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游船
游船
“還能不能行了!”嚴楊帶着笑意的喊聲從遠處傳來時,韓聿正第六次從地上撿起風筝。
嚴楊休假早就結束,很湊巧的,新項目就在本市,他回公司待了不到一周就又回來了。
十月份入秋成功,傍晚的風已經帶了涼意,嚴楊想一出是一出,非要拉着韓聿到公園放風筝,不過僅僅半個小時,耐心就告了罄。
“手放太早了,”嚴楊朝韓聿走近,“等你覺得有拉力的時候再松。”
“我就是那時候松的。”韓聿說。
“不是要完全松,”嚴楊接過風筝,拿在手裏上下晃了晃,“還沒飛起來你松手不就掉地上了,一點點地松。”
韓聿很輕地皺了下眉,又拉上嚴楊的手,抱怨道:“這風筝太大了。”
這只風筝是今天新買的,以前那只因為放的時間太久,又保存不當,有些地方已經破損了。
嚴楊故作嚴肅,擺出一副說教的态度,“韓聿同學,你知道這叫什麽嗎?”
“叫什麽?”韓聿問。
“主觀不努力,客觀找原因。”嚴楊說着,把線軸塞到韓聿手裏,“你扯線吧。”
韓聿拿着線軸在手裏轉了兩圈,意有所指地嘀咕,“有的時候也不是學生太笨。”
嚴楊哭笑不得地問,“你怎麽回事兒?”
韓聿裝作不知,“嗯?”
嚴楊就攬住他的肩膀,将他一把拉低,偏頭飛快地在他耳朵上親了一口,“怪我沒教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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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聿微微彎着腰,面無表情地說,“沒有。”
他當領導當久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算是練到了家,比高中時強撐的鎮定熟練不知道多少倍,此時又擺出這幅表情,嚴楊只覺得心裏亂火又燒了起來。
都是成年人了,兩人坦誠相見都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每韓聿露出現在這種表情,嚴楊都會想到做愛時他隐忍又歡愉的模樣。
公園這幾年建好了,人變得多起來,嚴楊心癢卻又不能做什麽,幹脆收了風筝,“不放了,回家吧。”
韓聿趕緊跟上他,笑意這才漫上來,“咩咩,我不鬧了。”
嚴楊瞥了他一眼,也沒忍住笑了,“天黑了,下次買個帶燈的風筝。”
韓聿點點頭:“嗯。”
這個季節天說黑就黑,兩人笑鬧時天還亮着,這會兒卻有些看不清東西了,他們并排走在石子路上,有一搭沒一搭聊着。
走過白鴿廣場時,嚴楊突然問,“你後來……來過公園幾次?”
韓聿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三次。”
嚴楊側過頭看他,“還有哪兩次?”
韓聿想了想,“我大三那年,那年公園買了船,下午五點到晚上七點,票價打六點五折。”
嚴楊微微低下頭,輕聲問,“怎麽記這麽清楚?”
韓聿見周圍人都忙着喂鴿子,借着風筝的遮掩拉住嚴楊的手,故作輕松道,“當時發傳單的是個三中學生。”
今天剛好是周末,公園游客裏也零星散落着幾個學生,穿着各學校的校服,唯獨卻沒有三中的。
嚴楊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此刻的心情,他看着韓聿,就感覺看到了那個接過傳單跟人說“謝謝”的人。
那時的韓聿已經不是少年,剛掙了第一筆錢,給早已經分開的男朋友買了心心念念的自行車卻又送不出。
嚴楊低聲問:“還有哪次?”
韓聿說:“我買房子那年也來了一次。”
韓聿走在他身側,聲音低緩,“公司當時還離不開人,我來簽購房合同,原計劃只有半天時間。”
韓聿說到這笑了笑:“後來售房經理無意間說起公園的海洋館開了,他要帶孩子們來看,我就搭了他的順風車一起過來了。”
兩人走到湖邊,嚴楊停下腳步,安靜看了他一會兒,又移開視線,望着遠處燈光旖麗的游船。
湖邊風很涼,帶着潮濕氣,撲在人臉上很濕潤,像是愛人的吻。
嚴楊一直沒有說話,韓聿跟他在湖邊看了一會兒,問他,“今天想坐船嗎?”
嚴楊反應慢了幾拍,點點頭,“想。”
于是兩人走到碼頭邊的售票處,買了一張正價四座觀光船的船票,踩着被湖水浸濕的木橋上了船。
船開動起來時,嚴楊突然說,“前幾天我爸媽在商量林漾的事情。”
韓聿坐得跟他靠近點,“嗯?”
嚴楊操控着方向盤,帶着他在湖面上繞來繞去,最後繞到一處拱橋處停了引擎,任由船自己飄蕩着。
嚴楊聲音有些低,“似乎是想把林漾和我哥葬在一起。”
他說完這句後,兩人都沒再說什麽,過了好一會兒,韓聿說,“叔叔找過我一次。”
嚴楊一驚:“什麽時候的事?”
不過沒等韓聿回答,嚴楊就很快反應過來,情緒有些不高,“怎麽都沒跟我說過。”
“也沒為難我,”韓聿安撫笑道,“當時那種情況,被家長談話不是很正常嗎?”
嚴楊瞥他一眼,示意他繼續說。
“那時候他跟我講過林漾,”韓聿說,“比你講得要更具體些。”
嚴楊往後靠到靠背上,抓過韓聿的手一下下捏着,問他,“你能理解嗎?”
韓聿果斷地搖搖頭:“那時候不能。”
嚴楊挑了挑眉,調侃他,“現在就能了?”
沒想到韓聿點了點頭,“能了。”
嚴楊看向他,韓聿說:“他們其實是承受傷害最多,但卻最無能為力的兩個人。”
“先是成為‘失去了兒子的父母’,又緊接着被迫成為‘有人因我兒子而死’的情緒承受者”,韓聿說,“沒有人能面不改色地承擔這麽重的情緒。”
這是兩個成年人,是一對父母,他們無法與疾病抗争,眼睜睜看着大兒子病逝而毫無辦法。
林漾有選擇生死的權利和追随愛人的勇氣,誰也不需負責,但誰也無法灑脫,畢竟他在是嚴唯的愛人之前,先是林漾。
嚴楊說,“那時候我特別不理解,我哥是我哥,我是我,不是所有同性戀都這樣的。”
韓聿點點頭,也學着嚴楊剛剛的樣子逗他,“那現在能理解了?”
嚴楊笑了笑,嘆了口氣,“嗯,能理解了。”
他們停船的地方很安靜,兩人聲音就格外清晰,韓聿說,“畢竟沒有人能指責愛情。”
這是一個因死亡而導致的固執偏見,荒唐且不合邏輯,但卻是一對父母崩潰而無可奈何的保護機制。
他們無法指責愛情,更無法将責任歸于已經離世的一對戀人,于是在心有餘悸的不安中變得極端,惴惴擔憂着往事重演,同性戀因其弱勢與非主流地位,被迫充當了情緒的釋放點。
這個詞不再代表多元戀愛觀,反而與死亡被動關聯,那是陳年的一道傷疤,是一對無法對別人的死亡視而不見的父母經年的愧疚和心痛。
彼時的嚴楊與韓聿,是他們情緒熔斷的爆發點,是壓垮他們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
嚴楊又不由自主想到那些年陳靜茹和嚴海川對嚴唯去世諱莫如深的态度,想到陳靜茹無力的“什麽都沒發生前,你們當然不算錯”,以及那句歇斯底裏的“那是一條人命”。
他們以為反對既往悲劇的構成要素就能遏制住不幸的根源,自欺欺人,自我麻痹,但實則自知而無能為力,畢竟不幸發生時,誰也無法坦然。
當時的嚴楊剛剛成年,自然不能接受這麽飽脹的情緒,韓聿被一堆爛事糾纏,更無力去探究背後的深意,兩人忿忿不平多年,終于在今天心平氣和地理解了那對父母。
遠處有船經過,水波一圈圈蕩到他們船下,船身晃了晃,嚴楊借力歪斜着倚到韓聿肩膀上,“所以說,很多事情都沒辦法用對錯衡量。”
韓聿伸手攬住他的腰,嚴肅道:“有的。”
嚴楊:“嗯?”
他們這次買了一只鳊魚形狀的風筝,尾巴被吹得飄蕩到兩人眼前,韓聿将風筝放到船後座,跟他說,“我愛你永遠是對的。”
嚴楊先是趴在韓聿肩膀上笑着鬧他,後來又認真主動地坦白道,“其實我後來也回過春風裏。”
韓聿點點頭,“我知道。”
嚴楊:“嗯?”
韓聿很不講武德地告小狀,“李岱哥跟我說的。”
嚴楊跟他一起笑笑,又安靜下來,湖面映着月光和燈光,船身倒影被拱橋的影子擋住。
嚴楊輕聲問,“韓韓哥,回家嗎?”
韓聿問:“不想坐船了嗎?”
“嗯,”嚴楊說,“想跟你去閣樓接吻,做愛,一覺睡到天亮,看明天早上的太陽。”
“接吻之前也可以看看月亮。”韓聿說。
“嗯?”嚴楊擡起頭,看着高懸的月亮,“你現在就可以看。”
于是韓聿偏過頭,目不轉睛地看着嚴楊。
嚴楊注意到,笑着推開他,“讓你看月亮,你看我幹什麽?”
韓聿傾過身,在嚴楊的眼尾輕輕吻着,含糊道,“在看呢。”
往事泥濘,長夜辛苦,未來遙不可及,韓聿鏽跡斑斑的人生,因為嚴楊義無反顧的喜歡變得不那麽暗淡。
嚴楊是停駐的白鴿,是靠岸的游船,是韓聿熬過黃昏日落後,等來的月亮。
他們擁吻,講情話,消磨時光,庸俗而膚淺。
他們不在“正軌”,自顧熾熱地愛着,任人評對錯,卻永遠歡愉,因為無人能指責愛情。
往後生老病死,他們是彼此的每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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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還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