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第三十章

施施向着遠處走去, 并未聽見李鄢這句輕聲的話語。

掠過湖岸後她緊張的心情才漸漸平定下來,宮宴已然開始,施施低調地坐在光影晦暗處, 淺飲過淡茶後才開始享用宴上的美食。

如果不是因為張賢妃, 她是決計不會出席今日的宮宴的。

聽聞施家那位公子過來後, 本就歡暢的宴席跟瘋了一樣, 這是宮宴, 不是家宴, 可姑娘的熱情仍是無比高漲。

施廷嘉一襲青衣, 如翠竹般長身玉立。

皇帝的近臣遙遙地便谄媚喚道:“仆還當是誰來了,原是施大公子。”

連皇帝也笑了,施施聽着遠處的歡聲,心中空蕩蕩的, 有一種說不出的奇妙滋味漸漸蔓開。

她估摸着今夜皇帝就會宣布施氏複起之事,果然還沒等她用完碟中的小食,遠處便徹底歡騰起來了。

恭賀聲要響徹雲霄, 一聲接一聲地起來。

任誰也想不出,這當中的許多人都曾在暗裏中傷過那位施文貞公。

施施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政事, 只是覺得有些荒謬。

席間幾個年輕姑娘也紛紛贊道:“施文貞公泉下有知,定然也要歡顏。”

“這樣算來, 施家才是雍王殿下的外家,這些年卻叫謝氏雀占鸠巢,當真是諷刺,難怪殿下與衛國公府的關系那樣差呢。”一面容張揚的美貌姑娘緩聲說道, 但言辭卻極是尖銳。

有人反駁她:“也不能這樣講,施家當年本是要滅滿門的, 若不是衛國公心善收留了先貴妃,又護佑了施郎君的父親,早沒什麽施氏了。”

又有好事者插嘴道:“這樣說來,謝氏與那位殿下原是一點幹系也沒有了。”

“倒也未必。”有人接着說道,“謝家的大姑娘不是與施郎君甚是親密嗎?”

她這話霎時引來了幾人帶着敵意的目光,那名容色張揚的姑娘挑眉說道:“施郎連借給旁人的錦帕都不會用第二次,你覺得他會娶被人退過親的女人嗎?還有着那樣多的轶聞纏身……”

她勾唇說道:“不過是仗着有個權臣父親罷了。”

施施撐着腮幫,聽着這些尖銳的話語心中平淡,并無什麽真切的感受。

——就好像她們在說的是另一個人。

這是張賢妃專意為她挑選的靜谧位子,為的就是讓她能夠好好地用膳。

候在施施側旁的年長宮女眉頭颦蹙,她是張賢妃特地安排在施施身邊的人,當即就正色道:“姑娘……”

施施的面容隐匿在陰影裏,她淡漠地看着那模樣張揚的姑娘站起身,漸漸憶起她是楚王的長女明昭郡主。

楚王在皇子中排行第三,與太子年歲相差不大,出身是極好的,據說皇帝也很是喜歡他。

而這位長女又是他最疼寵的女兒,因此明昭郡主才會有這般張揚模樣。

施施按住年長宮人的手,悄悄搖了搖頭。

她低垂着眼簾,擺弄起手上的玉珠串,幽藍色的玉石将她露出來的手臂襯得白皙異常,帶着幾分雪意,那姿态簡直要與李鄢像了十分。

等到衆人終于聊完這個話題,開始贊許起明昭郡主頭上的金釵時,施施才不緊不慢地站起身。

當她自樹影下踏出時,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水紅色的長裙曳地,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身,明燈之下她似附着月華,一張柔白的雪顏粲然清麗,仿佛泛着淡淡的輝光。

施施是極美的,但這種美沒有攻擊性。

雖然濃豔秀麗卻太過嬌柔,像沒有刺的花朵,任人采撷。

而此刻的她卻像是由霜雪塑成的美人,冷得叫人驚心,她冷淡地看了明昭郡主一眼。

分明沒有半分情緒,卻叫人一下子就難堪起來。

坐在首席的明昭郡主臉色霎時蒼白起來,她難以置信地看向施施,竟是率先問候道:“許久不見,謝姑娘。”

施施的面容平靜,須臾才輕聲說道:“我想,你父親大抵不願聽見你這樣講。”

楚王貴為皇子,但也只是皇子。

他一意要和戶部打好關系,好靠財權立足,無論如何也不會與謝觀昀這位頂級財臣交惡,沒有明着去攀附謝氏已是君子之行。

施施不懂政事,也知道逢年過節最喜歡送她各式各樣禮物的是誰。

楚王的禮品從不過分貴重,但絕對是最能投她所好的,暗裏他也不知要費多少心思來打通國公府的這些關系,連她一個小姑娘都不肯掠過。

她不想借着父親的名頭來在人前示威,可既然旁人都這樣說了,那她為什麽要忍着呢?

連一位郡主都能靠父親作威作福,她作為當朝第一權臣的嫡長女,還謙和什麽?

明昭郡主方才的神采盡數退去,她的手指顫抖,掌心盡是冷汗,臉龐燥熱,似是被人當衆打了一巴掌般難堪。

她咬緊牙關,低下頭道歉:“懇請姑娘海涵,是小女言辭不周。”

施施沒再理會明昭郡主,徑自離開了宴席。

她第一次做這樣的事,石子落水尚會濺起漣漪,此刻她心中卻莫名地很是平靜。

真奇怪。她在心中暗想。

施施向那名年長的宮人示意,讓她不必再跟着自己。

她孤身緩步走向湖畔的臨水閣,內室中沒有幾人,只有幾位內侍與宮女守在側旁,都是熟悉的面孔,更有一人是伺候在張賢妃殿中的。

自從出了上次的事後,張賢妃便更加謹慎,連她可能到訪的地方都煞費苦心地安排上自己的人。

施施要了半杯甜酒,一個人坐在窗邊望向水中倒映的皓月。

那宮人妥帖地為她溫酒,然後分成兩盞,先令人試過後再遞給她。

她倒沒想太多,輕輕地接了過來。

施施捧着杯盞,小口小口地淺酌着。

片刻後莫名地倦意襲了上來,她還沒來得及張口,身子便軟了下來。

她竭力睜開眼睛,卻什麽也沒能看清,只是隐約嗅到縷縷凜冽的暗香。

像雲端的花朵,冷而姝麗,在悄悄地蠱惑着她不要再掙紮,就這樣昏昏地睡過去。

*

施施醒來時頭還有些痛,她的眼前天旋地轉,扶着額頭許久視野才漸漸地清楚起來。

身上并無不适,反倒有種睡足了的舒爽。

她緩緩地仰起頭,擡眼便看見那張熟悉的俊美面容。

李鄢神情平靜,輕聲道:“醒了?”

他那雙淺色的眼眸沉靜如水,像是浸着一泓月色,仿佛将她迷暈強帶到這裏的罪魁禍首全然不是他。

施施的手指無意識地搭上腕間的玉珠,她的睫羽顫了顫:“殿下。”

她輕聲說道:“您遣人傳喚我一下就是,不必這樣周折的。”

她悄悄地環視四周,心想這裏應當是涵元殿,上次她被藥物所迷亂心智時來到的正是此地。

一回想起那些混亂的往事,施施的臉色有些微異。

李鄢低聲道:“不是不願見孤嗎?”

她心神微動,模糊地想到這好像是他第一次這樣自稱。

在她跟前,他總是會斂去冷意,以至于她竟天真地敢将他視作是溫和的叔叔。

施施沒有回避自己孩子氣的舉動,但她仍是別過了臉。

那種怪異的念頭又上來了,她小聲地說道:“沒有。”

李鄢靜默不言,他的長發冠起,那張漠然的昳麗臉龐平靜得異常,直令她想起高崖上的新雪。

“是嗎?”他輕聲道,“願不願見孤且不言,倒願幽夜會見施郎君了。”

施施的瞳孔緊縮,她怔怔地望向李鄢。

那天晚上她連侍女都沒有驚醒,他又是怎樣知道的?

施施強行按捺住自己,才沒有蠢笨地将一句“您怎麽知道的”脫口而出。

她的确應該害怕李鄢的,在夢魇中他無聲息地将皇城染上一層血色,還能穩穩地坐着攝政王的位子,那樣的手腕和城府她想都想不出來……

但此刻她沒有想到那些,竟是先生出一種莫名的委屈來。

施施将腕上的玉珠攥得更緊,顫聲說道:“難道不是因為您的授意嗎?”

壓在心中累日的情緒,一經吐露就似洪水般盡數宣洩而出。

“不是您想要我嫁給施廷嘉的嗎?”她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子,無理取鬧又恣意妄為,連在先輩的跟前都維持不好情緒。

旋即施施又想到,現實中第一回見到李鄢時她就表現得很不矜貴,還被他當做了離家的小孩子。

李鄢神情微動,淺色的眼瞳倏然眨動了一下。

她心中紛亂,其實只是憑着一時的勇氣才敢這樣大膽。

“您太殘忍了。”施施的聲音逐漸壓低,“如果您是為了讓我給施家的門楣添彩,那當初為什麽要救下我?您不知道那位施郎君讨厭我的嗎?為什麽一定要我們做一對怨侶?”

她帶着鼻音說道:“我寧願投身佛道,也不願嫁給他。”

乍起的愠怒要将她給灼燒起來,尤其是在掠過李鄢淺色瑰麗的眼眸時,她覺得愈加難受。

說罷她便要從榻上起身,但小腿還未從錦被中抽出,便被扣住了手腕。

李鄢的動作有些強勢,讓施施覺得自己像一直幼雀,被狠狠地折住了翅膀。

她心生陣陣無力,幹脆軟下身倒在了柔軟的床榻上。

他聲音和柔,像哄她般說道:“不是的,施施。”

正是這時施施突然聽見了那奇異的聲響,細微的鎖鏈聲隐匿在錦被中,卻又在靜谧中顯得那樣清晰。

她看着足腕上的細長銀鏈,耳邊一陣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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