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聖人像
第023章 聖人像
怎麽樣?怎麽樣?小六會改變主意嗎?
曲風吟格外緊張地盯着燕游的神色。
非常可惜,小孩顯然深谙撲克臉,曲風吟什麽都沒能看出來。
理智上,曲風吟相信國師大人,國師大人的計謀可是號稱算無遺策。
國師大人囑咐他,在縣城中遇見搞不定,但是認為可以幫助自己的人,就把錦囊交給他。
曲風吟照辦了,但情感上,還是止不住得會感受到忐忑的情緒。
燕游低聲笑起來,臉上的肌肉調動,緩緩勾勒出一個鮮活的弧度,連騙曲風吟的時候都沒有那麽興奮。
他将那張字條折好,收回錦囊之中,随後又在曲風吟欲言又止的表情下,将錦囊昧下。
燕游冷不伶仃問道:“你們真正的任務是什麽?把這前因後果說明白。”
但暗地裏,欣賞而滿意的目光在曲風吟身上游移,這錦衣衛留得不虧,不僅自己有意思,他的領導也有意思,他小曲可真是一員福将啊。
曲風吟再次嘗試,再次無果。
“我不知道。”曲風吟擺爛了,任由自己這張破嘴透露秘密:“是國師大人發布的任務,只知道很急,非常急。這座小縣城夾雜在南州兩大府城之間,又身處深山老林,聲名不顯,我調查時,也未曾在附近山村小鎮中發現數量不正常的失蹤案。”
“按照常理來說,國師大人很難注意到這裏的情況,現在東鑫府的狐鬼拜月鬧得沸沸揚揚,朝中大部分視線都勾連在狐鬼身上,防止狐鬼蛻生為詭,災殃六府。”
“但國師大人就是不知怎麽從案卷裏翻出了這東山縣附近的失蹤案,在案卷裏,東山縣的縣令是開工九年的一位進士,被委派至東山縣三十餘年,政績平平,毫無建樹,按照吏部政策來說,這種縣令本該早就被平調至其他地方去了,但是不知怎麽的,幾次收整官場,次次都将他忽略了。”曲風吟說着說着也不解起來。
“國師大人說這些失蹤案的症結就在東山縣,讓我們速速去東山縣尋找原因,但從丙級錦衣衛開始,任務一直在失敗,一級一級上交,終于交到了甲字輩,在臨行前,國師大人特意将我召來,贈予了錦囊。”
Advertisement
“現在我明白為什麽國師這麽慎重了,原來這間縣城裏有詭!詭是鬼的進化,鬼往往到達了一個等級,他的能力就會産生質變,很顯然,同化就是這只詭的能力,我不清楚他到底是什麽時候蛻生成詭的,但很顯然絕不能放他逍遙,必須清除。”
曲風吟的臉上顯現出幾分堅毅,但他很快破功,郁悶地打量着小孩:“不過,你為什麽不受這只詭的影響呢?你怎麽能夠一直保持清醒呢?”
燕游若有所思,他玩笑道:“我從小在這裏長大,說不定把我當兒子了呢?”
“不,詭是沒有憐憫心的。”曲風吟憂心忡忡:“誰也不清楚這種情況能維持多久,你必須得走,你只需要提供一些情報,我連夜送你出城。”
“如果我之後沒有回去,你就拿着我的令牌去隔壁鎮子找悅來客棧的掌櫃,将這裏的情況送出去。”曲風吟說幹就幹,不知從哪掏出來塊木質的名牌,塞進小孩手上。
燕游被他塞得一臉懵。
“你能夠命令捕快,我們直接出去就好。”曲風吟思忖道。
燕游一手抓着淩淩漆,一手抓着令牌,就看着曲風吟在旁邊皺着臉踱步,火燭搖晃,他高大的身影落在地上。
小孩不自覺勾勾嘴角,不得不指出一個華點:“我倒是想跑啊,可不是跑不掉嘛。”
曲風吟臉色空白一瞬:“跑不掉是什麽意思?”
“都說祂把我當親兒子啊,我又怎麽可能跑得出去呢?”燕游滿不在乎地說道。
“他控制你?你不讓你出去?”曲風吟罵道:“這詭東西還挺毒。”
“往好處想,我這樣就跟你是一邊的了。”燕游不置可否。
“那你跟着我吧。”錦衣衛嚴肅地作出了承諾:“我會保護你的。”
廂房內空氣一寂。
曲風鳴那張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漲紅。
“……有點尴尬,別嘲笑我。”曲風吟嗫嚅:“這個也不用說出來吧,這吐真劑效果怎麽這麽好?”
燕游暢快地大笑出了聲,随後,如曲風吟的意,他岔開了話題:“那曲大人,我們接下來該幹點什麽呢?”
他畢竟在縣城長大,自從領會到了Bug的用法後更是亂蹿,他嘗試過出縣城,只可惜走不出去,縣城內的秘密大得很,可他一直沒能找到,約莫是陷入了燈下黑,或許這個錦衣衛能給他點提示。
可被寄予了厚望的曲風吟本人,同樣陷入了下一步怎麽辦的困境。
曲風吟支支吾吾道:“我總覺哪裏都需要調查一下,這座縣城所有人的臉都一模一樣,這世界上哪裏有這種事情啊,人是長不出來的,這個原因是一定要去探究的,但問題來了,去哪裏探究呢,這是一個問題。”
燕游卻一愣:“所有人的臉都一模一樣?”
曲風吟也愣了:“不是一樣的嗎?”
燕游感到一陣巨大的荒謬,他從小在這裏長大,察覺到自己無法出縣城後自然三番五次去嘗試越獄,他明白縣城中有個大秘密,但他沒想到這個大秘密是如此顯眼,如此紮目,偏偏他因臉盲燈下黑如此之久!
哎呀,還挺有創意的。
燕游忍不住笑出了聲。
随後他卻沒有如往常一樣岔開話題,或者描補一二,反而理直氣壯道:“我臉盲啊!淩淩捌!”
好在曲風吟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抓住重點:“淩淩捌,你怎麽這麽叫我啊?”
“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六七八,天賜的緣分吶,淩淩捌,這個代號可是酷斃了!”
燕游從椅子上跳下來,一張稚嫩臉上顯現出種頗為欠揍的得意,他抓起淩淩漆:“喏,淩淩漆也很贊同呢!以後你就是淩淩漆的下屬了!”
折紙小鳥威嚴地被按了下腦袋,以示贊同。
這會兒倒是有點小孩子的味道了,都喜歡過家家。
曲風吟欣慰之餘,又有點不高興,在過家家裏當折紙小鳥下屬的待遇,對于他一個人來說是不是哪裏不太對勁?
曲風吟心酸地和淩淩漆烏墨的雙眼對視,小鳥朝他點點頭,小孩一臉嚴肅地将折紙小鳥揣回懷裏。
“現在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曲風吟也緊張起來:“您講!”
“壞消息是我已經知道了該去哪裏找縣城的秘密。”小六抱胸。
“那好消息呢!”曲風吟急急問道。
“好消息啊——”小六拖長尾音:“我現在困了,在長身體,要睡覺。”
曲風吟:“……”
***
曲風吟一個下屬的小小下屬,怎麽拗得過燕游這個大領導,争辯不過,被小孩趕回家了,他決定睡前再次描一次自己的臉,防止自己忘卻,他自己這張英俊潇灑的臉可不能忘掉。
這頭,在縣衙密謀耽誤了點時間,再過兩個時辰天都快亮了。
燕游決定回去睡個回籠覺,鬼故事不都是這樣嗎,午夜陰氣重的時候最好不要動手,要等到正午之際,在大太陽的暖光之下行動。
這個時候回去,自己人習慣了,倒是肯定會吵醒隔壁屋的,但燕游沒道德,他才不管。
熟門熟路地撬開育兒院的門。
這個縣城中根本不會存在什麽小偷,扒手和強盜。
門鎖也簡單得不需要思考,随意撬一下就能破解。
那卧房也就更不存在什麽鎖頭了。
燕游這就更熟了,閉着眼睛都能摸到自己的床邊。
卧房內靜悄悄的,燕游帶着淩淩漆溜回去,走向自己床鋪的時候突然想起曲風吟說得一模一樣,好奇心本就重的小孩忍不住趴在同房五個小孩床前,挨個掃視,撫摸他們的臉。
随後他就不由有點失望,他還是原來的那個他,臉盲重度患者,只是與同房的五個相處久了,也就能靠着氣息辨認他們。
小孩趴在床邊,漆黑的眼睛轉了轉,柔軟的臉頰擠壓出一個可愛的,鼓鼓的形狀。
小四平靜地睡在床上,雙手交叉放至于腹前,吐息綿長而規律。
小孩子好像都是吹一口氣就長大了,以前小四可不是這樣規整睡覺的人。
燕游無奈地笑了笑,多此一舉給小四掖了掖被角。
淩淩漆就被他放在床邊,他忍不住伸出胖胖的手指去推淩淩漆。
淩淩漆左右晃了晃,最後平穩地立好,他的墨眼安靜而溫柔地注視着眼前的小孩。
燕游不禁有些出神。
兀得,他好像感受到了什麽,若有所覺地擡頭。
只見門前不知何時竟站着一個白衣教習。
他身材高挑纖細,沉默地注視着燕游的一切動作,沒有說話,月光照耀下,影子被拉得很長,籠在燕游稚嫩的臉上。
燕游探了探頭。
教習的臉模糊不清。
是誰?誰被他吵醒了。
教習們通常不與孩子睡一個屋子,往往住在另一個院子,燕游的夜游的路線每次都挨不到教習的院子,他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況。
男人沒有說話,平靜地伫立在原地,好像一座雕像。
“……”
燕游起身,撈起淩淩漆,小心翼翼地往後退,退到自己的床位邊,他黑黝黝的眼睛注視着一動不動的教習。
他慢慢掀開了被子,躺了進去。
“吱呀——”門悄悄地被推開了,被擋在門外的月光潑灑進房內。
教習的腳步聲靜悄悄的,混合着孩子們規律的吐息聲顯得異常詭異。
陰影落在燕游白淨的臉上。
冰冷而柔軟的手撫過他的臉側,帶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燕游聽見那個身份未知的教習疑惑的嘟囔聲,可惜他什麽都沒能聽清,睡意正如潮水般席卷而來,他的神經并未感覺到危險,反而感到難得的舒适與惬意。
燕游閉上了眼,沉入夢鄉。
***
昨日曲風吟大喊,縣城裏的人都長着一張臉,那張臉溫文爾雅,一副書生面孔。
燕游瞬間就想到了書院裏的禮堂。
雖然他也就偶爾來書院點個卯,但他好歹也在這裏上過兩天學。
燕游是個臉盲重度患者,記人臉還不如讓他記北*地鐵線路圖,後面那個還容易些許。
但臉盲到連雕像的臉都記不清的話,也着實好笑,這種經歷也很難讓燕游忘卻。
燕游的記憶裏,學校的禮堂有一座聖人雕像。
如果縣城中非要選擇一張臉去扮演的話,唯有那座全縣城敬仰的聖人臉才有資格。
要知道,大部分典籍之中都不存在現代化的标點,所有人的理解都有可能随着句式不同劃分産生偏差。
前世裏一個極其有名的經典例子就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不同的斷句,包羅不同的治政思想,教授學生的教師采用的必然是他支持的思想。
而在書院之中,每一本經的注釋解讀,皆來自于禮堂內的聖人。
這是個極其重要的人物。
整個縣城都充斥着這位的痕跡。
整座縣城裏的人只有在春祭之時才能看見聖人像,其餘時候皆不可視。
當然,燕游自己去過很多次存放聖人像的禮堂,經常在聖人像腳下玩耍,倒也未曾見過什麽特別之處。
但現下燕游給曲風吟一說君子臉一事,難免好奇心起,便打算去瞧瞧。
于是,他們這兩個,一個對詭經驗不足的半吊子,一個唯物主義的小孩,就這樣進了書院,去尋找那位聖人。
初次帶曲風吟來書院,需要七拐八繞,燕游需要瞞上一手。
可如今已然結成同盟,燕游便不裝了。
大刀闊斧帶着個錦衣衛直接走了書院正門。
書院的看門人正呆滞地坐在門邊的小亭。
燕游跑過去,擡起頭微笑:“叔叔,我是縣城的新縣長,這次特地來參觀一下縣城裏唯一的書院。”
看門人緩緩眨了眨眼,像是不怎麽聰明的樣子,重複道:“新縣長?那舊縣長呢?”
燕游騙人的時候面不改色,心不跳:“舊縣長升官了,接下來由我接手縣城。”
看門人慢吞吞地點了點頭:“新縣長好。”
燕游頗具大将風範地點了點頭。
他招呼着曲風吟一起進書院。
看門人注視他們的背影片刻,突然喊道:“新縣長,我們以後都仰仗你了!”
燕游訝異地扭頭,只見看門人不知何時人已經站到到了亭子的邊緣,他的臉模糊不清,只能感受到那股視線在燕游身上。
燕游沉默片刻,寂靜的空氣在流動,他大聲應道:“我明白的!”
模糊的視線裏,看門人重新回到了座位上。
燕游與曲風吟對視一眼,二人皆感到了些許古怪,但人來都來了,不去調查一下也說不過去,二人硬着頭皮走下去。
此刻正值清晨。
書院內,晨練已經結束,學生們井然有序地排隊進入教室。
他們需要繞書院跑上一周,緊接着便是晨誦典籍,他們的臉如今已然大差不差,如同果實已然到成熟的邊緣。
二人掠過走廊,與那群學生就好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書院在上課之外向來是安靜的,偶爾能聽見幾只鳥雀啼鳴,但仔細去計算,就能發現鳥雀鳴叫的間隔是一模一樣的。
聖人像在書院中央禮堂。
燕游與無數學生錯身而過,逆流而上,而學生們正沉默地順流而行。
小孩突然感覺到曲風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疑惑地輕輕扭頭。
曲風吟的面色極其緊張,他艱難地咽了口口水。
到處是極度的安靜,只剩那些沉穩的腳步聲。
曲風吟作出口型,燕游艱難地辨認出是“眼睛”二字。
一滴汗從曲風吟的面具臉上滑落。
陽光下,只見無數學生正不知何時擁擠在教室門口,窗邊,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裏,黑白分明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盯住曲風吟。
每當曲風吟向前一步,那無數眼神就如同絲線一樣纏繞着,勾扯着他。
錯身過的學生的臉如同向日葵般扭曲,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平靜地注視着曲風吟。
曲風吟冷汗直冒,渾身肌肉緊繃。
燕游不着痕跡地加快了腳步。
事情的發展還在持續惡化,他身邊的學生也緩緩扭過頭,一張一張如同刀刻的面具,冷漠地凝視着他。
兩波人的步伐正在向相反的方向運動。
可那一張張恐怖的面孔卻好似要掙脫□□的束縛朝曲風吟而來。
身體還在朝教室中前進,頭卻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些令人不安的脖頸,扭曲的幅度愈加擴大——
承受不住的骨骼發出咔噠咔噠的脆響,在寂靜的書院格外可怖。
終于,一聲極其尖銳的扭動聲響起!
在燕游和曲風吟駭然的目光下,将頭扭動180度的屍體在他們面前緩緩倒下。
這好像是一聲哨令,有序在那一瞬間變成無序。
燕游當機立斷拉着曲風吟就往禮堂方向狂奔。
劇烈的喘息聲中,只能聽見自己和曲風吟焦躁的腳步聲。
他們在人群中橫沖直撞,如同牽引雁群的領頭的大雁,将整個成型有序的雁群全部牽走!
無數人調動方向,癡癡地墜在他們身後,無數眼睛仿佛擁有實體,從眼眶之中脫落黏在他們身上,一寸一寸撫摸他們的肌膚。
燕游的小短腿跑起來太過吃虧,曲風吟深吸一口氣,将小孩整個抛起,落在肩上。
身後的追兵發出一聲驚呼。
寂靜的庭院內,各種各樣雜亂的腳步好似彙成一道殘破驚悚的樂章!
人越來越多,緊緊咬在他們身後窮追不舍,攢動的人頭好似黏成一團一團的卵。
“莫追過來啊!”
曲風吟手中雙鈎齊出,鋒利的鈎尖掃過人身,道道噴濺的血沖在曲風吟的臉上,為那張臉增添幾分恐怖色彩。
錦衣衛頭領身強力壯,身法靈活多變,又有燕游騎在肩頭,随手拽了根樹杈,像掃地一般掃開探過來的手臂。
劇烈的運動壓榨肺部,心髒加班工作,泵出鮮血供給身體的運動。
這條狹窄的長廊中的空氣令人窒息。
各種柔軟的□□擠成一團,臃腫的人群好似化成巨大的手掌,手掌受到主腦指揮在管道之中亂掏,試圖擒住獵物。
燕游急促地喘息着,突然想到一個辦法。
他開始大聲誦念聖人訓。
曲風吟踩着那些蠕動的肉球移動,也跟着一同誦念,帶着嘶啞的喘息。
一句,兩句,三句,四句。
一個個微弱的聲音彙聚在一起,他們追擊的開始放慢,文雅的面孔與猙獰的面目在那一瞬間融合在一塊。
前方宏偉巨大的建築劃過,燕游眼睛一亮。
“前面就是禮堂!”
曲風吟配合默契,兩腿一蹬,踩着一雙雙手蹦出長廊,眼前豁然開朗,身後的追兵堵在長廊口,肉身交疊,如同在交纏蠕動的蟲群。
燕游從曲風吟身上跳下去,從耳後摸出自己的撬鎖工具。
一聲一聲的聖人言此起彼伏。
如同最虔誠的信徒信奉神主。
與鐵器相撞的清脆聲音交織在一塊,格外荒誕不羁。
燕游的動作熟練而輕快,手指如同正在起舞。
“咔噠——”
伴随着那一聲輕響,燕游興奮地瞪大眼睛。
他拽開門:“淩淩捌!”
曲風吟猛地撲進那個縫隙之中。
“砰——”
沉重的鐵門被推前,将一切高呼的聖言擋在了門外。
抓撓的聲音透過門傳來,門卻格外有安全感,十分堅固地伫立在原地,沉默地履行了它的職責。
喘息聲中,曲風吟脫力地靠着門滑落而下,飛濺的血與勾走的皮肉碎也一同落在地上。
“****,太恐怖了。”曲風吟簡直一刻都不想頂着那張臉,連忙将臉換了回來。
那種争先恐後的撕咬實在是太過駭人,曲風吟想他這輩子是忘不了了。
燕游語氣幽幽:“等會兒還有更恐怖的。”
禮堂整座建築是由青磚石搭建,沒有留存窗戶,常久不見日光,整座石屋內都是潮濕的濁氣,燕游将領子拉高捂住口鼻,提醒曲風吟:“久不見光,濁氣熏人,小心中毒。”
可讓燕游驚詫的是,曲風吟聽後卻露出個古怪的表情,他喃喃道:“有種線香燃燒的味道。”
燕游睜大眼,緩緩扭頭。
曲風吟猛得咳嗽出聲,抱怨道:“***,咳咳咳咳——味道太濃給嗆到了,真的辣嗓子咳咳咳咳。”
燕游:“……用衣領捂住嘴。”
曲風吟把衣領提上去,悶咳聲不斷,碎發随着他的動作搖晃,狼狽可憐得像只委屈的大狗。
禮堂的大門平時是封閉,攏共上了五道大鎖,是以他們進來走的是偏門,從偏門可以直入偏殿。
由于窗戶的設計,需要十幾個青壯花費一日拉開,是以偏殿裏漆黑無比,燕游憑借着之前玩耍的經驗從衣袖裏掏出火折子,摸索着在點燃壁燈。
火光乍亮,曲風吟握着燕游的雙腿,燕游騎在他肩上,能夠輕易夠到壁燈。
曲風吟不适地眨了眨眼,眼前皆是大批大批晦澀的楷體文書,湊近嗅還能聞見淡淡的墨香。
燕游揪了揪曲風吟的頭發,指了個方向。
越往主殿走,越是寂靜,曲風吟有些怕燕游害怕。
他憋不住問道:“……你怎麽不用之前在縣衙那一招?”
“……”
“那是提前準備好的,你當我不想啊?”
曲風吟讪讪一笑:“那不是你的仙法?”
燕游洋洋得意:“這個是我琢磨出來的戲法,獨門秘方!初見之人絕對猜不中其中玄機,你看錦衣衛也不例外。”
曲風吟不禁尴尬,眼睛無處安放,忍不住開始探究起這牆壁上大片的文字。
燕游閑得慌的時候的确研究過。
“這裏寫得都是東山縣的過往,算得上是東山縣的縣志。”
“在幾十年之前,南朝與北朝大打出手,戰火蔓延,到處是兵災與匪亂,一群流民在饑餓與病痛之中煎熬,某日,他們發現了東山縣這塊地,與世隔絕,為了躲避戰争,他們便安家落戶于此,組建了最初的村落。”
“南北朝的戰争持續了十幾年,這期間他們接納了不少同樣是為了躲避戰亂之人入村,于是這個聚集地便一步一步發展擴大。”
“咻——”
火苗搖晃,照亮燕游冷漠的側臉。
“可是好景不長,後到之人與先來之人的摩擦在糧食,水源,住地這些方面不斷發生,事情發展愈演愈烈,從最開始的口頭沖突一步一步升級到武力械鬥,這個最開始是為了躲避戰争的村子,在利益的驅使下開啓了戰争。”
曲風吟聽得入神。
“那一段時間,鮮血流滿大地,孩童老弱哭嚎呻吟,直到那一個人出現。”
燕游頓了頓:“那個最初的書生,沒有被記載姓名,沒有被記載籍貫,他以孱弱書生之軀游走在刀刃之上,他付出了很多東西,只是為了東山縣這塊地方能夠重新變成理想中的桃花源。”
“沒有争鬥,沒有死亡,沒有痛苦,一切都是平靜而祥和,書生的理想召集到了一大片追随者,他們結束了戰火,結束了饑困,他們建立了夢想中的大同社會。”
“書生在理想實現的那一剎那,天地清氣入體,神仙歸位,白日飛升,為了紀念這位最初的書生,東山縣建造了聖人像,延續了他的理想,将大同社會持續了下去。”
燕游話音落下,他偏頭揪了揪曲風吟的頭發:“放我下來吧,已經能看見主殿了。”
“聖人像就在主殿之中。”
曲風吟猛得回過神,将燕游放下,他亦步亦趨地跟着小孩,發表了感言,大老粗沒有文化,但是情感是給得足足的。
“***的,一開始那麽好,現在這麽遭,他們怎麽搞的。”
曲風吟咂了咂嘴,自言自語:“這種事情還是得看咱們國師大人,只有國師大人是真正為百姓着想的……”
主殿與偏殿相連,安靜得如出一轍,不知從何而來的風刮過,吹起二人衣擺,涼意分明。
曲風吟的聲音便不由自主地降低消弭,最後徹底沒話了。
主殿與偏殿的收光結構自然完全不同,為了防止聖人像在黑暗之中無法為人指路,主殿從天頂開始便開了個窗口。
一束柔美的光落在石雕像之上。
木雕易朽,頑石長存。
聖人像大約十幾米高,被細致打磨的雕像明明是以石頭為質料,但在光下卻呈現出一種近乎為玉石的質地,比人的肌膚冷上兩分,比冰冷的石暖上三分,竟奇異地顯現出一種非人似仙的出塵之感。
聖人像一身寬袖長袍,手握書卷,披散的發絲在光下模糊透明。
聖人垂眸,嘴角泛起笑容,憐憫衆生的神情是如此生動奪目。
燕游沉默地注視着這尊雕像,他曾經看過了無數次,每次都看不清祂的臉,這次也不意外。
燕游不禁嘆了口氣。
“是那張臉嗎?”
“……是嗎?”
“……”
“……曲風吟?”
曲風吟的臉同樣模糊不清。
“大道之行……”他喃喃自語。
曲風吟的聲音向來很有他個人的特色,沉穩中帶着點跳躍的活潑。
他總是很想扮演得沉穩可靠,可言語之間從來掩飾不了自我的純粹和天真。
燕游上前,握住曲風吟垂下的手。
他更加靠近曲風吟,期待的目光落在曲風吟的臉上,沒有作用。
長勾從曲風吟的袖子中跌落,落在地上發出一極其清脆的碰撞聲。
燕游瞳孔一縮。
那天窗透過來的光如同潮水一般往四周蔓延。
它一點一點攀爬着,光影攏在曲風吟的那張臉上,那張憨厚的臉如泥般湧動,粉白殷紅的血肉好似有生命一般在臉上跳舞,曲風吟的嘴卻恍然未覺,仍在嘀嘀咕咕。
恐怖的寂靜顯得那低唱慢語愈加令人顫栗。
聖人像的笑容弧度顯得更加生動。
“……”大殿中燕游的喘息越加沉重。
他知道不能讓曲風吟再這麽下去了。
“……我可真是欠了你的!”
燕游咬牙切齒,他撿起長勾,猛得敲擊曲風吟的後腿,趁着曲風吟身體搖晃,跳起來将長勾拽住他的肩膀,将他整個人拉下地。
令人不安的光撫摸小孩的側臉。
燕游将曲風吟整張臉按在地上,半個身體壓在他的脖頸,控制他掙紮的動作,他猶豫片刻,從懷中掏出折紙小鳥。
淩淩漆安靜的墨眸溫柔地凝視着燕游,理解而鼓勵。
燕游沉默片刻。
他拆開了陪伴自己孤獨人生的友人。
這張寫滿了墨字的紙頁打着皺褶,輕飄飄地落在了曲風吟掙紮的臉上。
“啊——”
曲風吟發出了痛苦的呻吟,光透過輕薄的紙張,落在他的臉上,他的臉恢複了原樣,只是紅彤彤的仿佛被人扇了好幾巴掌。
燕游輕輕喘着氣。
若有所覺地擡頭。
聖人像下,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身材高挑的白衣教習。
一切都像是過往的重現。
沉默的氛圍正在窒息。
二人對視片刻。
燕游這次率先站起了身,緩步靠近。
“我要出去。”
小孩無所畏懼的聲音在空曠的主殿回蕩。
白衣教習仍然沉默,他模糊不清的面孔沁着冷意。
燕游卻依舊沒有停下自己的步伐。
他再次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訴求。
“我要出去。”
當光芒太過耀眼,光芒中的人便會虛化。
燕游第三次重複道:“我要出去!”
他走到了聖人像的腳下,來到了白衣教習的面前。
“……”
“為什麽。”
出人意料,白衣教習的聲音并不存在許久未曾開口的艱澀,反而顯得如珠玉一般溫潤。
祂的聲音之中帶有不解,甚至還能聽出些許委屈。
燕游沉默:“你困了我足夠久了。”
白衣教習緩緩伸出手,蒼白的手輕輕落在了燕游的側臉,冰涼而柔軟,冷得像是玉。
聖人像的面孔悲憫而神聖,聖人像腳下的白衣教習同樣如石像般生動。
“戰亂,貧困,疾病。”
“悲傷,愚昧,痛苦。”
“外面的世界是醜陋的,你為何要出去?”
教習的臉上浮現出擔憂,竟好似是尋常父母擔憂遠游孩子一般。
祂的嘴唇開合。
“呆在這裏,不好嗎?”
白衣教習俯身,烏黑的發絲垂落,行動間香火味極為濃重。
一切都在放慢,燕游眼睜睜地瞧着祂的動作,卻無法動彈。
祂只是簡簡單單地俯下身,卻不止是他纖細的身軀重壓在燕游身上,一種透明的粘稠的物質同樣朝燕游傾壓而來。
包裹上了他的口鼻,燕游感到窒息,如同溺水一般難以呼吸。
東山縣是個桃花源,方圓四周皆是高山,出去的路只有一條,崎岖而彎折。
在這片群山圍繞之地,時間陷入了停滞,縣中的人或坐或立,雙手雙腳如同雕塑一般僵硬。
去除了欲望,磨去了魂靈,一切盡皆融進了那龐大的,恐怖的,透明的身軀。
祂的吐息搓磨山岳,祂的目光融化烈陽。
最初的理想在大同的那一瞬間達至頂峰。
所有人的靈魂達成同頻共振。
神即是祂,祂即是我。
無數信徒的理想彙聚一堂,引來天外的一瞥。
人生人,人成人,人為人。
大同既成。
可欲望從來不會消弭,無數人的欲望哺育了最大的欲望,孕育了最瘋狂的幻想。
這個詭異的世界誕生了詭異的桃花源。
所有的人皆化作祂的一部分融做成了巨大的整合體。
無數聲音,無數畫面,無數思想在那一瞬間灌進燕游的大腦。
燕游是特殊的個體,從一出生開始,就像是祂分身中的異類。
燕游是祂的孩子,燕游卻也不是祂的孩子,燕游與祂同心,燕游卻也不與祂同心。
他是祂最特別的孩子。
他不能離開祂。
白衣教習的臉越加生動起來,鮮活的表情竟好像是人一般!
靠在長袍的手無力地向下垂落。
燕游無法思考,他的思緒,他的人格,在重壓之下不斷消解,所有的一切正在融化。
他什麽都做不到,什麽都說不出,什麽都想不了。
恍惚間。
有什麽存在透過層層疊疊的空間朝燕游投來一瞥。
那稚嫩的手突然攥緊純白的長袍,揪出層層褶皺!
白衣教習若有所覺,緩緩垂首,去瞧懷中的孩童。
孩童的臉格外平靜,黑黝黝的雙眼裏依舊是祂花費多年都無法更改的東西。
白衣教習驀然睜大雙眼。
“呆在這裏,不好。”
燕游猛地撞進白衣教習懷中,死死地環抱住他的腰身!似乎想要将自己融入祂身軀之中!
東山縣上不可見之物,巨大的透明生物的腹中竟出現一點墨色的深黑!正如同貪婪的巨獸一般,吞食掉一切光芒!
****
【7歲:——————你的伴生天賦正在發揮作用!!!
當你戴上這個頭銜之際,智慧将遠離你,愚昧将包裹你!!!
——你,——痛苦——
錯誤——争鬥——
衆生的智慧,衆生的理想——】
吳悠焦急地拍打着模拟器,試圖用電器重啓法拯救自己可憐的金手指。
自從“他”被縣中突然發瘋的縣民驅趕進書院禮堂之時,第三個模拟卡槽就陷入了錯誤亂碼,各種深黑的屏蔽條層出不窮,同樣不少的還有消音的談論。
“他”不就是在和清理雕像的人聊了幾句嗎?
吳悠百思不得其解,亂點中連打模拟器屏幕,好像還點了個命運偏折選項,也不知點成了沒。
【模拟,模拟器,發生,發生錯誤。】
【7歲:你死了——你,你——】
【模拟器,模拟器發生錯誤!】
【模拟結束!】
【模拟評價:——,你是叛逆的人——,你的理想…….你——錯誤,錯誤——大膽——滋滋——模拟器發生錯誤——】
【白羊群中的黑羊——錯誤——獨行的勇敢者——】
【這就是小六的一生!】
【恭喜您獲得——無存在感戰神——模拟器發生故障!】
吳悠嘆了口氣,只有第三卡槽是這個鬼樣子,第一,第二都還模拟的好好的,這老三到底幹嘛了呀?偏偏模拟器的亂碼來得正是時候,吳悠什麽都沒看見。
他能嘗試的都嘗試了,最後逼不得已的吳悠在模拟器前插了三根巧克力棒。
巧克力大神保佑吧!
【你沒死——你死了——你沒死——你死了,你沒死!】
【錯誤錯誤錯誤】
【模拟繼續——面板已解鎖——】
吳悠一愣。
只見模拟器的第三卡槽出現了兩段顏色不同的文字。
上半部分的「錯誤」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失,文字也被染成了殷紅,好似淌着血。
而下半部分開始模拟的文字正用黑色的字體緩慢地敲出。
【7歲:你在地獄之中游蕩了一圈,孟婆姐姐算到你命不該絕,拉着閻王爺和判官,将你托舉回人間。
你在茫然之中醒來了,你的意識,你的身體處于極度的疲憊和痛苦之中,你的體質正在遭受持續性的大幅度削減,**正在不斷下降。
入目的是雕花床頂,身下睡的是蠶絲做得被褥,鼻尖嗅聞到的是名貴的香料。
你艱難地撐起身。
是的,沒錯,你重生了,不,更準确來說,你,借屍還魂了!
你重新回到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