這邊望過來的士兵,語氣鎮定而沉重:“倘若你們拿不起刀了,你們身後的父母、姊妹、兄弟、子女,便都會成為蠻人的俘虜,成為被他們驅使的牛羊……”

她在一片死寂中繼續前行,沒有露出一點異色,走向下一個營地。胸前的傷口起初還疼,後來便漸漸麻木,她像個沒有知覺的木偶,平靜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務。

……楚晏最後去的營地,是靖安營。這是她最早建立的軍隊番號——是為了九年前,那批最早跟随她起義的人而建的。

這麽多年過去,最初的那些人,很多都已經在各種各樣的戰場中犧牲,徹底化為一抔黃土,剩下的少數,也都從風華正茂的青年人,慢慢老去。

然而,不管歲月如何變更,不管情勢如何兇險,靖安營始終都站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做她手中最尖銳的刀。

楚晏知道,這裏不需要她用言語或是行動安撫。

她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站在迎風飄揚的旗幟下,嘆息着望着他們。

他們也都看過來。這些人或坐或站,或趴或躺,可不管手裏在做什麽,在聽到動靜之後,都放下東西,深深地望着她。

常恨言語淺,不如人意深。

今朝兩相望,脈脈萬重心[1]。

忽而,不知從何處開始,響起了一陣歌聲。

一開始,這歌聲很微弱,宛如燕子呢喃,但沒過多久,這一點細弱的歌聲便在人群中引起一陣陣共鳴。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2]……”

不同的人唱起了相同的歌,不同的聲音傳遞着相同的信念。

聲音漸大,越來越多的人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來。到最後,這聲音已經殷天動地,裂石穿雲,成了軍營衆人耳中唯一的聲音!

慷慨悲壯的戰歌穿過暮色,在遼闊的草原一直回蕩,濺起一層層的漣漪。

當日,燕軍的歌聲一直響徹到夜半。

次日,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燕軍便整裝待發,直奔敵營,大破敵軍。

蠻人營地被燒,糧草被毀,大軍見漢人士氣高漲,銳不可當,幾乎不戰而潰,紛紛望風而逃。

王庭的新任單于呼圖,亦死于靖安營的一位女校尉之手。

楚晏站在戰車上,聽着傳令兵傳回來的捷報,揚揚唇角,下了乘勝追擊的軍令。

一轉身,卻低聲喚了沈意,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扶我一把。”

*

回到營帳之後,楚晏左胸上的傷口毫不意外地崩裂了——繼昨日巡營回來之後,又一次崩裂。

易棠自從知道她要去督戰之後,便一直跟在她身邊。眼見她的臉色越來越不好,卻只能站在旁邊,焦急又無力地等待。

有很多次,她都覺得這個人已經撐到了極限。

可是沒有。

她倔強而淡然地站在華蓋之下,一直等到敵軍潰散,等到捷報傳來,才将剩下的事交給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将軍,與沈意一同下了戰車。

在外人看來,只是燕王與她的親衛統領感情深厚,相攜離開。但易棠一眼就看出,楚晏分明已經脫了力,若不是将身體的大半重量都壓在了沈意身上,恐怕就要在衆目睽睽之下倒下。

易棠的心沉沉地墜了下去。

當她匆忙解開楚晏的外裳,看到不斷往外滲血的傷口時,她簡直要忍不住失聲痛哭了。

她實在不敢想,要是有個萬一……她要如何向兄長、向王府交代!

“文華……”楚晏看了眼她毫無血色的臉,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難為你了。”

易棠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讓自己的手不再發抖。她無法理解,為什麽有人能這麽輕視自己的生命!

“你!你……你真不怕死嗎?”

楚晏躺在床上,搖搖頭,想說自己以前也不是沒有帶傷上陣,哪就那麽容易死……但越來越疲憊的身體,好像正在無聲地提醒着她一些東西。

她沒有再回答易棠的話,怔怔地望着軍帳,仔細地思考着自己的死亡。

“沈意……派人去召文璟了嗎?”

“去了,去了,昨夜便已經令人快馬加鞭到晉寧,急召易中書入軍營了,”

楚晏努力點點頭,說:“再請我阿姊來,還有……郭晴、安靖……康寧,唐圭……告訴他們,我大敗蠻人,不勝欣喜……欲效仿先賢,刻石記功而還,請他們來搭建祭臺……也做個見證,令他們獻上大賦、銘此勝事。”

她受傷的消息還沒有傳出去……趁着大破王庭的威勢,這些世家的話事人即便心有疑慮,也不敢不來。

等他們來了,縱然發現不對,也沒法再走。而世家沒了領袖,一時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屆時,易珩自然就能手握軍權,将這些人攥在手裏,扶姐姐上位,促成權力的平安過渡。

“沈意……我若沒有等到文璟,不要發喪。你努力穩住局面……若不行,便将事情如實告訴……沈安、林方回,向他們讨教。”

此兩人跟随她多年,忠心耿耿,在軍中也有威勢。

沈意的眼睛不可抑制地紅了,哽咽着應是。

楚晏斂眉,偏過頭看了她一眼,輕斥:“……不要做此,小兒女情态。去将事情辦好。”

沈意狠狠擦了擦眼睛,大聲應了是,掀開簾子出了軍帳。

易棠好不容易給她重新止了血,包紮好傷口,便急急地摸上了她的手腕。

卻見脈象沉細,微弱至極!

易棠又氣又急,卻誰也怪不了,只能恨這世事總是無常,“王上……楚晏!你不要再費心力了,好好休息……傷一定會好的。”

楚晏擡了擡手,似乎是想握住她。

易棠忙反握住她的手。

“文華,告訴你阿兄,若是事不可為……阿琏年幼,阿姊歸朝亦不久,沒有根基。若、若事不可為,彼可取而代之。”

“你別說了!”

楚晏用力地握住她,道:“皇天後□□鑒……我此言實為真心。當年起義,我是全憑一腔意氣……并沒想什麽改換江山,走到今日,實是、是時勢使然……”

她話還沒說完,便身形一弓,猛地吐出一口污血來。

易棠忙給她擦了血,哀求道:“你別說了。”

楚晏搖搖頭,聲音更加微小,“我不在意江山姓什麽,只求他……求你們易家護好我阿姊。”

我的阿姊,我唯一血脈相連的親人。

來時,她還想着給自己做中衣……她還高高興興地等自己回去,與她賞荷、賞梅。

楚晏眨了眨眼睛,咽下喉中的血腥氣,慶幸地想:好在,還有楚琏。楚琏……她會陪着阿姊的。

“王上……”易棠已經淚眼朦胧,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壓低聲音,求她別說了。

楚晏抿着唇,一言不發地望着她。

易棠早就對這個人沒了轍,只好顫着聲音發誓:“只要我們兄妹一息尚存,一定保郡主此生平安!”

楚晏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

“你快歇一歇吧,王上……”

楚晏不敢歇。她怕現在閉上眼睛,就徹底醒不過來了。

“你到底為什麽會有這麽多操心的事情?”易棠全身冰冷,渾身都充斥着無可奈何的感覺,“你快說……”

燕王虛弱而蒼白的臉上出現了一點淡淡的笑意,嘆道:“确實還有一件事情……現在想想,我好不甘心。”

幼年時,父親曾對她說:愛是占有,也是割舍。

她自幼受寵,在家中橫行霸道,後來自己掌權,也是随心所欲——除了在平陽為質的那段時間,平時沒受過什麽窩囊氣。

可能也是因此,從來不想懂什麽是割舍。

她一貫是喜歡什麽,便要将它牢牢地攥在手裏,絕不讓旁人染指……活到現在,她只試過一次割舍。

這一次嘗試,現在正令她悔不當初。

她好不甘心……為什麽她要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離開。

“你倒是快說呀……”

楚晏斷斷續續地開口:“我枕頭底下有塊玉,一直沒送出去……你幫我派人交給荀、雪卿……雪卿,你幫我送給他,他在後勤。”

“好,我一定送到。你有什麽話要帶給他嗎?”

楚晏張了張口,本要說話,想想還是算了,只道:“沒有,送給他就行。”

她躺在床上,仔仔細細地将身前身後事都過了一遍——除非上天故意要戲弄她,否則,應該不會出差錯了。

她阖上了眼睛,終于徹底松下胸中那一口氣。

楚晏陷入了昏睡之中,但好像也不是全無知覺。她能感覺到,有人正往她嘴裏灌參湯,和苦澀的藥汁。

可後來,便再也不知外界的動靜。

她感覺有什麽東西,正在抽絲剝繭地離她而去。憤怒、傷心、痛苦、掙紮,還有喜悅、歡愉,都在離她遠去。

一片迷糊之中,她好像聽到了那萬裏之外的、來自長江的江水聲。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3]……滔滔的江水,從來不會為誰停留。

她還聽到了晚風拂過草原的聲音。

那風呼呼地、呼呼地吹,為她帶來了母親溫柔的呼喚。

“燕燕,燕燕……阿母就想要你一輩子不受拘束,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翺翔。可我又怕你飛得太遠……那樣的話,阿母要找不到你了。”

“燕子就很好,每年雖然南來北往,但總有歸期。”

“燕燕,燕燕……阿母愛你。”

楚晏鼻子一酸,有點兒想哭。

阿母,我走得一點也不遠,為什麽你還是找不到我?

阿母……我好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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