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第十九章
施施總以為李鄢至少會有些戾氣或是殺意,但他沒有,連一些清波似的情緒起伏都沒有。
七叔只是平靜地望着她,用冰涼的手指輕柔地擦拭過他的眼尾。
仿佛對他而言,殺死薛允只是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礙到他的眼了,那麽他就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施施怔怔地看向李鄢,那一刻她竟然說不出否定的話,她的腦中亂如一團麻,種種思緒積在一起。
她自小到大被人無數次教導要隐忍、寬容,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可以不原諒那些傷害到自己的人,甚至可以去報複。
你可是當朝權臣謝觀昀的嫡長女,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也會有人願意為你去摘。
這樣的一個念頭在剛剛生出時,旋即就被她自己否定了。
她不能那樣……
但是為什麽不可以呢?施施也說不出所以然,她被教養得天真懵懂,只知道為旁人去付出,只知道壓抑自己的欲/念。
“我……”她啞聲道。
施施眨了眨眼睛,她想要說些什麽,但是喉嚨幹澀,連只言片語都發不出聲。
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想要推開李鄢,不去做這個選擇。
但他只是輕嘆一聲:“別怕,施施。”
“從長計議也無妨的。”他低聲說道,“他又跑不了。”
夢魇中發生的事遙遠的仿佛是在前世,但施施仍能憶起他踏進長樂殿時的情景,那種淡漠與從容并非朝夕所能形成。
更不是因驟然掌控攝政王權柄而起,這勢必有經年的累積。
他或許就是傳聞中的那個樣子,冷酷,無情,嗜殺……
只是他待她太好,她方才以為七叔真是個善人。
但意識到這一事實後,她并沒有生出恐懼,因為不管怎樣他都是她的叔叔,她的至親。
李鄢松開了施施的手,那段花枝倏地垂落在她的膝上。
潔白的花瓣在她绛色的衣裙上散開,也一并飄到了他深色的玄衣上。
她這才注意到他今日的裝束很是正式,領口的暗紋都繡着銀龍,每一針每一線都藏着逼人的貴氣。
施施不由地想起了方才離席時遠處乍起的歡聲,七叔難道是來了外祖的壽宴嗎?
未等她開口,李鄢便輕聲說道:“本想給你一個驚喜,才來遲了些的。”
他難道是為她而來的嗎?
他應當是不喜歡宴席之類的事,可是為了她,他卻一次次地破例。
她應當高興的,但那一刻她竟突然覺得他的懷抱難受起來,他的指尖明明是冰涼的,她卻覺得有些燙。
太熱了。
“您不必每次都這樣的。”她的聲音低低的。
施施的頭垂了下來,雖然知曉七叔看不見,她還是本能地想要掩住自己的神情。
花廳裏的窗子盡數放了下來,有些沉悶與燥熱,但在李鄢開口的瞬間又倏然冷了下來。
他神情微動,輕聲說道:“你是不希望我來嗎?”
他修長的手指掠過玉扳指,輕輕地叩着紅木的桌案。
微妙的情緒流動透過這些小動作傳進了施施的心中,她旋即仰起頭說道:“不是的。”
李鄢眼簾低垂,濃密的睫羽在眼睑落下一層淺影,像月色下花樹的影子。
她輕聲地說道:“我是擔心您會被煩擾到……”
他沒有言語,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施施的掌心沁着些汗,因此下意識地想要抽回。
李鄢是喜潔的,就像他喜靜一樣,雖然沒有明說過,但凡與他相處過的人都知道。
他本就是輕輕握住她的手,因此她一掙便将手收了回來。
施施也有些愣怔,沒有想到他是當真沒有用力氣。
她心下覺得有些失禮,卻又不知如何解釋。
李鄢的神情淡漠,沒有明顯的不快,也沒有露出笑容。
“好好休息。”他低聲說道。
語畢他便起身離開了,施施的朱唇抿緊,手指顫抖地撫平了裙擺上的皺褶。
電光火石間,有一個念頭飛快地從她的腦中閃過,但是太快了,她還沒有抓住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花廳離開後,李鄢的神情始終未變。
他只是莫名想起在涼州時的事。
那日他在馬上一箭射穿刺客的左胸,只可惜被太多人看見,扈從在他身邊的人因此也全都赴了黃泉。
他親自看着他們服下的毒藥,有個內侍跟在他身邊多年,臨死時跪匐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懇求他,絕不會透露絲毫風聲。
初始時他還能維持慈善面目,但到了最後戾氣就壓抑不住了。
事後他一邊淨手,一邊向新的侍從溫聲吩咐道:“他是為護主而死,賞賜格外厚些。”
那時候他才多大?十八歲還是十九歲?
他只知道從十四歲那年開始,他便堕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但當李鄢阖上眼眸時,眼前卻又開始閃現那段脆弱的花枝。
分明是素色的花朵,卻潔白明麗得異常,在夜間也閃爍着清亮的光芒。
上了馬車後他拉下厚重的簾子,車架內空曠昏黑,連一線光都照不進來。
假面帶得久了就像長在了面皮上一樣,他已經習慣了黑暗的世界,在黑暗中,那些隐秘的想法可以盡情肆意地舒展。
*
施施回到府中時夜色已深,她是獨自回來的。
腦中的思緒太多,似乎要僵住了。
好在下馬車後侍女直接就接住了她,她和薛允的事鬧得那樣大,興許所有人都已經知曉了。
客人的嘴是堵不住的,只是這樁陰私事涉及皇家,不知會不會稍微好一點?
但繼妹那邊肯定是藏不住的,她一想到謝清舒到時要整天來向她發瘋,就覺得有些頭痛。
綠绮和青蘿都沒有多問,耐心地替她解下發釵。
施施簡單地沐浴後就睡下了,她擁着薄衾昏昏地墜入夢境,今夜她睡得不甚安穩,自從夢魇消退後,明明已經很久沒有如此了。
“七叔——”她驚叫着從夢裏醒來。
施施滿臉都是淚,但她頭痛欲裂,甚至想不起夢見了什麽。
“姑娘,怎麽了?”綠绮匆忙從外間走進來。
施施斷續地說道:“沒事,只是做了個噩夢……”
她的胸腔劇烈地起伏着,臉色也十分蒼白。
綠绮扶着她坐了起來,将她的臉擦幹淨,又喂她喝了些水。
施施抱着錦被,杏眼裏透着些恍惚,她輕聲說道:“綠绮,點一個小燈吧。”
綠绮擔憂地看向她,但沒有多說,幫她點上燈後又坐在了她的身旁:“姑娘安心睡吧。”
小燈的光芒微弱,并不刺眼,卻又能剛剛好将內室照亮,不至于完全浸在黑暗中。
施施阖上了眼,她的心神依然有些不寧,翻騰了許久才草草地睡過去。
翌日天還未亮宮中便傳出了九皇子薨逝的消息,因謝氏與張賢妃的關系特殊,方才早早就有內侍來報。
她從繼母手中接過那張文書,仔細地看了又看。
明明是正正經經的館閣體,她卻好像一夜間變成了文盲,一個字也不看懂,一句話也看不進去。
“您節哀。”內侍面露不忍。
謝氏一族皆無情,連與謝氏沒有半分血緣的雍王都漠然得厲害。
倒是這位大娘子十分有情,只可憐是個生母早逝的無寵姑娘。
施施的睫羽顫動,一滴溫熱的淚水順着臉頰往下流淌,轉瞬即逝地滴落在了地上。
皇子治喪的儀禮簡略許多,次日的下午她便跟着繼母入了宮。
太極殿空蕩蕩的,分明是三月的暖春,卻仿佛始終有陰風在作祟。
施施穿着白色的孝服,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陣冷意。
這股陰寒如影随形地附着在每一座宮室中,到冬日時非要将地龍燒得極旺才能感受到溫暖。
因張賢妃榮寵不衰,加之九皇子是皇帝的幺兒,所以才會違例停靈在此地。
棺椁中的九皇子雙手交疊在一起,沉靜地安眠,防腐蝕的香料散發着吊詭的香氣,施施沒由來地想起了東宮的那座金殿,她被囚禁了整整兩年,所聞嗅到的正是這種氣息。
她現今方才明白,原來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他的臉龐白淨俊秀,年紀比她還要小。
從幼時他就體弱多病,但皇帝應當是很喜歡他的。
父親厭恨張賢妃,亦厭恨九皇子。
施施見到他的時刻實際是比張賢妃還要少的,此刻她卻覺得自己能夠描繪出他的面容。
他的眉眼有些像他的兄長,眼窩很深,正當她暗想他的眸色是深是淺時,他突然睜開了眼。
驚叫聲此起彼伏,宮女緊緊地拽住了施施的胳膊,她卻仍在想着——
竟然是淺色的。
可為什麽會是淺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