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第二十章
施施和一衆命婦貴女被請到了偏殿裏,宮人和內侍奉上熱茶與點心,片刻後又有女官過來安撫她們。
她心中惴惴地捧着金杯,茶水滾燙,還冒着熱氣。
但這點熱意不足以讓她感到溫暖。
施施的腦海中一遍遍地閃過方才的情景,因她方才站得最近,所以看得格外真切。
衆人至多只瞧見已經死去的九皇子乍然睜開眼睛,而她卻真切地看清了那雙美麗眼瞳的色澤。
與李鄢一模一樣。
清淺無神,但偏生都透着幾分微弱的輝光,若流光溢彩的琉璃一般。
她猛然想起自己不久前是見過九皇子的,只是隔了夢魇中的漫長時光,記憶才模糊起來。
他生得應當更像他母親張賢妃,眼瞳最是黑白分明,盈滿了江南的風韻,直令人想起黑牆白瓦的秀麗水鄉。
施施的手指扣緊杯盞,指尖泛着白。
遠處忽而響起道士做法的聲音,細微的咒聲壓得極低,缥缈如風,卻像鐘聲一樣,一下下地敲擊,落入她的心坎裏。
她坐在窗邊,心神紛亂,莫名想起夢魇中皇帝晏駕的事情來。
施施懵懂,不知皇帝究竟是因何而駕崩,有人說是疾病纏身,有人說是意外跌傷,更有人說是因為雍王向皇帝下了毒……
有傳言說,他死的時候眼瞳亦是淺色的……
她困守東宮,那些日子聽了許多流言,只有這一條她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
現今再想起這樁事她又開始動搖,可是張賢妃整日陪護在九皇子的身側,就算是有人下毒也沒有機會……
施施的手指輕顫,手中的金杯突然落在了地上。
這聲響本是不重的,但是殿中安靜得近乎死寂,因而格外清晰。
滾燙的熱茶滲入磚石之中,宮人想要将金杯拾起來,可是圓圓的金杯不斷地向前滾,一直滾到了殿前。
施施的臉色微紅,羞赧地站起身來。
擡起眼眸才發現站在殿前的正是李鄢,他的半張臉都隐匿在輕紗之下,寬大的白色袖擺随着風飄舞。
周衍将金杯拾起,向她微笑了一下。
雍王寡言,是以仍是由身旁的侍從告知她們可以先行離開。
皇子的喪禮本就不繁雜,少幾道程序也無妨。
再者她們是女眷,又不是朝官。
施施落在了後面,從李鄢身側走過時,發間簪着的白花突然落了下來。
他伸出蒼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指,接住了那朵白花。
雍王為人寡情冷淡,縱是再大膽的姑娘也不敢去向他投去愛意的目光。
衆目睽睽之下,他像個挑不出什麽錯處的模範叔叔一般,溫聲說道:“花掉了。”
任誰也瞧不出他們之間的親密,施施耳根微紅地接了過來,在兩人手指意外觸碰到時,她禁不住地顫抖了一下。
她仰起頭看向李鄢,眸光閃爍。
那一刻她有許多話想說,又好像什麽都沒有。
離開太極殿不久,張賢妃便遣人讓她過去,施施與繼母分別,乘上轎辇去見了張賢妃。
張賢妃絲毫脂粉未施,眼中盡是血絲,整個人都清減了許多。
施施被她攬在懷裏,嗓音幹澀地安撫她:“姨姨,您莫要太難過……”
張賢妃摸了摸她的頭發,笑容苦澀:“我早知他要走的,與其強逼着他在這人世過日子,倒不如早些去天上享清閑。”
殿中空蕩蕩,許多舊的物什都收了起來。
據說是皇帝下的令,防止賢妃娘娘睹物思人、哀毀過度。
施施伊始覺得皇帝不近人情,這樣做太過無情,可她又想起九皇子亦是他最疼愛的幺兒……
“他來到這世上就是個錯誤,現今薨逝了也算是解脫。”張賢妃掩面,“只是可憐他陪着我* 白捱了這些年的病痛。”
“啊……”施施小聲地驚叫一聲,她心中怦怦直跳,又想起方才瞧見的那雙淺色眼瞳。
她組織着語言,輕聲說道:“姨姨,我剛剛在殿上看見……”
但宮人卻向她悄悄用目光示意,叫她不要再說下去。
施施按捺住了心中的困惑,安靜地聽着張賢妃講話。
餘下的儀禮還有許多需要她參與,因此不久後施施就從殿裏離開了。
她沉在自己的心思裏,連歩辇的方向出了偏差都沒發覺,直到被周衍扶着下了轎才訝然地擡起頭。
“殿下請您一敘。”他淺笑着說道。
施施點點頭,涵元殿靜悄悄的,踏入殿門以後周衍便退了下去。
她獨自坐在榻上,桌案上擺的都是她喜歡的吃食,她拈起一塊甜糕小口地吃着。
片刻後李鄢才過來,他的衣袂翩跹,大抵是剛從外間回來,一身仙意,白色的孝服硬生生穿出了霜雪般的粲然氣度。
“吓到了嗎?”他輕聲問道。
“沒有。”施施放下糕點,神情仍帶着些不安:“七叔,方才我看見九皇子的眼睛是淺色的……”
他的睫羽低垂,眉宇間透着些倦意:“沒事的。”
因昨日的事,兩人間彌漫着一種怪異的氣氛。
施施又開始覺得有些熱,殿中的窗子沒有打開,連花香都透不進來。
李鄢神情微動,突然莫名地問道:“你父親快回來了嗎?”
她不明所以,低聲“嗯”了一下。
“驚擾到姑娘了。”他輕聲說道,“我送你回去。”
李鄢大費周折地将她請到涵元殿,似乎只是為了确認她的安危,知曉她未曾受驚也沒了話可講。
只是一夜之間,兩人的關系就好像跌入了冰點,甚至還不如初見時熟稔。
語畢他便要帶她出殿,施施卻倏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您……讨厭我了嗎?”她的聲音輕輕的。
那雙杏眸中盛滿了小雀般的孺慕之情,就像是小孩子對大人的依戀。
澄淨,真摯,半分雜質也沒有。
李鄢側過身,輕聲道:“沒有。”
施施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片刻後她又覺得這樣不太好,先前她在七叔面前是很矜持的,現今是越來越失禮了,就像是仗着他的疼愛而肆意作為一樣。
這個念頭陌生而怪異,她不知道它是怎麽生起的。
李鄢以為施施仍在傷心,帶着她到了中庭的院落裏。
中庭候着的宮人與侍從急忙上前,跟了過來。
施施懵然地被他抱起,不久前她是來過涵元殿的,當時只感覺大而空曠,進入中庭後才方知這裏真是別有洞天。
建構完全是北方的築造模式,卻有幾分江南的意蘊。
任誰也想不到這層疊的宮殿群中竟藏着這樣一方空隅,暖陽燦然,有着許多花樹果樹,垂落的葡萄藤下是一架秋千。
分明是在禁中,卻仿佛置身郊野。
也不知是怎樣的大家精心布置的,連見慣了各式奢麗宅院的施施有些訝然。
李鄢溫聲說道:“還未修整完畢,姑娘多多擔待。”
說着他便牽起施施的手,走向了秋千邊。
她坐在秋千上,一掃方才的失落與緊張,笑得甚是明媚。
直到正午時兩人才分別,李鄢将一只小盒子放進她的掌心,施施好奇地歪頭問道:“七叔,是什麽呀?”
他輕聲說道:“回去再看。”
她的手指攏起,剛好将那只小盒子攥在了手心。
“賢妃和九皇子的事,無須憂心。”李鄢摸了摸她的頭發,“但要記住,別告訴任何人你看見了什麽。”
施施輕聲問道:“是不好的事情嗎?”
“不是。”他低聲說道,“只是怕別有用心的人會借機來傷害你。”
她認真地說好。
“不要輕信于人,施施。”他神情微動,“即便對我也多些防備,好嗎?”
那雙淺色的眼眸熠熠生輝,肖似琉璃又更甚之。
施施離開後,李鄢擡起手,寬袖滑落,修長的手指所拈着的赫然正是施施發間的那朵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