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确定要拒絕本座?
張大千不是她交的第一個朋友。
在她第一次來17窟述職時,148卧佛便來親自拜訪過她。
148卧佛來頭可不小,他與158作為兩大卧佛,皆是石胎泥塑,而其餘的佛,都只是木骨泥塑。當然,在千佛洞中,還是第96、130窟兩尊大佛最為尊貴,他們不僅是最高的佛,也只有他們的塑像是浮雕和圓雕。
這樣響當當的佛,屈尊來訪,當得起蓬荜生輝四個字。即便是這小小的一片佛外之地,也是有自然尊序的,無論148卧佛多麽随和,她也時刻謹記,與他保持着淡如水的交情。
第四次給130佛送完經書,148卧佛差人來請她。
有些日子沒見了,兩人寒暄問禮一番,148卧佛便開始與她講佛法,見她聽得昏昏欲睡,便笑:“适才,你給130佛送書了?”
善業點頭,148卧佛便問她感覺如何。這個問題究竟是問她對130佛的印象呢,還是從130佛身上,悟到了什麽?根據以往的經驗,可能是後者。她随意胡謅了幾句,148卧佛笑了笑沒有說話,便打發她回去了。
善業松了一口氣,沒精打采的回到17窟,看見張大千後,有氣無力打了招呼。
張大千哼道:“都說了本座酉時要來,你還讓本座等這麽久,誠心的是吧?”
“是148佛……不對,就是130佛。”善業左思右想,一切都歸咎于130佛,“你要怪就怪他吧。”
張大千噢了一聲,手指扣在桌上,饒有興趣道:“怎麽,他又吓着你了?”
善業避而不答,也不好否認,忽然想起什麽,臉上泛起陰森的笑來:“我聽說,他最怕老鼠了。”
張大千心裏抖了抖,“嗯?”
“窟間流傳,130佛蘇醒時,身上爬滿了老鼠,是以一見老鼠便吐。他既這麽喜歡讓人等,那麽——”善業覺得自己此刻很有惡鬼的天賦,“也讓他嘗嘗被親密等候的滋味吧。”
“你想做什麽?”張大千的聲音,細聽有一絲顫抖。
善業嘿嘿笑了,威脅道:“別怕,只要你不說出去,絕對不會有人知道。你要是說出去了,呵。”
佛的塑像和真身,是可任意分離的,真身可随意走動,就像善業同張大千,在每日閉窟後,各佛輪法,菩薩觀世,弟子出游時,他們都可自由在千佛洞打架,不,是切磋。
只是真身離開後,塑像的色彩和神情,便會黯淡無神、紋路模糊,所以凡是規定時間要接客的,無論大小佛,都必須要留守在塑像上,以免被人發現破綻。
那時塑像有變,被人類察覺,登報出新聞,惹來轟轟烈烈的勘查和研究……他們就算有一百個金身,也經不起人類折騰。
善業說到做到,三天後,準時将老鼠放進130窟。
那天,正好是130窟月度巡查的時期。人類稱之為,對歷史文化瑰寶的例行勘查和保護。130窟是敦煌最具代表性的石窟之一,即便巡查了上千次,館內巡查員也照舊一絲不茍地從壁畫、柱石、花磚,一項項直至檢查完那尊26米高的敦煌第二大佛。
期間不時有老鼠爬過,從巡查員的腳下,跳至那高高的佛像上。巡查員沒太在意,如此規模巨大的石窟,作為保護性參觀點,是無法用藥物去杜絕的。直到見了好幾只,巡查員才記下,預備上報,再看看用什麽方法去除鼠。
檢查完畢,已接近傍晚。
善業站在16窟門口,目送着他們離去,贊賞了他們的敬業,心滿意足回了窟。
第二日,159窟的脅侍菩薩來拿經書時,滿臉擔憂,說是130佛一夜之間病重,96佛已經去看望了。她本想同148卧佛去探病,都被130窟的侍立弟子給打發了回來,連130佛的面都沒見着。
脅侍菩薩走後,善業整日坐立不安,生怕130佛因她的作弄而有個好歹,她想同人說說話,找了一圈,也沒見到張大千。
隔了好幾日,張大千滿臉煞白的站在窟口,冷冷喚她:“善業。”
她緊繃了幾日的弦終于斷了,一把上去抱住他,語無倫次:“你去哪裏了,我好擔心你,我好怕啊,130佛生病了,病的很重。96佛吩咐了我好幾次,讓我去給130佛送經書,我都慌稱自己病了。你呢,我找了你好久,對了,你在幾號窟啊,為何我找遍了千佛洞,都未找到你。我還以為你被帶去研究了,你……”
他聽着她熟悉的聲音,一腔怒火逐漸平息,緊握的拳頭,終于控制不住打開,慢慢抱住了她。察覺到她聲音梗咽起來,他将她稍稍推開,“好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會這樣,是我的錯,你說我……”她顯然怕了許久,整張臉比他還白。
他拿指腹輕輕拭去她的眼淚,難得一見的溫柔:“沒事了,我在,別怕。”
他簡短的話語,蘊藏着撫慰心靈的力量。善業乖巧地點點頭,撫上他的臉頰:“你怎麽了?”
因緊張和急躁白了的小臉,慢慢回複紅潤的色彩來,那張唇在他眼裏,逐漸變得像千年前窟中鮮豔的壁畫。
他沒有說話,俯身吻住了她半開的嘴唇。
善業未通情根,也沒有經驗,呆愣着不知如何是好。等他離開後,忽然問:“這是不是他們說的性騷擾?”
他們是指的人類,她這是今天又碰見什麽人了。
他哭笑不得,輕彈她額頭:“這是罰你惡作劇,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善業哼了一聲,學着人類說:“千佛洞警察啊你。”
老鼠整治計劃,頗見成效。自打這一次後,130佛再未要過經書,本來就不是愛書之人,先前都是裝模作樣罷了。
同時,善業同張大千的關系,似乎有哪裏不一樣了。
她每日在藏書洞分派經書時,他便坐在案邊看她,其餘的時候,兩人繞着宕泉和祁連山支脈三危山,将莫高窟的每個角落,都逛了一遍。當然是在夜深人靜時。
她最喜歡坐在九層樓的鸱吻旁,聽夜風吹動塔鈴,那時樹影闌珊,檐牙錯落,鐵馬叮咚。159窟的脅侍菩薩,會在場面宏偉、色彩瑰麗的隋唐壁畫中舞動身姿,61窟的天王會在五臺山圖中南征北戰,268窟的弟子則會在色調熱烈濃重,線條純樸渾厚裏,恭迎飛天。
張大千似乎有心思,總是聽她絮叨,不多言。
這兒底下就是96佛,他們這裏同古經裏的九重天不一樣,中和了佛教和人間的習俗,是允許內部自由嫁娶的。96佛這麽海納百川,他們只是在這裏賞月,應當不會計較。
善業哪裏能讓他一直敷衍,攜璎珞起舞,觸碰結界前,瞬間飛回,将他撲倒。兩人滾在一起,她笑起來,眼裏映着遙遠的月牙泉。
他說:“明日吧,我等不及了。”
第二日,他并未找她,善業只當他又在诓她,沒有放在心上,同往常一般值守。
過了兩日,96佛忽然傳喚善業。
她沐浴更衣後,去見了這位傳說中的第一尊佛。是的,自打她蘇醒後,便從未見過他,連讓她去17窟,都是96佛座下弟子傳召的。
九層樓攢尖高聳,與鳴沙山東麓的崖壁幾乎齊平,樓內的壁龛和燈臺皆被點亮,她從善如流地跟在侍立弟子身後,自中心塔柱窟、佛龛窟、涅槃窟,行至大像窟,正中間有一座35.6米的彌勒坐像。
看來今日,96佛是以塑像見她。96佛身邊,站了11身的菩薩、天王、力士,他們皆石色黯淡,顯然真身被打發走了。等她作揖完,兩側的侍立弟子,也立即灰暗下去。
96佛的聲音既洪亮又低沉,問她對130佛是何心态。
善業搖頭,試着去看他,視線根本無法觸達到他臉部的高度。
96佛恍然大悟般,又道:“想來你還不知道他是誰,130出來罷——”
“我知道。”善業清亮的聲音,與130佛的身影,一同出現。
96佛保持緘默,130佛站在殿內,渾身自動散發着無可阻擋的金光,面上卻是有些小心翼翼:“善業,本座不是故意的——”
“嗯——”那可不一定,看在96佛的面子上,她只偷偷白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麽。
“那你對我……”130堂堂第二大佛,提起此事,竟有些難以啓齒:“可同我一樣,願意與我一同修煉嗎?”
他敢在96佛面前提,自然是有百分百的勝算。但他萬萬沒想到,善業拒絕了,他的笑僵在臉上:“你還小,不懂男女之事,你其實是傾心本座的。”
善業點點頭,又搖搖頭:“或許兩天前,我會信你。但今天不會,因為我昨天,遇見了我要等的那個人。”
96佛忽然問:“你等的那個人,可是一位畫家?”
提起那人,善業還有些恍惚,她此時都記不起他的臉了,但是整個身體都興奮起來,想要舞動、奔跑。這大概,便是人間稱之為愛的東西。
“我喜歡他,想同在他一起。”
130佛臉色冷了下來,只道:“你還小,不懂男女之事,那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愛情。”
“好奇怪,怎麽什麽都能扯到我還小呢。”善業不高興了,張大千這個騙子,肯定想騙她修煉。但是她一個最小的塑像,能對第二佛的修煉有什麽裨益呢?
130佛還想說什麽,被96佛制止了,強制送他們回到了自己的石窟。
善業說完心裏話,渾身一輕,心無挂礙地睡到了天亮。天蒙蒙亮時,她睜開眼被眼前的黑影吓了一跳,130佛冷冰冰地問:“你确定要拒絕本座,去找那個人類?”
善業很幹脆地點頭,便聽他又說:“即便你可能要等上千年,才能修煉闖出結界的本領,那時他已輪回不知多少次,你也一定要去?”
善業坐起來,一臉認真道:“喜歡一個人,難道不是傾盡全力嗎,無論他變成什麽樣,我的心都不應該改變。”
人類誓言裏,有一句關于愛情的詩: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130佛渾身一怔,半響,他吶吶道:“什麽時候發現的。”
善業知曉他在問什麽,若是以前,肯定要借此好好敲他一筆,或者同他賭氣,十天半月都不說話。但她如今,情根已通,心胸也開闊許多。
善業在老鼠事件後便知曉了。那時他面容憔悴來找她,第二日,她興起想去探望130佛,在窟門聽見130佛的聲音,以及同他身上一模一樣的金光,便知道了,原來她撿回來的那位受傷的佛,便是千佛洞中第二尊大佛——130佛。
豐神俊朗與她朝夕相處的張大千,就是那個傳說中兇神惡煞的130佛。
她輕聲細語,語氣不見半點責備,仿佛一夜之間長大成人。
130佛扯了個笑,自覺比哭還難看,終是揮袖離去。
不知怎麽,130佛被她拒絕的消息,傳的滿窟風雨。
159窟的脅侍菩薩拿經書時,想同她打探八卦,被她三言兩語搪塞過去。61窟的天王來看好戲,讓她正視自己的身份,他願意犧牲自己讓她高攀,被她冷着臉以狀告96佛他性騷擾給趕了出去。
130佛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來看她。
善業心中有些想念,她只當是懷念與張大千一起玩耍的日子,何況她最近通了情根,特意在人類那裏有意學習。人類說拒絕就要幹脆,不能吊着別人,她可不要成為人類口中的綠茶婊。
左右130佛也只是想修煉,她這種資質,難登大雅之堂,待他新鮮勁過了,自然又能找到下一個。
148卧佛許是聽了讒言,又喚她去聽佛法。
善業戰戰兢兢,愣是一字不落聽完了,生怕148卧佛也來問她。
148卧佛倒沒有這麽八卦,只抿唇輕笑:“本座這裏有個法子,可祝你心想事成。”
善業回到17窟,苦思冥想了兩日後,自動申請去7窟,當看門弟子。
159窟的脅侍菩薩,還曾來勸解過她:“你可知道,若是長時間吸取人類的祈願,你将會如何?”
善業去意已決。
莫高窟有大大小小735個洞窟,每日只開放十來個窟,供游客參觀。其中,7窟開放次數最多。
然而窟中衆佛都心知肚明,塑佛終究只是塑佛,每日接受人類的各類祈願和訴說,無法替其達成心願,只能用真身去承載那些悲歡離合。萬物皆有來往,若有佛堪破這些世間恩怨,并将其煉為自身的修行,屆時便可逍遙于天地間。但若道行過淺,別說堪破,連承載都很困難,還極有可能被這些祈願困住,直至吞噬消亡。
堪破的佛,數一數二;消亡的佛,比比皆是。
130佛找到善業時,她已奄奄一息,執拗地撐着一口氣,連她自己都不知是為了什麽。直到看見130佛,她的眼淚滾滾而下:“你來了。”
“別說話。”130佛抱起她,将她帶回130窟,他口中只覺苦澀,低聲問:“你當真,拼了命也要去見他?”
善業想要說什麽,張了張唇,沒有力氣出聲。
130佛緩緩閉上眼,将眼淚逼回。
善業昏迷前,聽見那個像神邸一樣的聲音,在她耳邊喟然長嘆:“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