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雨仍舊沒有要停的樣子,兩人坐在閣樓裏,聽雨滴落到屋頂的聲音。
此時已經近傍晚,閣樓悶熱,嚴楊有些坐不住,眼睛一瞟,看到了放在桌子最裏側的一個金豬造型的存錢罐。
他朝金豬指了指,“那樣的存錢罐我小時候也有一個。”
韓聿看過去,“我也不知道這個是哪來的,有印象的時候就在我家了。”
嚴楊胳膊往後撐着,很随意地盤腿坐着,問韓聿,“存錢了嗎?”
“嗯,”韓聿點點頭,“存了,不過沒有多少。”
小金豬年頭應該不短了,四個腳和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掉色,它比市面上常見的同款式存錢罐看起來要更小一些,即便都裝滿,應該也不會有太多錢。
嚴楊問,“當時存錢想幹什麽啊?”
韓聿也看着那個金豬,目光有些游移,像是突然想起來某些很遠的回憶,他說,“我媽走的那一年,我開始存錢。”
嚴楊不想再提韓聿的傷心事,很笨拙地轉移了話題,“是不是要去給奶奶做晚飯?”
韓聿看出嚴楊的意思,沒再說什麽,看了眼時間,“你是和我一起下去,還是在上面等我?”
嚴楊坐起來,“一起下去吧。”
閣樓樓梯間沒有燈,因為背光又下雨,韓聿讓嚴楊走在身後,下樓後,韓聿說,“你先坐會兒。”
嚴楊點點頭,目不斜視坐到沙發上,聽見韓聿敲開了奶奶那屋的門。
他們小聲說了什麽,過了一會兒韓聿出來,問嚴楊,“想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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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楊确實有些餓了,但是已經給人添了半天麻煩,也不好意思再開口,只說,“我都可以。”
韓聿表情有些怪異,嚴楊問,“怎麽了?”
韓聿笑着說,“沒什麽。”
他只不過是以為嚴楊的口味會更挑剔些,但轉念一想,嚴楊一貫是這麽有禮貌的。
陽臺的窗戶正開着,客廳有風灌進來,倒是比樓上涼快很多。
韓聿去廚房做飯時,嚴楊就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上,過了一會兒,奶奶那屋傳出動靜,嚴楊回頭看去,看到奶奶正扶着門框往外走。
嚴楊趕緊迎過去,扶着老太太坐到沙發上。
老太太滿臉笑意,拍着嚴楊的胳膊,用帶了點口音的普通話問他,“幾歲啦?”
“17了。”嚴楊回答。
“噢,”老太太眯了眯眼睛,“跟聿聿一樣大。”
“是嗎,”嚴楊說,“我們這屆基本都是同一年的。”
“幾月份的生日啦?”老太太又問。
“八月多,”嚴楊說,“剛過倆月。”
“那比聿聿要小幾個月,”老太太說着又拍了拍嚴楊的手,“他是五月份的。”
嚴楊回頭往廚房看了一眼,韓聿正低頭切菜,動作間肩膀和手臂輕輕動着,老太太也跟着看了一眼,又回過頭跟嚴楊聊天,“你和聿聿差不多高?”
嚴楊想了想,謹慎道,“他比我高點。”
老太太就開始笑,嚴楊聽見她說,“他小時候可矮,搬着凳子都夠不到竈臺。”
廚房竈臺其實并不高,對于現在的韓聿來說甚至稱得上矮,他切菜時要微微彎着腰。
嚴楊想了一下小小的韓聿搬着凳子上竈臺,覺得畫面感很強烈。
老太太說着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嘆了口氣,聲音很輕地說,“聿聿全被我給拖累了。”
上了年紀的老人話都密,沒等嚴楊接茬兒,自己就說了下去,“我身子老有毛病,聿聿掙錢要上學,還得給我拿藥。”
她嘆了口氣,“那時候他和他爸爸住在一起,沒少受委屈。”
韓聿的奶奶是在他母親走後才來的。
當時韓志勇跑了老婆,脾氣更加暴躁,唯一的出氣筒成了韓聿,以前是喝醉了酒才打罵,後來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尋常了。
那段時間韓志勇成天不着家,最開始還有好心鄰居叫韓聿上家裏管頓飯,後來被韓志勇發現,因着那二兩自以為是的面子,罵人家多管閑事。
他們家的鄰居緣早就被韓志勇敗光了,有幾次這種情況,就沒人再叫韓聿了。
老太太語速很慢,一說三嘆,“他爸爸心情好的時候就給他帶點麻将館的剩飯,輸了錢別說帶飯,不打罵他已經很可以了。”
後來實在等不回來韓志勇,韓聿就學着自己做飯,他小時候個子矮,夠不着竈臺,煮一鍋挂面能燙滿手泡,被韓志勇發現又是一頓狠揍。
“我來的時候,他媽走了小半年了。”她說到這,擡手抹了抹眼睛,嚴楊抽了幾張紙遞過去。
老太太手上的皮膚很糙,拿着紙胡亂按在眼睛上,繼續說,“他那時候那麽小一個,聽見動靜就從樓上跑下來,見了我也不認識,就眼巴巴看着我。”
那時候韓聿沒怎麽見過奶奶,根本不知道這個拿着包袱的小老太太是誰,以為又是上家來要錢的,吓得魂都飛了還故作鎮定。
老太太放下包袱朝他伸出手,喊他,“聿聿,我是奶奶。”
韓聿仍舊腳釘在原地,動也不動。
老太太怕吓壞了他,從小包袱裏翻出在火車站買的麻醬燒餅遞給他,“你吃飯了嗎?奶奶帶燒餅了。”
就這麽着,韓聿才往前挪了一步,接過了燒餅,但也沒有喊人。
燒餅還熱着,韓聿兩只手捧着,不敢吃。
老太太心疼地直掉眼淚,抱過他在他後背搓了幾下,罵韓志勇,“你爸爸不是東西。”
韓聿被抱在懷裏,想掙開,但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動。
韓聿的奶奶就這麽住了下來,韓志勇不打她,但是說話不會好聽,生他的時候韓聿的奶奶都快四十歲了,老來子都金貴,從小放縱着,養成這麽個性子。
“後來我問了鄰居,找了點加工活,”老太太擡手在沙發前邊一塊地上比劃了一下,“就堆在這,堆得很滿,下腳都難。”★黃★桃★
韓聿放學不和同學玩,每天就坐在客廳跟奶奶做活。
那時候勞動價格極其低廉,可能一個暑假做的加工活也只能換幾十塊錢,就這麽塊兒八毛的,也把祖孫兩人養活了。
她說話語速很慢,偶爾有字音咬不準,怕嚴楊聽不懂就停下再說一遍,說到難過的地方,還要抹兩把眼淚。
嚴楊心裏五味雜陳,翻江倒海地難過,一閉眼就感覺看到了那個乖巧坐在小板凳上做加工活的韓聿。
他覺得自己像是當年客廳裏的某個擺件,當年種種,他都在場,所以感觸才這麽深。
嚴楊又抽了張紙遞給奶奶,“您別哭,韓聿看見該心疼了。”
老太太也怕韓聿看見,擦了擦眼睛不再說了。
韓聿飯做好飯過來叫他們時,兩人正不知說什麽,老太太被逗得前仰後合,嚴楊也在笑。
“說什麽呢?”韓聿不知不覺也跟着笑了。
嚴楊自己先站起來,再把老太太扶起來,“奶奶說這幾天腰疼,我就想起來以前在網上看的一個說法,說老人小孩兒都沒腰。”
幾個人往餐桌旁走,桌上擺了三副碗筷,碗裏都盛好了飯,還有一盤清炒莴筍,一盤青椒肉絲,一個蛋花湯。
韓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下雨沒辦法出去買,家裏沒什麽菜。”
嚴楊倒是覺得很有食欲,跟韓聿說,“看起來就好吃。”
韓聿這才笑笑,扶着奶奶坐好,幾人有一搭沒一搭聊着,倒是沒剩菜。
吃完飯再收拾好已經過了晚上八點,雨還沒有要停的意思,嚴楊想了想,跟韓聿說,“韓韓哥,你有雨衣麽?”
“沒有,”韓聿打開手機看了一眼,“要不再等會兒,說九點會停。”
嚴楊本來也沒打算冒雨騎回去,虛虛試探下,聽韓聿這麽說,順坡就下了,和韓聿又上了樓。
屋裏還是熱,嚴楊看到很多教材和本子,随口問,“你們班老師講課你跟得上嗎?”
三中實驗班進度快,往往二輪複習都結束了,普通班才過了一遍,但饒是如此,也仍舊有跟不上進度的學生。
“跟得上,”韓聿說,“我們班老師講課求紮實,不會很快。”
總歸一時半會兒也回不去,嚴楊幹脆從韓聿書桌上借了本書看,他指了指桌上幾本課外書,“我能看嗎?”
“可以。”韓聿說着,就幫他把書拿了下來,動作間碰掉了放在桌角的一沓文件。
那是一沓打印出來的文件,嚴楊幫他撿的時候,發現是高一每次月考的總排名成績單。
嚴楊疊好遞給韓聿,“怎麽還留着呢。”
有一瞬間,韓聿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不過燈光昏暗,嚴楊只覺得自己看錯了。
韓聿接過成績單放在一旁,簡單說,“激勵手段。”
不過等嚴楊要再看韓聿的成績時,他卻怎麽都不肯給看了,嚴楊只當他成績一般,不想給人看,也沒多糾纏。
他趴到地板上,翻開韓聿拿給他的書。
韓聿從枕頭邊拿了個巴掌大的小臺燈放到地上,“光暗,傷眼睛。”
那個小燈造型很奇特,白色的小豬造型,兩只棕色的耳朵立起來,到處都透露着一股幼稚。
嚴楊沒忍住笑他,“你還有這麽可愛的燈呢。”
韓聿把燈打開,立刻有一團白色的暖光從臺燈中散發出來,照亮了一小片木質地板。
“很早之前買的了,”韓聿沒表現出什麽不好意思,“随手拿的。”
嚴楊沒再逗他,趴在地板上看韓聿的課本,韓聿坐着看了他一會兒,也抽出幾張卷子趴在他旁邊湊着燈光寫。
韓聿寫題很認真,嚴楊看書也專注,意識到太晚了之後,雨還沒有停。
韓聿開始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在我這兒湊合一晚上。”
嚴楊其實也不太想回去了,這會兒聽他這麽說,很矜持道,“那麻煩你了。”
韓聿的床睡不下兩個人,韓聿讓嚴楊睡床,嚴楊不肯,最後決定兩人都打地鋪。
韓聿把床墊和被子都從床上抱下來,抖開鋪在地上,問嚴楊,“困了嗎?”
他不困,但是既然韓聿問了,還是順着說,“有點兒。”
韓聿又不知從哪拿了兩個枕頭,嚴楊随意選了一個,放在被子上躺好。
韓聿從桌上抽了一個很薄的筆記本遞給嚴楊,問他,“熱不熱?”
嚴楊接過本子,給自己扇了兩下又給韓聿扇了兩下,笑着說,“還好。”
韓聿就又拿了個筆記本,關了燈躺到他身邊慢慢扇着,他用的力氣很大,嚴楊能感到風一下下掃在自己肩膀上。
燈一關,雨打在屋頂的聲音就有些吵鬧,其他感官也跟着明顯。
韓聿家浴室裏有個很大桶的洗浴用品,看不出牌子,用了将近一半,嚴楊最開始不知道是沐浴露還是洗發水,猶豫了一下才敢用。
現在聞着韓聿短發上一樣的味道,發現自己沒用錯,方才隐秘地安心起來。
兩人并排躺在地板上,嚴楊覺得有些困,正準備睡覺時,韓聿跟嚴楊說,“對不起。”
在嚴楊看來,韓聿沒有任何要道歉的地方,貧窮不是錯,即便是錯,也不該由韓聿承擔。
他只是借住在韓聿家,更沒什麽道理接受他的對不起。
他不知道怎麽跟韓聿說,所以只說,“快睡吧。”
過了一會兒,韓聿在黑暗中突然開口,“咩咩。”
嚴楊翻了個身,面朝着他,“怎麽了?”
屋裏太暗,韓聿的神色看不真切,嚴楊聽見他聲音很低地說,“沒什麽,叫叫你。”
雨打在屋頂的聲音很吵鬧,嚴楊試圖理解一下這句話的含義,但不知道為什麽,總是靜不下心,只覺得心跳有些快,因此閉上眼睛,不再說什麽。
心跳聲混雜着打在屋頂的雨聲,雜亂無章地響在閣樓裏,嚴楊無知無覺地睡過去。
一夜無夢,只依稀記得,韓聿用那個寫滿公式的舊筆記本,給他扇了一整晚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