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你瞧見什麽了?向來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局中人

第59章  你瞧見什麽了?向來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局中人。

趙琨半躺半坐, 伸長手臂去摸索火鐮荷包,想要點燈。當年他送給李斯的火鐮荷包,已經在士族圈子裏流行起來, 幾乎人手一份,男女老少皆宜, 算是居家旅行必備。

趙琨的指尖剛剛觸到火鐮荷包, 突然被一只大一號的手按住了, 對方掌心溫熱,熟悉的氣息靠近,在他耳邊說:“小叔父, 我來吧。楊樛将獄卒都支出去了, 咱們說點悄悄話。”

是秦王政, 他不自稱“寡人”,應該是打算在這個深夜,只以叔侄的身份, 說些私房話。秦王政小時候就喜歡偷偷地把玩火鐮, 只不過他的侍從太多, 一直沒有機會親手用火鐮點燈,應該是很想嘗試一下的。

趙琨緩緩躺回原位,玩着紫竹哨, 指尖纏繞了一圈又一圈的絲帶, 說:“嗯, 政兒來點燈。”

秦王政十分生疏地打開荷包, 取出火鐮、火絨、火石, 不太熟練地打出了一點小火花, 又打兩下,才找到感覺, 湊近了趙濯送來的九枝燈,依次将九個燈臺上的銅燈都點亮了。

這一瞬間,光線過于明亮,趙琨輕笑一聲,擡手遮住眼睛,緩了緩。

秦王政一把抓住小叔父的手臂,強勢地移開,讓小叔父看着他的眼睛,一雙鳳眸映着璀璨的燈火熠熠生輝,一字一頓道:“叔父就沒有什麽想說的?任何事情都可以。”

同樣是舉薦的人有叛國行為,當年秦昭襄王大權在握,乾坤獨斷,都沒法子庇護範雎周全。秦王政才十八歲,相當于大一大二的學生的年紀,還沒有親政掌權啊。後世許多人看見的都是少年君王、千古一帝身上的光環,卻很少有人看見他在權臣呂不韋和嫪毐的陰影中,那比尋常青少年更艱辛千百倍的隐忍。

呂不韋府上的童仆,已經超過一萬。門客也超過了三千,很多門客都在朝中擔任要職。嫪毐因為只講究數量,不太追求質量,門客居然比呂不韋還多,有四千餘人。

這兩位權臣共同把持着朝政。呂不韋辦事的風格,表面上一團和氣,實則不容違逆。嫪毐則一直仗着太後的寵愛,手段非常強硬。如果說呂不韋在秦國呼風喚雨,嫪毐就是攪風攪雨。

“忍”字頭上一把刀,大侄子已經遭遇了太多他這個年紀不應該面對的風雨,背負了太多他這個年紀不應該承擔的事情。

趙琨舍不得再讓大侄子為難,思考了片刻,說:“千萬不要沖動。想個法子将鄭國保下來,大渠還沒有修好。他只是一個水工,單純的技術人士,什麽韓國暗探、什麽諸侯密謀?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本來就不應該牽扯到他。鄭國确實有暗探行為,但他修渠修得也是真專注。八百裏秦川即将變成沃野,是留着他對秦國有益,還是殺了更好?政兒心中也有答案吧。”

眼下的大秦,究竟要何時何地才能創造一個良好的大環境,讓徐福之類的“自然科學先行者”專注地搞研究,讓博士們安靜地做學問,讓各行各業的技術人員、士農工商安心的做事?

秦王政平常總穿着寬大肅穆的玄端,已經很多年沒有穿過這種束腰綁臂的錦袍,看上去少了幾分莊重威嚴,多了幾分英姿飒爽,還有久違的少年氣。

他在卧榻邊沿坐下,擡腳蹬掉一只靴子,“好,明日我親自審理此案,找個借口放過鄭國,讓他繼續修渠。叔父,你就不為自己考慮考慮嗎?

趙琨心中落寞,卻假裝豪邁地一揮手:“沒什麽需要考慮的——除卻生死無大事。何況我這又不是死罪,頂多像範雎一樣退出權利中心,去鄉下養老而已。我生來本就一無所有,也不算失去了什麽。政兒不要有負擔。再說了,以後我想做個什麽事,政兒還會不支持嗎?”

小叔父如此通透,想得開,秦王政驀然感覺一直壓在心口的巨石一下子被搬開了,身心都輕松了不少。

其實他跟太祖父(秦昭襄王)不一樣,當年太祖父保範雎,瞻前顧後,根本沒有盡全力。他卻可以豁出去,把嫪毐和呂不韋都拉下馬,看誰還敢說三道四?沒錯,這件事表面上是嫪毐在推動,其實根據暗衛打探到的消息來看,呂不韋也摻和了一腳。

呂不韋對小叔父的忌憚程度,甚至還要超過嫪毐。因為嫪毐的腦子被門夾過,沒什麽本事,還總是趾高氣揚的,喜歡四處惹是生非,覺得人人都該敬着他、忍讓他。看似鮮花着錦、烈火烹油,其實轉瞬即逝,哪天一把火就燒幹淨了。小叔父雖然行事低調,但人脈、身份、名望、才能……都足以威脅到呂不韋的丞相之位。而呂不韋,是絕不肯輕易放權的。

小叔父當然也不是一點都不在乎,只不過為了讓他放寬心,才僞裝不在意。将來要加倍補償小叔父才好。

秦王政蹬掉另一只靴子,擠上狹小的卧榻。

趙琨往裏挪了挪,給秦王政騰出一點位置,嘴上卻嫌棄地說:“咱倆現在都這麽高,別擠,這種小榻真的擠不下兩個男子漢大丈夫。”

秦王政與他玩鬧慣了,嗤笑一聲:“我是大丈夫,小叔父可不是。”他成親了,已經有倆個兒子,鄭姬生的長公子扶蘇都會喊爹了,所以是丈夫。小叔父未來的夫人在哪裏,還沒半點影子呢,當然不算丈夫。

趙琨一個鯉魚翻身,直接騎在大侄子的腰上,雙手按住他的肩膀,故意作出一個兇巴巴的表情,“誰不是大丈夫?政兒再說一遍?”

他之前在睡覺,頭頂還有一撮呆毛翹起來,随着他的動作晃了晃。此刻故作兇狠的模樣,像極了一只驕矜的小貓揮着爪子表示它很兇。

秦王政莫名地手癢,擡手将趙琨腦門上那一小撮呆毛捋平,改口道:“小叔父最丈夫。”忽然就理解了父王當初為什麽總捋小叔父的頭發,又軟又絲滑,真的好捋。

诏獄中沒有炭盆,夜裏冷得要命,小叔父的手指冰冰涼,身上也沒多少熱氣。

秦王政輕輕地嘆息,“我想父王了。”

趙琨松開大侄子,溫柔地摸一摸他的發頂,說:“我也想念阿兄。”現在的生活多好啊,子楚卻早早離去,享受不上。

他們熄了燈,像小時候那樣互相依偎在一片黑暗中,擠在一起睡覺。

趙琨不希望秦王政被人認出來,再引發一場風波,所以特意睡在外側。他不知道秦王政是什麽感受,他的一雙大長腿無處安放,半截都懸空在卧榻邊上,腳尖踩着幾案,才稍微舒适一點。

不過別說,這樣擠一擠還真暖和。大侄子簡直是天生的小火爐,身上熱乎乎的。

天色微微亮的時候,廷尉急匆匆地跑進诏獄,揮退了所有獄卒,而且這間牢房附近本身就沒人,廷尉也不擔心說話被人聽了去,一邊摸鑰匙開牢門,一邊說:“今日審案,呂相也要旁聽,只怕跟嫪毐一樣來者不善,鎬池君一定要當心吶。咱們醜話說在前頭,老夫哪邊都不偏幫,一切看證據,絕不徇私枉法。還請鎬池君勿怪。”

這時,秦王政已經冷靜下來,醒悟到最好不要被廷尉認出來,順勢把臉埋在趙琨的懷中。

趙琨十分配合地一手攬住大侄子的腰,一手按着他的頭,說:“這樣很好,審案本該如此。”

廷尉開了鎖,提着燈上前幾步,照亮了一對抱在一起的人影,這位老臣手一抖,燈籠瞬間墜在地上,熄滅了。他舌頭打結,磕磕巴巴地說:“老、老夫什麽都沒瞧見!”

趙琨:“……”

什麽沒瞧見?你瞧見了什麽?

感覺又出了幺蛾子。廷尉甚至不等他開口,就急匆匆地向外走。

楊樛一直守在诏獄的門口,只見廷尉火燒眉毛似的出來了,臉色黑如鍋底,一看見他,就壓低聲音訓斥道:“楊左監,老夫一直以為你辦事幹練,是個可造之材。萬萬想不到你竟如此不靠譜!鎬池君是來受審的,又不是來休假的,他要睡男人,你都給他弄進來?真是豈有此理,混賬!”

楊樛挨了一晚上凍,沒招誰,沒惹誰,就被廷尉劈頭蓋臉地一頓訓斥。他一頭霧水,完全搞不清楚狀況,過了片刻,他才反應過來,什麽男人?那間牢房裏邊不就是王上和鎬池君嗎?然而他又沒膽量揭穿裏面那位其實是王上,是廷尉誤會了,只好悶着頭挨罵。

他想解釋,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秦王政雖然沒下令要求保密,但以楊樛的經驗,王上深夜探望鎬池君,肯定是不樂意走漏消息,不然直接過來就好了,沒必要換衣裳,更沒必要挑在深更半夜。

趙琨又聽了片刻,确認外邊沒有異常的動靜,就放開秦王政。秦王政站起來整理衣冠,趙琨替他将衣服上的褶皺一一撫平,悄悄塞給他一只火鐮。昨天趙濯和蒙毅各送了一只,他自己的這個,就送給大侄子玩兒。

“快回去吧,一會兒就是卯時,獄卒會增多的。”

“嗯,叔父珍重。”秦王政緊緊地攥着銅火鐮,這東西是冰冷的,一如诏獄的溫度,他的心卻微微發燙。

只隔了一個時辰,趙琨被帶上公堂的時候,主審已經變成了秦王政。堂上熱鬧的很,除了廷尉以及廷尉府的屬官,還有趙姬、呂不韋、嫪毐、甘羅等人在旁聽。

鄭國已經聽過審判結果,知道此番在劫難逃。他感念趙琨這些年對他的鼎力相助、細心照拂,一口咬定趙琨不知情,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他蒙騙,才傳送了密信。

嫪毐很生氣,望向鄭國的目光十分不善。

呂不韋這個人,大多數時間都是面帶三分笑,單從臉上看不出他的真實情緒。

廷尉立即宣布:既然鎬池君趙琨不知情,不知者不罪,應該輕判,所以只是削減封地、杖責三十。

趙琨暗暗感嘆:向來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局中人。

他比當年的範雎要幸運得多,鄭安平戰敗投靠趙國,根本就沒考慮過範雎的處境。但鄭國有情有義,從始至終,都希望将趙琨摘出去,恨不得獨自承擔罪責。

呂不韋和嫪毐都對這個判決不滿意。你一言,我一語,逼迫廷尉改口。

秦王政的的眼睛,像暗夜一般冷冽,似湖泊一樣般深邃,平靜地掃過全場,任何人對上他的視線都要心中一突。

反對的聲音很快就小了下去。

秦王政力排衆議,非要再給犯人一個自辯的機會。

趙琨示意鄭國先開口。

鄭國不擅長狡辯,他只是坦誠地望着秦王政,如實相告:“最開始,臣為間(間諜),修此渠不過為韓國續命數年,但對于秦國來說,這卻是萬世之功業!”

這話倒也沒錯,大渠引泾河的泥水灌溉田地,一共五期,目前只修好兩期,已經将沿途的上萬頃沼澤鹽堿地沖去鹽堿,變為肥沃的良田,預計五期全部修完,秦國至少要多出四萬頃上好的水澆田。

鎬池鄉的滴灌技術雖然好,卻難以推廣。因為滴灌目前使用的是經過防鏽工藝1處理的銅管道,鉻銅合金1設備的總體造價太高,難以普及到郡縣鄉鎮。就這樣說吧,整個大秦,掌握了這種鉻鹽氧化層“防鏽工藝”的工匠,一雙手就能數過來。

同理,由于相關人才的匮乏,以及技術、設備的限制,徐福的不鏽鋼也無法大規模批量生産。

而且這年頭沒有監控,哪怕趙琨安排了士兵晝夜巡邏,依然會經常出現滴灌、自來水管道被人盜挖的現象,以至于他不得不承認有些先進的東西,放在落後蒙昧的時代,很難推廣,因為各方面的條件都不成熟。

這也不奇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不是還有半夜沿街偷井蓋,拿去賣廢品的人嗎?很多小城的賊更猖狂,大白天的就開工。趙琨有個鄰居家的爺爺,就曾經因為有人偷井蓋,散步的時候沒留神一腳踩空,幸虧救上來了。

所以百八裏秦川的田地灌溉,主要還是依賴鄭國渠。希望徐福早日歸來,把海貿搞起來,賺錢充實國庫,這樣就可以适當的給百姓免稅,人人都能吃飽穿暖的時代,小偷小摸自然就少。到時候無論是推廣滴灌、自來水,還是幹別的事業,都會相對容易一些。

輪到趙琨發言,他根本不自辯,而是平靜地報出了一份數據:“大渠的一期工程目前已經投入使用,全長七十餘裏,造田萬頃,使每畝田地的小麥産量增加到兩鐘(十二石八鬥)。預計大渠修好以後,關中再無兇年。”

衆人議論紛紛,就連呂不韋的态度都明顯地軟化下來。這麽多糧食,意味着秦軍糧草物資充足,橫推六國的時代到來了。

嫪毐卻依舊氣勢洶洶地問:“鎬池君空口白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增産就增産,證據呢?”

大秦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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