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終章
再次睜開眼時,她躺在一張極其陌生的床上。人類的床。
有個男人端着粥進來,看見她醒過來,喜形于色道:“你醒了?”
是那個畫家,她一看見他,便記起來了。奇怪的是,之前心中催動她的念想,像吃過解藥一樣,這次見到他再無波瀾。
善業對畫家的所有進攻,毫無動容,一心要回千佛洞,也就是人類所說的莫高窟。
畫家忽然想起來:“提起莫高窟,姑娘的樣貌,與我幾個月前,在那裏遇見過的一尊塑像,倒是極其相似。”
善業沒有出聲,只是一心要走,畫家非要和她同行。
汽車、電子票、門匾、石橋、寬闊的沙石道、陳皮汁、所有以前向往的東西,她只覺索然無味。
即便進了大門,看見了九層樓,也還要排很長很長的隊,她從不知道,回家的路,這樣的遙遠。終于到了她,導游發了電子講解器,她揮了揮手,沒有拿。
這兒有多少石窟,有幾千佛像,有多少藏書,又有多少處破損,沒有人比她更熟悉。
她将畫家抛在身後,飛快跑到130窟,那兒大門緊閉。她又往17窟趕,穿梭在游客裏,她連16窟都找遍了,卻沒有看見她的塑像。
去哪了。
她回到7號石窟,被導游按住排隊,進去後,依舊沒有發現。
她甚至用意念,試圖與石窟裏的佛像溝通,沒有一個佛理她。她急的眼淚都出來了,就連159窟的脅侍菩薩,也無動于衷。
她真正的,不再屬于這裏,而是人類裏的一員。
她後悔了。她很想130佛。
畫家找到她時,她失魂落魄地蹲在130窟旁,怎麽勸也不走。過了很久,景區喇叭開始播放閉館通知,工作人員開始對逗留的游客勸離。善業終于擡起頭來,發了瘋的往九層樓跑。
大門關閉的瞬間,工作人員怒吼制止她,有游客拍下她闖入的照片,預備在網絡上曝光她這類不良游客。
善業跑進去,工作人員立即去抓她,誰知道,整個大殿空空如也,半個人影都沒有。
工作人員懷疑自己眼花,搜尋了兩遍無果後,将門關閉,去調了監控。直到反複查看了幾遍,兩人終于承認他們同時眼瞎了。
拍過照的幾位游客,想當場發微博的,手機卻忽然壞了。有晚上回家整理照片的,卻驚奇的發現,當日整整一天的照片,都消失不見了。
善業在96佛前,跪了整整十天。
第十天,96佛終于開口,讓她別等了:“130佛已逝。”
善業懷疑自己聽錯了,她扯動嘴角,想說她終于贏了96佛一回。96佛不給她緩和的機會,又道:“為了讓你去到人間,他用盡最後一絲靈力,将這千百年間,承載的所有人類悲歡離合,都過渡給了你。”
“我同那畫家,只是還了一面之緣,因為他是曾雕刻我的僧官……130佛呢,讓他出來自己跟我說。”善業哭着說不信。
130佛最記仇了,定是氣自己拒絕了他,還扔下他跑去人間,所有同96佛一起框她。
“本座從不打诳語。”96佛一向悲憫衆生的口吻,忽而變得有些生硬,甚至輕咳一聲:“你既已去了人間,便不要再留念這裏,有得必有失。”
96佛輕輕抿去了唇邊血跡,善業沒有注意到,兀自搖頭,哭着說:“我不信,除非他親自說。”
“也罷。”96佛嘆息一聲,像極了她夢中的那道聲音,讓座下弟子帶她去了130窟。
廊腰缦回,她步伐漸沉。96佛素來不開玩笑,她自是知道的,她只是不願意相信。
130佛不在了。是她一意孤行要去往人間,所以130佛傾其所有,寧願毀了千年道行,寧可在世間魂飛魄散,也全力幫她。
那個為了騙她,吃下整整一木龛荠菜餃子的130佛;因為她的捉弄,被最惡心的老鼠爬遍全身,病重了一周的130佛;在她手足無措哭泣時,安撫輕吻她的130佛;帶着她在輕幽的夜晚,踏遍整個莫高窟,被她在九層樓頂撲倒的130佛;即便她為了去人間見別人,在她不堪人類重負,第一時間去救她的130佛……
座下弟子将她帶到130窟,欲言又止,見她垂首不語,終是長嘆離去。
她過了很久,才去看那一尊早已失去光澤的佛像。她從前見他,總覺得他面目可憎,如今站在他腳下,看着他那張眉目如畫、精心雕刻的容顏,滿心都流淌着悲傷,只覺得他微垂着眼,似乎連看,都不想再看見她。
她腦海中想起一個清亮的聲音,那個聲音沒有溫度,只透露着莫名的認真:“喜歡一個人,難道不是傾盡全力嗎,無論他變成什麽樣,我的心都不應該改變。”
他那時怔了一下。
她想起那一刻來,忽然淚流滿面,她走上前,抱着他止不住嗚咽。
她的130佛,再也不會回來了。
從前總覺得時間慢,她還有成百上千年的時間,可以任意揮霍,所以做什麽事情,都很散漫。如今她只有短短幾十年的壽命,而那個說要同她修煉的人,她錯過了,便從此不再出現。
她終于感到悲從中來,在這個曾經視為魔窟的地方,嚎啕大哭。
再醒來時,159窟的脅侍菩薩在她旁邊,告訴她96佛念她心誠,也曾在藏經洞裏盡忠職守,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現下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在千佛洞中值守百年,照顧那些剛被修複極其脆弱的佛像。
屆時,她将能重新回到她的塑像裏。
159窟的脅侍菩薩還告訴了她,148卧佛因動了殺戒,被96佛罰去了275窟。去到的第二日,真身便徹底被封印在了卧像中,從此永眠不複醒。
善業忽然明白過來,148卧佛是因為什麽事情被罰,她心裏一點也不同情,他只是不醒罷了,而她的130佛,卻是永遠不在了。
她哭着點頭,她願意。只要能長伴他身旁,哪怕他變成了石像,永遠不再沖她笑,她也願意。
既是愛,也是愧。
值守的日子,比她想象的還要艱苦。
風吹日曬,不能進石窟躲避。她毫無怨言,只有肉身之痛,才能令她的心,微微喘氣。
一旦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刻,她便會坐在130石窟旁,整宿不眠。她已經能很好控制自己的情緒了,畢竟也在佛洞耳讀目染了這麽些年,即便有佛們在面前秀恩愛,她也能視若無睹。
只是,無論是熱鬧非凡的游客日,還是黃沙飛舞的月夜,一旦九層樓的塔鈴叮咚作響,她的眼淚便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春夏秋冬,一年過去了。這個情況依舊沒有好轉,她曾托159窟的脅侍菩薩向96佛提議,能否将檐角的塔鈴去除。因為96佛除了她闖進九層樓的那天起,便閉關不再見客。
96佛果然沒有回應。
窟間又開始流傳,說96佛的堪破期将至,即将羽化成為真正的佛,去往天界。
人間的塑佛,極難修煉成正果,與其他世界,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塑佛成真的事情,倒只存在與神話中。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千佛會,聽說96佛沒有取消,并且極有可能以真身出席。因130佛逝去、148卧佛沉睡、96佛閉關,沉寂了整年的千佛洞,終于開始複蘇。
善業很想很想130佛,她實在沒忍住,偷偷翹班到了17窟。見到新到的值守,将藏經洞打理的井井有條,她心中有些悵然若失。
身後響起一個清越又帶着一絲溫良的聲音,道:“沒見本座站了許久,都不請本座進去嗎?”
善業不敢回頭,她曾幻想過無數次,他還在的場景,往往還不等她回應,那人便畫作泡沫消失不見。
那人從背後抱住她,輕嘆着喚她:“善業,是我,我回來了。”
她整個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只得将她轉過去,強行擡起她的臉。看見她整張臉都哭花了,心中一片柔軟,眼角滑出一滴淚,覆在她的唇上:“善業,我回來了。”
善業覺得很不真實,直到96佛座下的弟子找過來,喊她枕邊的人去講佛,她才從他懷裏驚醒過來。
他立即将她抱住,不讓她離開,又将找來的弟子轟了出去。
門關上之前,那弟子還在念叨:“衆佛都在等着您呢,96佛,您可別被130佛給主導啊……”
96佛自打見過善業後,便沉睡了一年,直到今天早上才醒,醒來後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那個被他罰去當值守的善業。且性子時溫吞時急躁,座下弟子是唯一知曉其中辛秘之人。他一見這個情況,便知道96佛的分|身,130佛終于回歸了。
因為他的守口如瓶,也因為他的鐵面無私,善業在往後的百年裏,沒少折騰他。竟然不告訴她,讓她幾乎因為130佛哭斷了腸!
而眼下,她最不能接受的,便是96佛就是130佛,130佛便是96佛的事。
即便96佛沒有以真身見過衆佛,即便現在這個人,口口聲聲說愛她,還祭出印憶石,裏面全是她日夜在130窟前哭着訴述愛意的畫面,聲淚俱下,不可謂不感天動地。
但是,善業整個塑身都不好了,幾乎要氣回到塑身裏。
130佛還在,很好。96佛醒了,也行。但是他們竟然是一個人!!
他竟然騙了她這麽久!就這麽看着她哭,在她難以抑制的每一個夜晚,竟然無動于衷,也不出面告訴她,不……不抱一抱她。
她好想他。
善業抱着他,哭了他一身的眼淚,然後将他趕了出去,獨占了17窟。這兒新的值守,早被他轟跑了。
動辄趕人的毛病,96佛到是将130佛的脾性完全吸收接納了。
若是130佛,肯定會死賴着不走,但96佛有要事在身,只得先回了南區的佛壇窟。當他第一次以真身出現時,所有佛都沸騰了,更加做實了96佛得道成真,即将前往九重天的事實。
善業腦子是懵的,想去找159窟的脅侍菩薩打探,一開門,被外面駐守的幾尊天王給吓了一跳,其中有個熟人,是61窟的天王,見她滿臉殷勤:“善業菩薩,弟子早便說了,您是尊上的氣質,怎麽着也不會窩在這——”
善業懶得聽他多說,喊了96佛留下的座下弟子,便将門重重關上了。
她先是從他口中,親自确認了這個事實,其實她心裏已經明白,還是想再聽人說一遍。堂堂第一佛,自然是可有千萬化身,只不過千佛洞中,沒有一個佛會知道,曾經的第二大佛130佛,竟然是96佛的化身。
可是她不同,他怎能欺瞞至此,若早告訴她,他沒有永遠離開她,她何至于傷心之此。
見她臉色不好,座下弟子總算有些眼色,忙解釋道:“139佛本是96佛,為了鎮守千佛洞中成妖的化身,兼職做些喚醒複蘇佛像的事情,本來上次就為了殺那290窟的魔障,身負重傷在調養期,這不還沒恢複,又為了渡給您人間的悲歡離合,幾乎耗盡了全部心神,實在無法再彙聚自己的心神,自動歸位96神真身。”
96神做為本身,一般是坐鎮九層塔,如無必要,便不出身的。同敢愛敢恨的130神不同,96神心系衆神,身上多了許多責任,做起事情來也更周全一些。在130神那裏,這種寬憫是多餘的、拖沓的、猶豫不決的。
所以130佛,在将自身承載的人類祈願,冒險渡給善業時,并未考慮太多,也沒有同96佛商量。等96佛發現時,善業已被130佛送走,而130佛耗盡了自身最後一口靈力,在130窟門前,直接魂飛魄散了。
要不是96佛發現及時,耗費了三天三夜,将130佛的精力重新聚集起來,這個世界上,的确再也沒有130佛了。
都是因為她,一切都是因為她。善業捂住臉龐,不想在座下弟子面前,留太多眼淚,斷斷續續說:“可以跟我說啊,就算之前不可以,再次見到我,為什麽不說呢……”
座下弟子有些糾結,見她哭的傷心,索性全盤托出了。
等他走後,善業抹掉眼淚,下了一個決定。
晚些時候,96佛過來,試探着推開門,企圖用洪亮的聲音,來引起她的注意:“本座來了。”
那是獨屬于96佛的聲音,但是他摸着鼻子,不時瞟向她的眼神,的确是她的130佛。
善業施了粉黛,在燈火中,美過九天神女:“當日你重傷落地,是否故意選的17窟?”
她眼神黑的像墨,他遲疑地點點頭,不敢再有欺瞞。他的确蓄謀已久,但又唯恐她開始計較他的那些處心積慮。
她忽然抿唇,眼裏含着流光,上前雙手抱住他的脖頸,問道:“張大千,是那個曾經将你第一層的西夏壁畫剝去,又将你第二層晚唐壁畫毀掉的人?”
96佛颔首,美人投懷送抱,總令他想到不好的事情。他是不是哪裏,又做錯了?
善業噗嗤笑了:“難怪你窟裏又破又舊——”說完,她又收起了笑容,變得氣鼓鼓:“那個該死的張大千,投胎轉世最好別來這裏,不然我絕對讓他有去無回。”
“我也會的。”96佛不禁撫上她的臉。
善業又道:“17窟曾經有個唐代河西的肖像塑,據說把塑像和壁畫結為一體,獨具一格。”
“那是你的前身。”96佛滿眼憐惜,悲憫的面容在那張刀刻般的臉上,顯得越發迷人,他的手從她的眉眼,依次往下,鼻尖、嘴唇、下巴……他忽然沉了臉,露出睥睨天下的氣勢來:“道士王圓簶,售賣給外國人的近四萬件古文獻資料,本座會一件一件拿回來。”
想起兩百年前,130佛曾格外用心複蘇她,将她搶救回來,她整顆心甜蜜中泛着酸楚。如此愛她的130佛,她怎麽忍心傷害他,怎麽忍心讓他離開。
見她又哭了,他略感無措,想起座下弟子見到他那副畏畏縮縮的模樣,暗罵他多嘴。他在她眉心烙下一吻,眼底一片清明:“本座不走。”
“當真?”
96佛費心收回130佛的心神時,便損耗了一些靈力,尤其130佛剛回到體內,真身是最為脆弱的時候。勘破期的突如其來,令他承受了幾千年來最為徹骨的痛,與天對抗的一年,甚至差點整個元神渙散。
他只能狠下心,不去與他終于盼回的善業相認。但他又不願放她走,心中到底是有結,讓她做了千佛洞的值守,既是用另一種方式留住她,也在他無法走動時,可時時刻刻見到她。
重逢本是未知,但他堅信不疑,因為他的善業回來了,在等着他。所以他一定會回來,見她、抱她、愛她,直至天地再次融為一體。
這麽千辛萬苦勘破的結,真的因為她不去了嗎?
“當真,本座從不曾打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